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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子
  作者:积累 发表:2014/5/24 9:35:41 等级:4 状态: 阅读:4340
  编辑按: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酒精中颓废了、麻木了、逝去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在酒精的浸泡里丧失了、解体了。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愿摆脱了痛苦的家庭幸福。赏读,问好。
  
  很少有人会写自己的婶子,而且只是一个本家之外的婶子,但是现在,我却要讲述这个婶子穿越半生的缘——
  我的故乡是位于山东中部的一个偏僻山村,据记载,明朝时就已建村,中心大街北边每隔百米左右矗立着三颗古老的槐树,每一棵树龄都在四五百年了,最大的一棵要两个大人才能环抱过来,树干中间已经中空并且腐烂了半边,形成一个开放的树洞,洞里能够容纳两个人并排站立。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在街上玩耍,突然下起雨的时候,大家不是往家跑,而是不约而同地跑向树洞中藏身,三四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紧紧裹在树洞中,看着条条雨线织成的网笼罩着大地,雨点噼里啪啦地跌落,溅起白色的水花,丝丝雨雾飘进树洞,拂在脸上清凉冰爽。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农村特有的草木清香,让人又兴奋又亲切。有时候雷声就在头顶很低的地方沉闷地响起,我们就很害怕,大眼瞪小眼,心里暗暗祈祷:“雷公公,快走远吧,快走远吧。”
  父母们不顾雨大风急,撑着折伞在街上焦急地呼唤,此时大家通常是不回应的,壮起胆来故意和父母捉迷藏,觉得特别好玩。如此几番,大人们一猜就会猜到我们的藏身之处,于是不由分说跑过来把孩子们拽出去,先是不轻不重地一脚踹在屁股上,然后揪着耳朵拉到伞下或者拾到背上,踏泥淌水赶回家去。
  八岁那年,我被送到了村里的小学,一晃三年,突然有一天暑假后开学听说学校里新开设了幼儿园(乡亲们俗称“育红班”),大家都非常好奇,第一堂课下课后都一窝蜂地去看新来的老师,领着弟弟妹妹们做游戏,唱儿歌,哇!幼儿园的老师可真漂亮啊!听说是从县城里来的,穿着干净的天蓝色西装,梳着波浪的头发,还带着红色的蝴蝶一样的发夹,皮肤白皙,个子很高,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是城里话(后来才知道叫普通话)。我们的心里羡慕的不得了,恨不能从三年级再重上幼儿园,该有多好!
  过了几天,我知道了,这个幼儿园的段老师原来是一个叔叔的未婚妻,叔叔是志愿兵,长得英姿飒爽,器宇轩昂,标准的帅哥。当初媒人给他介绍段老师时,她在县城里当幼师,当时并不大同意。但是叔叔对她一见钟情,自相亲之后念念不忘,而且从此害了相思病,立下重誓非段老师不娶,虽然他的部队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但是他利用各种方式对段老师表达自己的心意,甜言蜜语,加上寄给她各种纪念品、时尚的衣服等礼物。但是,段老师仍然非常犹豫,毕竟自己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无论是人品、相貌、家庭、工作都要优越一些,她不想结婚后夫妻天各一方,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叔叔得知她的想法后,毅然向部队递交了转业申请(虽然批准的过程很艰难),并且利用休假时间千里迢迢赶到段老师家里,把买的礼品往客厅里一放,扑通一声跪在了段老师和她父母面前,眼里含泪,满脸真诚地发誓要好好待她一辈子,不答应就不起来!老人们被感动了,段老师也软下心,默默地应允了他的恳求,这份亲事也尘埃落定。为了今后的生活,叔叔在部队一面等待转业审批,一面协助段老师办理了工作调动,来我们村当了幼儿园老师。半年后,他们成亲了,段老师成了我的婶子。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结婚那天,父亲骑着我们家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县城把婶子接了回来,看着郎才女貌的一对新人,乡亲们打心眼里高兴又歆羡。从来不喝酒的父亲,那一天开怀畅饮,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酒。
  又过了一年,叔叔转业了,到县城一家工厂上班。
  可是,渐渐地,人们却经常发现段老师脸上伤痕累累,原本红润美丽的面颊变得暗淡无光,眼睛有时红肿有时淤青,眼神也失去了原来的光彩,变得忧郁悲伤,整个人一下子像蔫萎的花朵,令人又怜又疼。年长的本家老人会关心地问她,她总是欲言又止,含着泪转身离去。有时候,她会跟学校请假,说身体不舒服。大家在疑惑中互相问询,关心着段老师的消息。终于有一天,真相大白,是叔叔干的!他是个酒鬼,见酒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回家施暴,婶子成了他的拳脚下无助的羔羊。每一次,叔叔都会关好门,像疯了一样暴打她,仿佛面前这个跪着的、被吓傻了的女子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用随手能拿起的任何东西打她,不管是头还是身体,那时候,他就是一个魔鬼,无法控制的魔鬼,他不允许婶子哭喊,用毛巾蘸上水堵起她的嘴,有时用绳子把她绑在门框上,直到自己累得没有力气,而婶子早已昏死过去。婶子怀过一次孕,但是被叔叔一顿暴打,孩子流产了,婶子因抢救及时躲过一劫。大家知道这一切,已是他们成婚很久以后的事了,原来,每次叔叔酒醒之后,都会像从另一个世界猛然返回一样,对自己的暴行后悔不迭,磕头认罪,涕泗横流,狠命抽自己的嘴巴,直到鲜血淋漓,婶子就会忍着剧痛扑到他怀里,两口子抱头痛哭。然而,叔叔再次喝醉的时候,同样的噩梦又会降临,如此反复循环。有一次,两口子一个被打晕,一个醉卧在屋门口,雪花飘飘扬扬盖住了二人的身体,直到一个邻居去敲他们家门时,才发现了两个冻僵的身体,火速送到医院才幸运地捡回两条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老人们纷纷出面劝诫叔叔,不能喝酒,或者喝酒了不要回家,给他在村大队院里备了一个房间,免得他酒后失控,悲剧重演。本家的几个老太太也请高人来作法,祛除附在叔叔身上的“孽障”,保佑他们夫妻和和美美,过上太平日子。之后,婶子终于拥有了一段难得的安宁日子,女儿和儿子相继出生,给这个纷扰的家庭注入了期盼中的幸福和天伦之乐。
  可是,好景不长,孩子们长到三四岁时,叔叔因为单位工作不顺,又开始嗜酒如命,悲剧重新上演。而这次,较以前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叔叔体内被收服的狮子破笼而出,更加残暴,更加无法控制,连同两个儿女一并遭殃,六七岁的孩子们眼神里没有天真烂漫,脸颊上没有阳光灿烂,有的是恐惧忧伤和超越年龄的沉默萎靡,老师们关心地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就咬紧牙关低下头,泪水扑簌簌地打湿书本。老人们再也管不了叔叔,好多次,他疯了一样把劝说的人(无论老少)推出家门,手里拿着菜刀或者棍棒,没有人敢靠近,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即使有人报警,警察来了也是无能为力。
  婶子疯了,多年来的摧残让她的生命彻底走到了尽头,夜以继日的恐怖和绝望让她精神崩溃,她多次自寻短见,但是都幸运地被抢救了回来。村里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濒临破灭的边缘,只有仰天长叹。婶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变得麻木,未老先衰,四十出头的人鬓角花白,脸上皱纹丛生,她经常重复一句话:“活一天熬一天吧,哪一天孩子们大了,就好了。”叔叔依旧丧心病狂,依旧嗜酒如命,但是,婶子面对他的暴打,却显得不那么害怕了,被打时有时带着令人惊异的、瘆人的笑意,仿佛疼痛的已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具与自己无关的、空空的躯壳。
  后来,叔叔突然死了。一天晚上他去喝喜酒,夜深了没有回家,儿子去找他,在路边的烂泥塘里发现了他冰冷的尸体,一块尖尖的石头插进了他的左太阳穴,他不瞑目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儿子喊来了邻居本家,为他换上干净衣服送他去火化场,大家一路上沉默不语,连医院都没有提起。
  掩埋了叔叔,孤儿寡母陷入了艰难的境地,女儿面临高考,儿子正读初中,只有靠大队里和乡亲们的救济度日。记得有一次,我回老家见到婶子,竟然不能认出来,她像老人一样伛偻着腰,脚步蹒跚,头上包着一块破毛巾(后来才知道,她经常头疼,见凉风就疼痛不止),我在她身边喊一声婶子,她用迷蒙的目光看我很久方才回过神来,说话声音很低,有气无力。我的心里阵阵刺痛,二十余年的时光从眼前掠过,那时的她就像一个女神,悄然降临我们这个贫瘠的山村,映得满街生辉,人们仿佛见到天外来客一般。但是,谁会料到,不幸和磨难洗劫了她生命的光彩,“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果真如前人所言,她感动于一段轰轰烈的爱情,却选择了一份让她悔恨终生又无法逃脱的姻缘,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自己的错误,谁又能说得清?带着无尽的追问和迷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走出村庄,踏上了返城的路。
  时光流转,不觉又是一年。一次父亲从老家来告诉我一个关于婶子的消息,着实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村东头一直没有娶亲的卫东接纳了婶子和一双儿女,而卫东,论辈份也是我的叔叔,父亲说,他人特别好,能干,对婶子打心眼里疼,出钱供两个孩子读书,女儿已经顺利读大学了。听到这,我不禁欣慰之极,真是老天有眼啊!婶子心里,应该能真正感受一次人间的温情和真爱了吧!
  临近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在村学校边三间新盖的房子里,我见到了婶子和卫东,她热情地把我让到屋里坐下,和我拉起了家常。年近五十的她,白发丛生,但是却梳理得很整齐,皱纹很深但是面色却很清爽,她的声音低沉柔和,目光里洋溢着一种平和的、恬静的、不易察觉的幸福和满足。我们说话时,卫东就坐在旁边,笑盈盈地侧身看着她的脸,很认真地听,还不时欠起身为我添茶水,或者偶尔伸手为她整理一下头上包着的丝巾。她说,自己得了脑瘤,做了一个大手术,花了两三万块钱,边说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丈夫,这个带给她第二次生命的人,这个她后半生依赖和托付的人。“要不是你卫东叔,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我没了,两个孩子可咋办啊!”她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卫东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像安慰自己年幼的女儿:“看,又说傻话了。”
  我转过脸,眼里热热的满是泪。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门外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跳跃,惊得停在窗棱上的麻雀扑簌簌的飞走,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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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然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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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守望散文小组 发布于 2014/12/14 19: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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