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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头顶那片天
  作者:金石为开 发表:2009/8/15 16:54:59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266
  编辑按:生活气息浓郁的文字,对待生活就如种花一样,有理有法有度,才能幸福。
  
    (一)
  “兰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偶为世人赏,移之置高堂。雨露失天时,根株离本乡。虽承爱护力,长养非其方。冬寒霜雪零,绿叶恐雕伤。何如在林壑,时至还自芳。”上学时读到陈汝言的这首《兰》诗,筱雨觉得自己的观点与古人不谋而合,而暗暗激动,不由自主就记住了整首诗。筱雨喜欢养花,却唯独不敢养兰。她以为兰生幽谷,品质高洁,傲骨凛然,不被俗人所近,自己这种粗疏之人,如何能养得好兰花?况且,大自然万物生存的法则各有其道,人们又何必牵强,皆遂人愿呢?只要能安然生存、自然繁衍,不管深山幽谷,还是市井花园,都是它们生生不息的家园。虽然没有养兰,但家中有君子兰、米兰、吊兰这些沾了“兰”字的花草,筱雨觉得也足够聊以自慰了,她是那种很容易满足,而且单纯的像山涧溪流一样清澈见底的女人。
  筱雨的生活似乎与君子兰有某种契合,隐隐地藏在骨子深处,起初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君子兰以惊爆国人的昂贵价格冲击着大陆时,一盆几十元、几百元的君子兰,身价倍增,能卖到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几十万元一盆,而被誉为“绿色金条”。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当筱雨在黑板报角落见到君子兰的简笔画时,不由愣愣地呆想,身价如此昂贵的花是怎么养起来的呢?光阴荏苒十余年,1990年春天,筱雨带着丈夫承洋去看望大姨,大姨家的两盆君子兰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欣喜异常,凝神观赏君子兰那墨绿的叶片,脉络清晰,挺拔油亮,层层舒展,剑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君子兰刚毅的株型让她怦然心动,临走时她坚定地抱走了一盆,带回自己新筑的小巢。“君子兰是花中君子。好好养着,我盼着明年抱外孙”,对于大姨的话筱雨没有上心,那会儿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花上呢。
  筱雨像得了宝贝,天天殷勤地照料它,浇水、施肥,松土,擦拭叶片,仔细观察每片叶子的长势,也许冷不丁就能在哪儿蹿出花剑来呢!因筱雨爱花,承洋也找到了宠她的理由,到朋友同事家串门,总想着弄回一枝竹节海棠或一节橡皮树,甚至一棵法国吊兰,都让筱雨高兴半天,偶尔带回整盆的家里没有的花,就更让她喜出望外了。狭小的阳台很快就摆满了花盆,成了筱雨的小花园。温暖的小巢里花香不断,筱雨每天哼着歌,像自由的蝴蝶翩然往来穿梭于自己的天空,小叶铁树的一片新叶、扦插茉莉的第一朵花,都是她津津乐道的话题。但生活总爱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让你陷入难堪的境地。就在筱雨醉心于自己的小天地,殷切盼望君子兰开花时,烦恼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踵而至了。
  承洋是家里的老生子,上有一哥四姐,与年纪最长的大哥承海相差21岁,四个姐姐都已远嫁他乡,年近七十的父母和哥嫂一家在农村老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当年承洋没考上大学,接父亲的班进机械厂当了工人。筱雨的爸爸是独子,筱雨又是家里的独苗苗。筱雨高中毕业后,在镇教委工作的老爸托关系让她进了城里这家纺织厂。
  初入社会的筱雨像只迷路的小鹿,茫然地在陌生的环境里撞来撞去。那天上完夜班,筱雨满脸困倦,骑自行车回宿舍睡觉,刚出厂门不久车链子掉了,她手忙脚乱地弄得满手油污也没上好。一阵热风刮过,他在筱雨身边停了下来:“掉链子了,我来。”筱雨闪在一边,他挑起链子挂在齿轮上,倒转两圈车蹬子,一眨眼功夫就上好了。筱雨腼腆地道谢,他咧了咧嘴,憨憨地笑着邀筱雨同路走,路上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还知道了他上班的机械厂离自己的纺织厂不远。从那天起,上天格外善解人意,总让筱雨在上下班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承洋像高擎在身边的一只大伞,为筱雨遮风挡雨。班组长老大姐以过来人的口吻对筱雨说,他长了一双象眼,红面方脸膛,这样的男人面善,忠诚可靠,他额头上的那条抬头纹是操心的标志,嫁给他肯定享福。听了班组长的话,筱雨在路上悄悄地打量着他的抬头纹,他的象眼,他的红面方脸膛,暗暗把他当做了自己的靠山?正赶上他单位分房,年仅22周岁的筱雨就心甘情愿嫁给了他。
  虽然结婚了,但筱雨没有丝毫妯娌、姑嫂相处的概念,她甚至没把自己融入承洋的家族。在筱雨心里的家依旧是父母和她围起的三口之家。所以,当那天在单位填表时,在家庭成员一栏里,筱雨提笔写上了父母和自己,这个荒唐的错误引得组长大姐一阵讪笑:“傻丫头,你什么时候长大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都嫁人了,还没有正确的家庭概念,现在的家庭成员是承洋和你,娘家父母应该填到社会关系一栏。”筱雨窘涨紫了脸皮,内心深处却涌动着惶恐不安。怎么?自己赖以生存二十余年最最重要的家,在表格上成了可有可无的社会关系?尽管她一直没有把远在乡村的婆家看成自己的家,但那个家早把她想象不到的许多重任压在了她单薄的肩头上。
  端午节,筱雨随承洋回家帮忙收麦,在与嫂子的第一眼对视中,筱雨就被嫂子眼底某种掩饰不住的东西笼罩住了。嫂子的脸在笑,肉却僵硬,深陷进眼窝的眼珠,小且发黄,一遍遍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地过滤着她,让人浑身不自在。有这么看人的吗?转眼,筱雨猛然醒悟,那眼神不就是鹰搜寻猎物时的眼神吗?筱雨的脊背上“唰啦啦”立起一层鸡皮疙瘩。幸亏“鹰”没有直扑过来,而在屋内屋外“呼呼啦啦”盘旋起来,把镰刀挂在丁香树杈上,搜罗出一捆麻袋、一把麻绳,把草帽往头顶上一扣,抬腿出门之际,突然一个九十度转身,一脚屋内,一脚屋外,“上午轮到咱家打麦子了,承洋也到场院里帮忙吧。”嫂子的话喊着承洋,眼睛却意味深长地冲着筱雨笑。虽没直接点名让弟媳去打场,可公婆都上阵了,筱雨怎能单独呆在家里?尽管筱雨在娘家娇生惯养,家务活都几乎没不干过,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就要随婆家的规矩办事。
  筱雨踩着承洋的影子来到了打麦场。火辣辣的麦场上堆满了山一样的麦垛,脱粒机嗡嗡轰鸣,飞速旋转着吞食麦子,把麦秸抛撒到半空,麦粒雨刷刷落下来。麦秸混合着尘土四散飞扬,起伏奔走的古铜色脊背上流淌着浑浊的汗水,驱赶牛马的响鞭,噪杂的吆喝……都湮没在机器的轰鸣中。匆忙的人流、大车小车、肩扛手提,把麦子从四面八方的田间地头源源不断运进麦场。承海站在高高的脱粒机边,随着机器的旋转,胳膊抡得车轮一样转,不停往机器嘴里填麦捆子;承洋抡着木叉率领两个侄子,挑得挑,抱得抱,把远处的麦捆源源不断运到脱粒机边,让大哥伸手可及;公公和嫂子挥着大扫帚一刻不停,把麦秸清理出麦粒堆;筱雨和婆婆撑着麻袋,在脱粒机下口接麦粒。在娘家养尊处优的筱雨,何时干过这么繁重脏累的活儿?她紧张地撑着麻袋,麦粒雨“呼啦啦”落进麻袋口,脸上的汗珠也“噗噜噜”跌进了麻袋。麻袋很快接满了,婆婆捞过来条空麻袋又接了上去,公公和嫂子连推带拉把装满麦粒的麻袋堆到旁边。没有停顿、不敢歇息,后面打麦子的都排队等着呢,筱雨手忙脚乱强撑硬顶着。
  打完麦子已是午后3点,筱雨又累又饿,身子散了架,拖着满头满身的尘土、麦秸碎屑蹭回家,顾不得洗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了。婆婆一声不响,“噗嚓噗嚓”颠着小脚收拾午饭。劈柴“噼噼啪啪”在锅底下爆裂,白烟和影子纠缠着在烈日下的天井里上窜,没有风,承阳满身的汗酸味在屋子里发酵着,几欲令筱雨窒息,筱雨蜷缩着昏昏欲睡,什么也顾不得了。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有多大本事?能挣几个子儿?还花钱买酒买醋的?少打肿脸——充胖子,癞蛤蟆垫桌腿——硬撑!”西堂屋里突然响起嫂子的尖声吵骂,筱雨激灵灵醒来,莫名其妙,不安地看看公婆,又看看承洋。公公长叹一声,半天没言语。公公年轻时过惯了上班下班的舒坦日子,从没烦心过家里的油盐酱醋;退休后干脆当甩手掌柜,对于家的里婆媳间的风起云涌更是不管不问,顶多作冷眼旁观。这个家里的轴心早就从婆婆的身上转移到嫂子那里去了。婆婆气哼哼地数落起来:“哼!你嫂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越忙的时候,越出事闹腾。赖在家里睡大觉,扔下满地的活不干。地里没割、没拉回来的麦子,就别指望她再下地干了。”
  婆婆收拾好饭菜,承海提着一提啤酒也来了。筱雨没有多想,殷勤地跑过去喊嫂子来吃饭,嫂子侧身脸冲墙躺在床上,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阴阳怪气:“哎——,还是人家接班的命好,手里有钱,见天价吃香喝辣,养得白白净净。哪个像我啊?天生的牛马命,天天累个臭死,也挣不到钱。”一听这话,筱雨的心一紧,赤红了脸,干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这酸话茬子。“我没胃口,你们甩开腮帮子吃吧喝吧。”筱雨转身迈出门槛,身后的门“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筱雨的心里“咯噔”一声,也像关上了一道门。后来不知承洋用了什么魔法,嫂子竟然过来参与了家庭“午宴”,公婆和大哥平静地谈论着收成,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似乎没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过。嫂子一屁股挨着筱雨坐下,目无他人,直视桌面,筷子上下翻飞,一阵风卷残云,菜足饭饱打着饱嗝拔腿走人了。筱雨心里憋屈,没有食欲,简单吃了几口就闷闷地离桌了。

    (二)
  此后,筱雨极少回婆家,既然不回去,远在农村的那个家似乎也就与她没什么关联。她躲在自己的小巢里,在承洋的庇护下养花弄草,不受他人搅扰,小日子也过得熨熨帖帖。日子就是这样,在女人朦胧无尽的梦想中,在与现实的粗俗繁琐中交替上演,有让你陶醉的虚幻美梦,就有让你避之不及的琐碎烦恼。有些事、有些人就是缠在你身上的藤,任你怎么扒也扒不掉,怎么躲也躲不开。
  深秋的时候,筱雨的君子兰病了,叶子无精打采没有光泽,好久没有新叶长出来了。请教花匠才知道,肯定是肥、水过度或浇了不洁净的水,烂根了。筱雨把君子兰移出花盆,果然,粗壮乳白色的肉质根已大多腐烂。筱雨沮丧、心痛,几乎落泪,它还能活吗?按照指点,筱雨将烂根、干瘪得只剩皮囊的老根剪除,用清水洗净,用5‰的高锰酸钾水溶液涂抹,放在阴凉处晾干。又买了新盆,彻底更换营养土,再度复盆后,筱雨把君子兰放在橡皮树的绿荫下。一连几天筱雨都怏怏不乐。
  周末,承洋加班,一早走了。筱雨正懒在被窝里迷糊,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彻底惊醒了她。门开了,嫂子裹着满身冷气一步闯了进来,筱雨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哼!老二呢?”嫂子厚实的身板堵在门口,没有进门坐下长谈的意思。“他奶奶病了,要住院。我先把丑话亮在前头,不是我不孝顺,谁接班谁养老。当年接班的时候老东西说我没生在那根草上,没接班的命。如今老东西病了,她也没生在那根草上,我还没伺候她的命。”嫂子像鼓胀的皮球,劲儿冲语调又高,一气把话倒完,一脚把球踢给了筱雨,扭头走人了。
  筱雨的生活秩序被搅乱了,上班时间跟着机器转,下班后还要和承洋跑医院送饭,跟着婆婆转。嫂子果然言出必行,没有踏进医院一步,倒是大哥经常到医院陪侍,两个侄子抽空去看了奶奶。每当在医院单独面对婆婆时,婆婆总要感叹远嫁的四个女儿,时而用乞怜的余光打量打量筱雨,倒让筱雨感觉满身不自在。筱雨不想夹在婆婆和嫂子中间,成为她们斗嘴、使心机的转嫁品,她只想安静地生活在她鸟语花香的鸽子窝里。可是,近来筱雨的花遭受了冷落,君子兰依旧蔫蔫的,不见精气神,也没有长出新叶,更别提开花了。筱雨怜惜地看着它,在心里为它默默祈祷。
  住院费用整整花光了承洋两个月工资的时候,婆婆终于出院了,又在筱雨家住了一冬。筱雨顶楼三十平米的鸽子窝,因婆婆的入住变得拥挤、杂乱起来。婆婆的衣服、被褥白天堆在筱雨的大床上,晚上就陪婆婆挤在沙发上。从婆婆的闲言碎语中,筱雨深深地体会到婆婆的艰难。
  以前,公公常年在外上班,逢年过节才回家住几天。俗语说,长兄似父,长嫂如母。婆婆是长媳,19岁嫁进门后,这个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十几张嘴的吃喝拉撒就全担在她一个人的肩上了。老实憨厚的婆婆上孝敬奶奶、婆母,下带着五个小姑子,还要拉扯儿女,种地挣工分。“文革”期间被划为富农,家里的桌椅板凳全被强行收进了大队革委会,婆婆无能为力,弯下不足1·5米的瘦小的身子,在左邻右舍的鄙视中瑟缩着。婆婆苦熬苦盼大儿子结了婚,指望着把肩上的担子转载到他们肩上一部分。但大哥懦弱老实不敢去和他们争辩,新进门的嫂子却不同凡响,强悍果断有杀手锏,一阵风似的刮进大队革委会,一脚踏在自家的凳子上,一言不发直盯盯逼视着革委会主任的眼,硬是把桌椅板凳一件件搬回了家。嫂子似盘旋的鹰护卫起头顶的那片天。
  嫂子也是家里的长媳,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过日子就像种地,撒下种子就要收回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因此,嫂子讲究有付出必须有回报,而且对回报的期望值远远高于她曾经的付出,要不然人活着为了什么?常年的操劳付出往往使人心理严重失衡,尤其把四个小姑子一个个带大,插翅远嫁后;当公公退休,年近40的大哥超龄又无法接班时,那些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嫂子的脾气就像装满火药的炮筒,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隐忍待发。偶有风吹草动,嫂子就想煽风点火,引燃接班这根隐形导火索借机发难,惹得家人满心不快,令人防不胜防。在嫂子的一亩三分地里,她是警觉盘旋的鹰,护卫着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搜寻着未得或不该得的利益伺机攫为己有,也冲击着婆婆苦苦织起的那片絮薄的天空,一点一点零落成了一地鸡毛蒜皮。
  三秋农忙是家里最忙最累的时候,嫂子借机又和大哥吵了架,回娘家一待就是半个月。正赶上连阴天,婆婆怕成堆的玉米生芽霉烂,天天坐在湿地里剥玉米。一天到晚累得胳膊酸胀,腰膝麻木疼痛直不起身来,还操持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这样硬撑着把粮食都收回了家,晾晒好了入了囤,人却病倒了。
  一个耳朵里塞满了婆婆的家长里短,另个耳朵里充溢着承洋巴结的甜言蜜语,筱雨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被琐碎地打发了。想清静了,筱雨就埋头于阳台的花花草草,君子兰的旁边竟钻出一棵新苗!这让筱雨感到有些欣慰,但总驱赶不掉心头的一些阴影。筱雨朦朦胧胧感觉到了,每次回家嫂子甩给自己的冷漠面孔,以及岩石般冷酷的后背,都是对她隐隐的期待,期待什么呢?筱雨猜测不准,当“年”一步步走近筱雨的生活的时候,谜底渐渐揭晓了。
  要过年了,婆婆终于回老家了,包里装着筱雨给买的新衣,高高兴兴地走了。晚饭后,承洋揽着筱雨,讨好地向她宣读年货的采购计划:第一项给泰山大人的酒礼,第二项给父母的鸡鱼肉等年货,第三项给大哥的烟酒、嫂子的衣料和四个姐姐家的酒礼,第四项给侄子外甥外甥女的新衣或学习用品及压岁钱。好家伙!这么多,承洋的年终奖再加上两个月工资还远远不够。筱雨“噌”地挣脱了承洋的怀抱,一双漂亮的鹿眼里闪烁着恼怒的火花。
  “看看,又耍小孩子脾气。一年到头才和姐姐、姐夫们见一面,总得给她们备点礼物吧。姐姐们的公婆虽不看重礼物,但看重的是礼节。再说了,咱们常年在外,家里的老人还全指望哥嫂照顾哩。更主要的是我接了班总要堵住别人的嘴吧。”承洋比筱雨整整大5岁,他不急不躁一条条摆给筱雨看。筱雨的头都大了,她实在想象不出,因为接班她和承洋要挑起多少家庭重担,她还要经历多少未知的家庭狂风骤雨的袭击。接班已成了她心头一块无法愈合的伤,被人随时随地一遍遍揭开,殷殷地流着血。

    (三)
  承洋带着年货,不顾寒冷提前送回了老家,临走时还暗示筱雨应该一同回去帮婆婆洗洗衣服床单什么的。筱雨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不声不响,一人逃回了娘家。她不想回婆家过年了,她不知道春节期间自己还要面对多少难堪,她不会做菜,不会搭讪着说笑,一个嫂子就够难处了,那四个大姑姐和姐夫哥又该怎么看待自己呢?筱雨只想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静静地生活,再也不愿意在措不及防的时候,被推到别人的那片天空下去被动应付。从初次回婆家起就面对的那种窘境,就像常春藤一样在筱雨的心里漫漫滋长,随着时间的延长一直延续到筱雨以后的每次回婆家,都要硬着头皮去面对。她心里憋屈!
  然而,她是新妇,必须回婆家过年,否则公婆就别指望过个安心年了!筱雨给开得正旺的水仙换好水,摆在茶几上;把缀满玫红花朵的蟹爪兰端到沙发拐角上;把长发飘垂的吊兰挂在书桌上方;把橡皮树的叶子擦得油亮,摆在电视机橱旁。瞬间,她的鸽子窝里花香四溢,温暖如春。承洋早准备了最后的年货,一边边在楼下催她,筱雨关窗闭门,走出自己的小巢。
  一进村子,年的热闹气息扑面而至,洒扫洁净的街道上是欢快追逐的孩子,他们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过年的欢乐充盈心间。如今,过年的快乐已不属于筱雨了。浓浓的年味从家家户户的煎炒烹炸里荡漾出来,从半空中砰啪炸响的二踢脚中飘浮过来。公公把火炉烧得正旺,婆婆稀里哗啦地洗洗涮涮,承海叮叮当当地切菜剁肉。承洋领着两个侄子挂中堂贴春联去了。筱雨像杵在屋内的一根多余的柱子,没什么实用价值,却有碍观瞻,她正尴尬地站在床边,大嫂喊她去南屋灶台帮忙炸藕合。
  “妹子,看你是个实诚人,嫂子给你长个心眼儿。”筱雨“呱哒呱哒”拉着风箱,嫂子主动向她传起了“真经”。“你实心实意对人家,婆婆可拿儿媳妇当外人。咱婆婆就知道心疼闺女、心疼女婿。去年见四妮子瘦了,一天两个荷包蛋,大鱼大肉地伺候闺女,就是往脸上贴肉也来不及啊。哼,闺女临走的时候,大包小包往提包里塞,就是把家都给闺女搬走,婆婆也嫌给的少……过年的香肠放臭了,扔到垃圾桶里也不舍得给孙子吃……”不知是激动,还是火烧得太旺,嫂子双颊泛红,黄眼珠闪亮,筱雨的脸也热哄哄的。“等她们都来了,妹子你就长见识看吧。我一概不伺候,我也回娘家走亲戚。我一年到头伺候老人,她们回来这几天就好好孝敬吧。”嫂子唾星四溅,义愤填膺,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
  筱雨也曾听已婚姐妹们诉说过婆家的种种不是,但都作耳旁风,随着纺织机的轰唱飞走了。可如今事儿临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她也听胡大姐说过,妯娌、姑嫂的关系难处,都是人心隔肚皮,隔一皮,差一皮,但事到临头,她才咂摸出这些话的味道。嫂子那双毒眼也没闲着,早就不客气地在筱雨扁平的小肚子上划拉了几圈,接着向筱雨暗示,女人的天职就是传宗接代,有了儿子家庭地位的变化等等。谁谁家的媳妇结婚三年不生孩子,媳妇长得再水灵也白搭,最后还是离了。筱雨默默地听着,有些茫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扑扑腾腾”乱敲起来。
  随着春晚拉开序幕,年夜饭也开始了,红彤彤的炉火应和着热气氤氲的菜香,公婆、哥嫂、两个侄子、承洋和筱雨一家八口团圆入座。这是公婆舒心满意的时刻,公公咂酒盅的声音格外脆响,婆婆瘦削枯干的脸舒展着满面笑纹,在灯光下泛着红晕。嫂子频频给筱雨夹菜,弄得筱雨像初来之客,极不自然。这少有的团结祥和的气氛却让筱雨走神了,她想起小镇上的爸妈,以往她在家时还热闹些,今年呢?屋内白亮的墙壁晃得眼睛很不舒服,这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承洋趁休班赶回来粉刷的房子。
  筱雨来到院子里,黑漆漆的夜空深邃而辽远,被不时飞到半空的烟花炮竹映得光怪陆离,星光远淡而清冷。丁香树早落光了叶子,冷寂地亭立在除夕之夜的喧哗与灯火光影中。热闹是他们的,这与我到底有什么关联呢?也许今天一下子接收了太多的信息,一时消化不良,筱雨觉得胸口堵得难受。这样想着的时候,两行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进了筱雨的嘴角。
  初一一大早,一身簇新衣服的婆婆就煮好了饺子,催促全家人吃饭,饭后筱雨刚洗刷完碗筷,拜年的人就陆续涌进了家门。男人一帮,女人一伙,个个新衣靓装,说说笑笑,祝福拜年,年的祥瑞之气把平日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驱散殆尽了。筱雨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大面积接触了这么多人,她的思维瞬间乱了套,她分不清谁和谁,哪是前院里三叔的女儿、五婶的儿子的儿子,哪是东院里二大娘家的堂姐堂哥,哪是嫁到邻村的四姑的儿子的孙子。尽管他(她)们热辣辣地叫着她嫂子、妹子或婶子,她却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她被无端地置于公众的中心,为了找话题被一遍遍夸赞着,她胡乱地应承着,一趟趟端着茶壶给来客倒水,来客们客气地端着茶碗,而绝大部分人都没喝一口就又放在了桌上,然后继续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去拜年。似乎只有过年的这几天才把人们的距离拉近了。年像一根缰绳扯起一张明晰的人脉关系网,婚姻就是网罩上盘结的一个个结扣,以结扣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去的线,曲折承转着再度盘结成一个个结扣,如此复制下去,组成了人类永无止境的继承关系。
  闹闹哄哄的白天结束了,当大嫂一家尾随最后一拨拜年的人走后,年老的婆婆悄悄把筱雨拉进了套间,借着昏黄的灯光,从黑漆橱里摸出一个麻绳捆绑的红色细长条布包,抖抖索索地打开,里面裹着一块陈旧的白底黄碎花布,当揭开碎花布时,一双陈旧浅黄筷子出现在眼前。筷子比平常家用的长出一截儿,就着灯光,筱雨看清了筷子上半部分刻着诗词和垂钓、对弈的江南风情画面。仔细辨认其中一首是宋·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是我的陪嫁。我老了,这筷子就给你了。”说着,婆婆把筷子连同两层包布一起递给了筱雨。婆婆粗糙枯干的老手,青筋暴露,碰到了筱雨细嫩的手指,硬邦邦地激起筱雨的心里“咯棱”一声响,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了胸口。筷子让筱雨想象到当年婆婆的娘家的殷实,否则,文革期间也就不会被划为富农了;也让她想起了大姨妈抱外孙的话,明白了嫂子的暗示,也看到婆婆殷切的期盼;也让她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处于网中结扣的关键地位。她的鸽子窝里除了君子兰、承洋和她,还要有更重要的部分延伸着婆家的另一支命脉。她的生活又掀起了波澜。
  君子兰的新苗渐渐长起来了,老株却渐渐枯死了!这让筱雨难过了好几天,她查找资料不再盲目管理,把双倍的爱心倾注在这棵幼苗身上,以减轻内心的愧疚。原来,这原产于非洲南部、生长在大树下面的花儿,既怕炎热又不耐寒,喜欢半荫而湿润的环境,却畏惧强烈的阳光直射。筱雨仍旧把小苗放在橡皮树的绿荫下。君子兰高贵的血统让筱雨宠之殷殷。从1823年开始,君子兰在南非的原始丛林里被发现,它的培育过程就进入了英国的上流社会,19世纪20年代传至欧洲,1854年由欧洲传入日本后,先在皇室和上流社会流传,日本根据其英文名字的意义,用日语命名为“君子兰”,意为高雅高贵的花卉。而君子兰传入我国则有两个渠道:一为德国人带入青岛,俗名为“青岛大叶”,只在德国租界内栽培观赏;一为1923年日本人送给伪满洲国皇室,并沿用此名,只在伪满宫廷和御花园中栽培,供少数人观赏。1945年伪满光复后,君子兰才从宫廷流入民间栽培。没想到,从1823年到1991年,时隔168年,人类精心培育的君子兰的第N代子孙的第N株,碾转承袭,飘泊来到了筱雨身边!一种植物的繁衍生息通过人类的有意为之,革新换代,可以周游世界,那么人类自己的命脉呢?筱雨又想起了婆婆送给的筷子。
  要孩子吧。春暖花开的时候,承洋陪筱雨悄悄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内分泌失调,应该放松心情,保持愉快的心境,不能着急,更不要有任何压力才能顺利怀上宝宝上。医生给筱雨开了调理药,一吃就是半年。再去中医院检查,医生按照脉象又换了草药,七天一个疗程,一连几个月的黑褐苦药水喝得筱雨直反胃。筱雨的心沉甸甸的,没有了往日的风和日丽,从早到晚浸泡在浓浓的苦涩中。阳台上的花在药味的熏染中,懒洋洋的没有了精神,叶子上落满了灰尘。君子兰苗一年内只长了三四片叶子来敷衍她,唉!心焦急,意懒怠,渐渐地它淡出了筱雨的关注范围。
  让筱雨保持良好的心境谈何容易?结婚两年了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筱雨的肚皮却没有丝毫动静,她岂不被看作一头怪物?当周围已婚的姐妹陆续有了孩子,“唧唧嘎嘎”堆在一起无遮无拦,痛快交流儿子的胃口大便,女儿的乖巧聪明时,无形之中她又被同事置于关注的焦点,成为“叽叽喳喳”私下谈论的话题。再加上那些永远也梳理不清的家庭烦恼,一点一点地浸蚀着筱雨的耐心:入夏了,雨水多,承洋要回家给老人修补房顶,自然捎带着更换了大哥屋脊上野猫踩坏的烂瓦。入冬了,承洋要给家里备好一冬的取暖煤。公公哮喘的老毛病复发了,要吃药打针住院输液了等等等等,凡是掏腰包费银子的事,哥嫂一概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繁琐令人防不胜防。承洋如同紧绷在弦上的指头,来来回回弹拨安抚着两端的家事,从容过度。筱雨后悔结婚太匆忙了,更后悔嫁给承洋这种接班的人,过多地承担着家庭重任,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尽管有谁接班谁养老的说法,可也不能没完没了啊,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是头呢?又想到承洋的宠爱,让她具有最大的满足感,安全感,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过日子不就是她和承洋的日子吗?何必斤斤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快,来搅乱自己生活的平静呢?这样想来算去,她似乎又有了踏实感。

    (四)
  1992年的春节终归还是来了,当除夕夜的炮竹再次在天空炸响的时候,驱走了旧年的黑暗和寒冷,筱雨黯淡的心里划过一线光明。承洋递给她一支烟花筒:“傻妞儿,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了,放个烟花把晦气带走吧。”“砰”、“砰”、“砰”,烟花象硕大的五彩菊,带着她对新年的祈求和愿望,一朵一朵在夜空里绽放。两年了,她由一个懵懂单纯的姑娘,脱胎换骨变成了吃苦、忍让、吃亏的人家媳妇,她知道了该怎么看待婆家的利益纷争,该怎么做才能息事宁人,而不会和嫂子发生正面冲突。她不想和谁争吵,也没有任何贪欲,她淡淡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看着嫂子为了蝇头小利如何使尽心机,步步盘剥公婆;看着承洋为了家庭的稳定安宁如何委曲求全,操心费力。说到底,承洋的付出和委屈,还不是完全为了公婆吗?嫂子高兴了不闹事不甩脸子给公婆看,公婆自然就高兴地过几天舒心日子,公婆高兴了承洋自然也高兴了,没有后顾之忧,她才能安静地过她的小日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粥烂在一口锅里,谁多吃一口,谁少喝一口,无关紧要,举家过日子总有磕磕碰碰的鸡毛蒜皮,越是斤斤计较就越有扯不断的乱麻线”。胡大姐常拿这话劝解和婆家闹矛盾的姐妹,性格绵软的筱雨听了默默地记在心里,暗暗拿来安慰自己,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改变自己吧。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冷寂一年的君子兰苗突然精神焕发,很快长出了几层叶片,叶片油亮,剑锋挺立,又唤起筱雨对它的热切眷顾,今年是个好年景,该开花了吧。当新的期待在心底燃起时,快乐就是扇动着五彩翅的蝴蝶在每一寸空间里飞舞。尽管承洋带着筱雨到省医院检查,因激素水平低,需要慢慢调整,药依旧要吃,而且越吃越细致,还带回很多针剂,每月按照一定的规律到医院注射;尽管吃药已经严重刺激了筱雨的肠胃,每天她都硬着头皮,憋着气强行下咽;尽管一针扎下去,药在针管里慢慢推进,那种彻骨的疼顺着筱雨的半个身子蔓延,汗水伴着眼泪也顺着筱雨的脸颊蔓延到了枕头上,针打完了,半天腿都不敢走动,但长久遮蔽在心头的阴影已被彻底驱散了。一株幼苗都能战胜困境,由衰而荣,积极完善自己,更何况人呢?难道筱雨的大度、善良、坚韧、吃苦耐劳还不足以感动上苍吗?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八月,当太阳以最热烈的激情炽烤大地的时候,筱雨的小家又承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天气的酷热让筱雨一连几天疲惫无力睡意朦胧,而且周围汽车刺鼻的尾气让她难受常常干呕,面对承洋精心为她做的她最爱吃的鲶鱼烧茄子、虾仁炒黄瓜也没有食欲。
  周末起床后不久,毒辣辣的太阳就把周围所有的一切架起来烧烤上了。筱雨懒懒地坐在床沿,荡悠着脚丫。抽油烟机哼唱着把油爆葱花的香味飘进卧房,不久“呯啪”两声脆响,两碗西红柿鸡蛋面落在餐桌上,汗珠在承洋油光光的脊背上慢慢淌下:“傻妮儿,快洗脸吃饭,要不就赶不上早车了。”昨晚公公托人捎信来,要他们今天务必回家。又回去干吗?一回家就生闲气,这么热的天还不把人烤焦了?筱雨一百个不情愿。闲话归闲话,气话归气话,但她架不住承洋的几句哄劝,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噪杂的车站被毒辣的阳光烤熟了,招徕乘客的喇叭吵吵嚷嚷,进出站的汽车你方唱罢我登场,各种难闻的气味蒸腾着搅和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承洋拉着筱雨匆匆挤上车,屁股刚刚坐稳,司机一踩油门汽车窜上马路,把一片噪杂甩在身后。筱雨脸色苍白,那碗西红柿鸡蛋面几欲涌上喉咙,她强压着做深呼吸,闭着眼,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呼呼灌进来的凉风让她略微好受些。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煎熬,他们被抛弃在村边小站,汽车又绝尘远去。北方的天空不知何时涌来厚厚的铅云,他们的头顶虽然有白亮的阳光,但乌云很快漫过村庄向他们这边压过来,霎那间风起云涌,狂风呼啸横扫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如卷席,尘土漫天,粗糙的沙砾打到身上脸上生疼,一场暴风骤雨眼看来了。
  承洋拽着筱雨大步流星赶在暴雨到来之前迈进家门,家里沉闷的气氛令他俩面面相觑。公公沉着黑红的老脸足够二尺长,端坐在老木椅上一言不发;婆婆搓弄着衣襟垂头坐在矮凳上;憨厚软弱的大哥蹲在地上捋着脚丫片子,眉头紧锁,唉声叹气;嫂子旋风一般满院子盘旋起来,门在她身后“呯呯”乱响,没人理会他俩进门。侄子的录取通知书赫然摆在八仙桌上,大侄子经过镇、区、市层层筛选,考上了市技校:15000元的培训费,户口农转非,毕业后包分配工作。条件是诱人的,很多农村户口的孩子挤破头都想找条捷径,跳出农村的土坷垃窝,但这15000元的学费,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农民家庭,又是何其沉重。当改革开放的浪潮推动个体经济步步腾飞,全国上下万元户层出不穷时,这个农村家庭因为孩子求学,无意之中也挤进了万元户行列,但这个万元户背后的苦涩是报纸上所宣传的万元户们难以体味的。
  门外卷沙扬尘的狂风不知何时停了,四周闷不透风,屋里光线暗了,温度骤然上升,疾风盘旋的嫂子也停了,火药桶眼看燃爆。突然,向来作甩手掌柜的公公满脸威严,向全家庄严发布了最高指令:“都听好了,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话说透。第一,学费问题,我拿出全部退休金和平时的积蓄共9000元,承洋拿5000元,剩下的1000元老大自己解决。从今以后不准再攀比接班问题;第二,养老问题,我有退休工资,足够平时的花销。六个孩子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每年上交,多少不限。如果住院,医药费由六个孩子共同分担。”公公到底是吃了多年公家饭的人,思维清楚,条理分明,一二三板上钉钉。承海和承洋没什么异议,嫂子脸上的肉跳起了芭蕾,一阵松一阵紧,一双泛黄的眼珠涮了几圈,几句话直刺要害:“爹啊,您老明智。要说我也不敢攀比,老大一辈子窝窝囊囊只知道种地,他哪里能抠出1000块钱来?这接班的把你一辈子挣的家当全接了,5000块钱就结清一辈子的帐吗?”嫂子越说越激动,唾星直溅到筱雨的身上。婆婆挥舞着青筋粗暴的老手止住了嫂子的唾星雨阵:“贪心不足蛇吞象,说话得凭良心。家里那么多花钱的事儿,你掏过一个子儿吗?还不全凭老头子的那点退休工资?”“我怎么不凭良心说话了?我从26岁嫁进这个门,磨道里的驴一样拉扯着大小全家十多口子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嫂子一脚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喘着粗气满屋子盘旋起来。一串响雷“卡啦啦”在头顶滚过,闪电划破屋里的灰暗,粗大的雨柱裹挟着寒气倾盆而至。承洋的拳头握得嘎巴响,怒目圆睁冷眼看着大哥。筱雨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瞬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她看看公公气胀紫黑扭曲变形的脸,看看婆婆哆哆嗦嗦乱战干瘪的嘴唇,一股热血涌上全身:“嫂子,我拿6000,你该知足了吧。承洋,跟我回去借钱!”筱雨一头撞出门去,周遭的雨荒掩埋了一切。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因接班而长久压在心头的负疚感。结婚三年了,家里的积蓄竟少的可怜,还不到2000元,他俩东挪西凑总算如期给侄子交上了学费。回头看看过去的三年,梦厄一般,筱雨的小腹隐隐疼痛起来,第六天,下体有殷红的血丝流出。承洋吓慌了,带着筱雨到医院检查,医生的话给两人当头一击,怀孕60多天了,先兆流产,请假休班,抓紧保胎。承洋悲喜交加,眼里竟溢出了泪花,掏出兜里仅有的50元钱,买了一大袋雪糕送到医生护士的办公室,以示感谢。
  爸妈来了,专门照料筱雨,君子兰也享受到了至高的礼遇。离岗闲职在家的老爸爱酒,每天多多少少都要喝点,每隔几天还喜欢喝瓶啤酒。妈妈总把剩下的一指高的瓶底酒,浇到君子兰的盆里,再用冲洗酒瓶的水细细擦拭叶片。由于妈妈的悉心管理,君子兰的叶片青翠油亮,翩然挺立。
  “看来,今年有希望开花”,饭后,承洋总爱到阳台踱步,抽着烟,把烟灰弹进花盆,看着君子兰挺拔若剑的身姿,有些洋洋得意:“若生儿子,将来肯定像君子兰一样潇洒。不过,我更喜欢女孩儿,又漂亮又懂事又乖巧。”对于承洋言不由衷的话,筱雨立刻反驳:“好啊,咱俩先立个契约。你喜欢女儿,若果生女孩,名字就随你的姓;若果生男孩,就随我的姓。”“嘿嘿,瞧把把你美的。男孩、女孩都得随我的姓!”他耍赖皮,立刻反悔了。“你俩谁也甭争,谁也甭抢。男孩、女孩都是宝贝疙瘩。家里花开得旺相,肯定要生男孩。”妈妈永远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筱雨的那些花在精心照料下,越发生意葱茏了。没有了顾虑,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筱雨的日子又是一片风和日丽。孕育宝宝竟是这么自豪幸福的事,不用天天急急火火赶班,黑白三班倒。早晨筱雨慵懒着在婉转的鸟鸣中自然醒来,妈妈早把早饭盛好了端在桌上。饭后陪妈妈慢悠悠散步去菜市,满眼绿油油、红艳艳、紫盈盈的蔬菜水果令人食欲大增。迎着周围大妈们那些和善的眼神,她们关注的话语,筱雨像温顺的猫儿尾随在妈妈身后。
  君子兰在全家人的期盼中长势蓬蓬勃勃,已经有八层叶片了,对于一家人的眷顾也给予热切的回报,叶片肥厚、宽大,优雅怡然。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杜鹃花已经缀满了花苞,早开的几朵热热闹闹吹起了玫红的喇叭,妈妈把花盆洗得干干净净,搬进了客厅。电视机旁的海螺壳里养着一簇翠绿的水仙,洁白淡雅的花朵散发出阵阵幽香。筱雨挺着便便大腹,每天到阳台晒着太阳,看君子兰油亮翠绿的叶片在暖阳中疏筋展骨。腹中的宝宝兴奋地舒拳踢腿,忽左忽右,时上时下,似乎也感受到了花开的喜悦。
  阳春三月,君子兰终于钻出了花剑,就在第八和第九层新叶之间,悄悄地探出了头,也许它早就躲在叶下和筱雨捉过迷藏。墨绿的花剑越来越高,令箭牌一样棱角分明,又渐渐地吐出一支支长椭圆柱形花苞,顶端花瓣未分,隐隐泛着浅浅的猩红色。几天后,几只饱满的花苞在暖阳的抚摸下缓缓睁开了眼,吹着火红的喇叭,分立于花柱端头。突然,一阵腹痛,隐隐袭来,难道宝宝也要跑出来看花了?筱雨不由两眼湿润,晶莹的泪珠“啪嗒”滚落到君子兰厚厚的叶片上。一朝花开,几年辛酸!这株君子兰整整耗费了筱雨四年心血,才终于鼓起了花苞。养花也如生儿育女,有喜悦,有酸楚,也有艰辛。筱雨苦心经营、殷殷期盼的宝宝也让她整整等待了四年。筱雨默默地在心里祈祷,感谢上天的恩赐。
  花未全开,宝宝就急切地要出来看花了。因孩子脐带绕颈,筱雨做了剖宫产手术。医生刚把孩子从筱雨的腹中取出,“哇”地一声婴儿啼哭了。躺在手术台上的筱雨也抽噎起来,泪如泉涌,几多辛酸,几多感慨,一起涌上心头。“好漂亮的丫头!别哭了,再哭影响奶水质量。”听着医生的啧啧赞叹和劝诫,筱雨又破涕为笑。
  象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筱雨放心地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深沉,舒畅透彻,是女儿的啼哭把她唤醒了。眼前一亮,立刻被包围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君子兰花!饱满翠绿的叶片上,16支火红的喇叭簇成一个大花团,雍容华贵,端坐在花架的底层;其右上侧,吊兰垂着浓绿的长发,在暖风中悠然飘舞;龟背竹高擎大扇,亭亭而立,占据花架顶端,热情洋溢,频频向她招手致意。承洋把家里的花搬到了医院,又新买了花架!承洋兴奋地抱着女儿凑到花旁:“乖乖,看你的花开了!”。女儿果真睁着黑黝黝的眼珠盯着花架的某个地方,似乎在欣赏。
  女儿长得好快啊!小巧的脚丫、精致的小手一天天丰盈起来,粉嘟嘟的小脸细嫩水滑。当女儿的小嘴用力吮吸她的乳头时,一股甜蜜的幸福漾过筱雨的全身。她变得爱唠叨了,没事的时候和女儿嗯啊地说着话,像一只护雏的母鸡支起翅膀护卫着头顶上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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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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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风啸马寒 发布于 2009/8/17 10:37:13  
文章很有深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