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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诗的爱情(6、7)
  作者:san 发表:2010/9/14 14:06:00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851
  编辑按:“无论如何生活是美好的。头痛使之更美好。”我们继续欣赏故事。
  
  6、故事之三,去年中秋
  算术遇上颗粒的那天是个闷热的中午,算术和几个同事受命去露天篮球场打一场篮球。算术篮球打得很好,也算是爱好,可在这种时间、这种天气这件事也让人很是恼火,一路上他们都骂骂咧咧的。
  在一条下台阶的小路上算术遇上了颗粒。她抱着个篮球,衣服上有尘迹,很有些艰难地在上台阶。她是因为他们要打的篮球赛(也并非正式比赛)而被人从篮球场驱赶出来的。在中午她经常一个人去篮球场。后来她说,开始她并不喜欢打篮球,她就是爱正午坐在那里,她喜欢那里空旷旷的,一大片阳光在水泥地板上亮闪闪的,头顶一排高大的桉树被风吹着的枝叶和声音显得如此遥远。可如果仅仅是坐着她就不能坐很长时间,所以她就拿个篮球去投投蓝,累了就坐一会,坐得觉到空洞了再去投一会蓝。她说,在那样的空旷旷中篮球在篮板上撞出的声音同风吹的声音没有什么区别,围墙外公路上汽车的马达声、钢结构厂的砂轮机的切割声也一样。
  和算术一起走路的人有个听说过颗粒,对他们介绍她,把她当作一个新闻人物,特别告诫说:“交错而过之后,千万不可回头看她。否则,她就会让你很难堪。”而他回头了,她就问他:“你为什么回头看我?”
  “因为你好看啊,”算术说。没有任何轻浮;颗粒确实是好看的,她的脸有些红,但并非害羞,她的脸润湿清爽,有好些汗水。
  颗粒确实是好看的;算术说,他记得的一生都是被迫的,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发现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自发性”的东西,他记不得它是怎样发生了,他觉得他会一直看下去……直到她问:“你还可以再回头看一次吗?”
  “当然可以。”算术转回身子去又回了一次头。
  “你为什么回头看我?”颗粒又问。
  “是你要我回头看你的。”
  “许多人都会这么要求的,尽管他们没有说出来,而你一定会回头吗?”
  “当然不会。事实上,我经常是克制自己绝不回头看……”
  对话一问一答地持续了很久。阳光下,很快他也出了一身汗。颗粒说,那天被驱赶出来后,她悲伤极了,觉得整个世界都亏欠她。她问算术为什么看她的时候分明带着恶意。可他是说她好看,他没有尴尬,没有羞耻,没有退且,甚至没有怜惜……他就只是说她好看,她想起了从前不能原谅的种种,觉得那仿佛应许过的所有亏欠的补偿,终究送到了。
  算术没有去打那场篮球,他说公司对他的记恨也许从那次就开始了。多半并非是从这次开始,算术经常觉得公司要对他不利,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跳出来竖起寒毛摆出一副应战的样子,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幸亏有了颗粒,否则我怀疑他会发疯。颗粒说,他这种反应包含自高自大和自我贬抑,根源就是一种存在性的不安,在当世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很显然,他不可能重要到需要公司专门安排一个计划来对付他。不仅是他,其实是少有人,或者根本是没有任何一个个人会重要到如此。一个人也不可能得罪得了公司,最多是得罪了公司的某个人,而这个人最多能借助公司的一个工程的实施过程来实施他个人的报复行为。而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没有任何必要提前担心。颗粒经常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无论幸与不幸,通常都是普遍的,是我们个人的应对方式把它们变成了各自不同。最好的态度就是把它们当作一种经历,当作是造化对我们的一种训练,结果虽然不可知,或者根本不会有个所谓的结果,但相信它有对我们不会有任何损失。
  算术的家人说颗粒性情乖戾,还有好些人也这样说。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一评价更荒唐的了。每个和颗粒稍有交往的人都会发现,她不仅是那种最平和的人,还是会让每个和她接近的人都变成平和的人。就连算术的父母,这对身材高大怒气冲天的人——我相信,倘若他们从来保持这副样子,在夜里、在晚上,一定会被还相信童话的孩子们看成了是魔鬼和巫婆。但也许他们真的就只会这副样子:他们从不说话,他们只咒骂;他们从不要求,他们只命令;他们从不诉说,他们只威吓……丢都丢不掉的。
  “就像你的‘没有准备’丢不掉一样。”云朵说。
  我见过他们一次。那是去年的中秋,算术和颗粒还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我们约好那天晚上到他家(可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决定了要在一起,就会变出一个家,而无论是在哪里?)吃饭。下午云朵给我打来电话,说算术的父母到他们家来大吵大闹,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摔起东西来,让她都感到害怕了,让我赶紧过去。我不知道我过去能做什么,感到很为难,我最怕这种家庭纠纷了,“算术呢?”我这样问她,我像是要打听情况,但我还知道我是想推脱,即使推迟一秒也是我希望的。“算术一大早就被公司叫走了,被派去出差了,所以我来帮忙……”
  算术一个星期之后才回来。据说,算术的父母有个亲戚在公司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这些就是缘于他的安排。算术从不对我们说这些,而因为我们和他俩的友谊,也没有人会直言对我们说这些,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它的真实性。算术总说公司要对付他,也许并非完全是虚妄。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人并非虎,家庭里生出来的恨有时候超过任何恨。在我们这个国家,最严酷的统治首先是发生在家里。
  我赶到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要泄了气,蜡黄着脸和整个身体站在颗粒面前,用鼻子和嘴喘粗气。颗粒坐在床边,脚边是碎了的瓷碗、水杯,散开了的菜蔬、水果和月饼——小小的房间黄色的地板几乎被它们铺满了。
  “叔叔,阿姨,你们应该知道,他决不会是你们为他想好的那个样子,他身体里有那种力量,即使没有我,总会有别一个人出现的……”她平心静气说着,说这些每个人都知道必要时每个人都会说出来的道理,有那么耐心,他们不容许她称他们父母她就叫他们叔叔阿姨,他们不容许她在他们面前说出算术这个名字她就管他叫他。她当然很明白,更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并非是道理与道理的争斗,而是两个(或多个)自我之间的争斗。而他们绝不会承认他们从小给算术安排的这样那样的培训比赛会是真的如他们所说的“为他好”,他们更不会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所说的“为他好”的“好”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还更不会承认他们的愤怒并非是因为他们的儿子“为了一个一文不值的跛子丢掉了大好的前程背叛了他们”,甚至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他逃出了他们的控制。
  颗粒穿着她的有淡黄色草莓花枝的衬衫,阳光从被风吹开的有蒲公英图案的淡绿色窗帘后面照进来,把一枝常春花的一部分影子投在了她背上,她的头发闪着光,没有一丝是哀伤……也许颗粒并非刻意,我觉得她的话对算术的父母唯一的作用就是表达了她的坦然与自信。而这些,在他们那里毫无疑问只能是傲慢与无耻。我有种错觉,这两个愤怒的人随时有可能朝着颗粒倒下去,那就会压碎了颗粒,和她坐着的床,床上白色的蚊帐,还有对面墙上贴着的在街头拍卖会上六十块钱买来的山水画。然后我竟然可怜起他们来了。他们也骂了我。
  晚上我们只好出去吃饭。去的时候我们是坐公交,因为是中秋,很长一段时间车上就有我们三个人,我们说了很多话。看起来,颗粒与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平和而敏锐,几乎对任何问题都能说出自己的看法。倒是我和云朵显得不自然,总是无话找话,似乎想弥补点什么,似乎那两个人的愤怒与我们也有关联……在丁家山上来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一个老太太,小男孩嘟着嘴不停地挥双拳去打老太太,老太太躲闪推挡,脸上带着歉意,始终笑眯眯的。我记得,暮色里,路边的那排合欢树非常沉静,一个身材苗条的女警察拿着对讲机在一个垃圾箱的前面讲话,一脸哀伤,两只麻灰的猫站在一堵围墙上探着脑袋,像是在寻找路面上的什么。
  回来我们是步行,羊仙坡上月光如水,远远近近都有人在放鞭炮和烟花,一些白烟在我们面前飘过,硫磺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们偶尔看看天上,更多时候只是走路,没有一辆车经过,我们走在大路中间,有一次还像儿时那样偏头望着月亮跑起来。这是我一生中记忆最深的两个中秋之一。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究竟是幸福还是悲伤,我只知道这些我正在经历着时间很重要,一分一秒过去着的时间,过去了之后就再不会有。也许我所幸福的是,我竟然能经历这样美好(或者也说不上是美好)的时光,我所难过的是,为何这么简单就能幸福的幸福却不能长久地保持下去。我似乎还为颗粒难过,为云朵难过,为没有在身边的算术难过,可我说不出我究竟可以为他们难过些什么。我很清楚,事实上他们每个都比我幸福,而且都会比我幸福。
  很快,把她们两个送回宿舍,一个人走路时就只剩下了悲伤。月光依然清洁明亮,铺满了我面前的一张桌子,我特意把它搬到窗前,它上面刷着黑色的漆。云朵打来电话,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到了,然后似乎就没什么可说了。我很害怕这样,因为我总是这样,几乎对任何人都需要想想可以说什么,然后就要觉得没有任何什么可以说。于是我就说了很多,说佛、说庄子、说克尔凯戈尔……乱七八糟的,都是些我不很了然的。我知道云朵并不爱听我说这些,而这时候她就很少说,电话里似乎能听到她细细的喘气,她很长时间才应一句,但我还是一直说了下去……
  月亮很快来到了半空中。“月亮都被我们说得要没有了。”云朵说,“我们在电话里似乎比当面还要说得更自然。”
  “是啊,我说得太多了。‘为了不淫欲,你当只同你喜爱的异性谈论悲剧或高深的学问……’”
  “你咕噜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念念,昨天从书上看来的,我记不清楚了。”
  “昨天我看《西游记》了,”云朵忽然这样说。“我想起了你说过的那件事,去翻来看看,还真是那样——我就想啊,如果连芭蕉扇也被它偷去了,那会怎样呢?是不是世界在那时就毁灭了,不必等到现在,一群绝望了的恐怖分子,想要掌握原子技术?”
  她说的是太上老君的青牛带着鼻环下凡那回,我记得它做妖怪的名字叫做兕大王。孙悟空为了打败他去到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说,如果连他的芭蕉扇也被它偷去了的话,那么就连他也奈何不了它了……这些是几天前我对她说过的,那天我也是说了很多。类似的话,经常只能对云朵说。
  “这种恐惧,多半从人类扔出第一块石头、射出第一支箭就开始了。春秋时代有那么多关于宝剑的传说,那是因为铁器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被运用的。我想,那些手握着锋利铁器杀人头颅、砍人胳膊的人同时也会为自己手里的锋利感到害怕吧——《封神演义》上有那么多的一物降一物的宝物,《终结者》、《机械公敌》叙说的似乎是同一种恐惧,包括现在流行魔幻小说,而不是科幻,也有着这种恐惧在暗里起作用的,堂吉诃德还说过火器是魔鬼的发明……”这些话那天我就说过了,只是少了些论证,多了些语无伦次。
  那天云朵说:“你举的例子太多了。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如果哪天我想起来,我总会找来看看的,我看不过来。”而今天她说:“你说,为什么天上曾有过十个太阳,却从未有过十个月亮?”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我说,“月亮的年龄比太阳系还古老,月亮是中空的,是架从别个宇宙飞来的飞船,住在里面的人就是我们所说的神,月亮就是天庭,‘女娲补天’的故事发生在一次神的内战之后……”我想到这个我也说过了,就停了下来。
  “你那还看得见月亮吗?”云朵问。
  “看得见,不过不多了。”
  “你说,为什么孔子、孟子一起成圣了,老子成仙了,庄子却没有随他一起成呢?”
  “我想是他不愿意吧,他不是说宁愿做一只乌龟在泥潭里爬来爬去,也不愿意被贡在庙堂上吗?其实,老庄的东西,尤其庄子,是最不适宜成为宗教的了……”这个是刚刚才说过。我觉得我太想说了,却又像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
  “你说,为什么贾宝玉出家是做了和尚,而不是道士,他平日最喜欢的不是《庄子》吗,何况来度他的也是有一个和尚、有一个道士?”
  “我想是因为道士还可以娶妻谈恋爱,不能做到彻底的决裂吧。”
  “你说,公司为什么要有这么大呢?难道真是有个人的意思想要它这样?”
  “我想不是。如果一定要有,也只能是它自己的。”
  “也就是说,它其实是自然生成的?”
  “确实可以这样说。”
  “那么,刻意地对抗它是否是种不自然呢?”
  “也可以这样说。”
  “你对你手里的手机感到害怕吗?”
  “确实怕,无论离得多远,他们总能追去,经常,这个号码比我更像我……不过,云朵,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用手机说话?”
  “现在我并不怕。”
  “为什么不怕?因为月亮照着你吗?你说,时间是不是马上就要过去,这个中秋很快就要成为‘去年中秋’?”
  “现在就已经是了。我已经在回忆,你和颗粒在羊仙坡上、在月光里、在金合欢的影子里走的样子,有那么美好,就连为我所畏惧的这个世界也变成了美好。”
  “为什么当时看着好的时候你不说呢?”云朵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我应该打过去,我觉得这就是她挂断了电话的目的。可是,想了一下,我并没有打。
  一觉睡到天亮,整夜的梦……跟在父亲身后,在一个汗湿的坡上,我突然喊起来:“这么好的姑娘,我竟然把她弄丢了!”

  7、故事之四,鲁宾孙姓什么
  坐在扶手椅上已经好些天了,窗外依然是花团锦簇阳光鲜艳的春天。整天凑在计算机前画图,眼睛酸疼,手脚酸软,心里那片空洞却是越来越淡薄了——我必须要承认公司的话:“工作可以填满一切;也只有工作可以填满一切。”从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整整一天全部可以用来懊丧,现在忙着画这些该死的什么机械的三视图,我没有时间酸涩,几乎也忘记了懊丧。我想,我已经接受了烟子已经离开了公司这个事实——她也许会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我不知道。而他们说她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德国情圣加世界文豪的歌德早就说过:“情人要逃避情人,简直是徒劳无功。”而她回来的方式有三种,第一种又有四种可能的情况……我再没有了心情,就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赶出了屋子,凭他们怎样凶恶地踢门、怎样苦苦地哀求也不管。
  在门外,窗子边,就是那个触手可及的春天里,据说他们已经编出了上百个好故事,每个都无比的曲折无比的凄美。现在,整个公司都在传言我和烟子的故事。只有我没有,离开了他们,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为此,我特意巴巴地跑去建设路买了好几张盗版的“伤感情歌”,可伤感对我似乎不再起作用;我还试着喝过酒,但我所得到的仅仅是一堆污秽的呕吐物以及胃部的灼烧、太阳上的生疼;我还试着一天不吃饭,试着整夜在坟场徘徊,试着在街上走一天而不横穿一条街……可就是没有故事,连词语都要没有了。幸好还有云朵。云朵是最可靠的人,在我的窗子前面,那片仍然会纯蓝的天空里。
  云朵约我喝茶是在一个叫做水云涧的茶馆,羊仙坡北路82号。羊仙坡北路是我们这个城市茶馆最集中的一条街,也最够档次。从前我也曾经来过一两回,但从没有同云朵来过。我同云朵相识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一直把彼此称作朋友。当然,我们不会是简单的朋友,我们的友谊中有着好些暧昧的东西。我相信,异性朋友之间这种暧昧或多或少总是存在的,或者根本是所有友谊都是有些隐秘部分的。在我看来,云朵温柔斯文,是最好的姑娘,我们能够相互理解也能够相互容忍,在一起总是能找到一些话可以说。但我们几乎从不向对方提出任何要求,总是客气,我想也是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根本不会拒绝对方。
  只要有机会,我和云朵偶尔会在一起。似乎总是吃饭,总是些小饭馆,在离羊仙坡北路三五百米的学府路上就有两个干净实惠的风味小店是我们经常去的。喝茶好像就是第一次。电话里云朵说好久不见了出来坐坐,但十几天前我们还一起吃过午饭。我想她也听说什么了。她提前预订了桌子。桌子边,窗外竟然看得见两株真实的松树,在暗暗的光线里,松树的枝叶在轻微地摇摆着,仿佛还有淡淡的松脂的香味飘过来;云朵说:“前几天有人请我来过,我觉得不错,就喊你来看看啰;”另外一扇窗子外,一座小小的石拱桥下面听得见有水流的声音细细地传过来。我们特意扶在两个窗子边看了一会儿。我记得门口木头的楹联上写的是王维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倒也应景;而我说:“它们本来在山间长得好好的,有清风,有艳阳,松树何辜,要遭受这等浑浊的风雅之罪?”
  而云朵说:“就是这个时候,还看不见月亮。”
  我又想到她不喜欢我说这种话。“是看不见,”我随口应道。
  “你为什么不去把她找着?”她立即这样问,好像两句话有个什么关联似的。
  我愣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下。“去哪里把她找着?”我说;我看着面前厚实的桌子,清漆下清晰的纹理,好像真是实木的。
  “你一点也不专心、不认真啊……就像我们把一个失踪的电厂找着一样,在月亮下去找——我觉得我们去找那个失踪的电厂就是要在月亮下找,身边一直有松树,脚下有露水,有鞋底的软滑、松针的声音,有青苔的味道、夜鸟的叫……她一直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在给你的信中,或者是在把信交给你的整个过程中,在你们的整个相识过程中——如果你们早就相识,或者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她已经渗入到了你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那就是在你们的整个生命中,她已经用某种方式把她所在的地方告诉了你,她在那里等待着你破解了这个谜底之后去把她找着——多半还不是简单的找着,是拯救。这个主题在世界范围内的童话和传说故事中反复出现过:姑娘(多半个是个公主)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把她困住的这个人(女巫或者魔鬼)给她的心上人(多半是个王子)留下了一个谜语,他猜出谜语才能救出他的姑娘……你一点也不专心、不认真啊。”
  “是啊,‘人类有两大主罪,’”我尽量漫不经心地说,“卡夫卡说,‘因为没有耐心,所以被逐出了天堂,因为漫不经心,所以再不能返回去……’你说,在这个故事里的魔鬼会是谁呢?”
  我和云朵说话的时候几乎从不相互看,或者说我们从不相互看,只有她不看我的时候我才看她,而如果她要说什么她就一定会把它说完,她似乎一点也不想管我说了什么。她接着说:“一般说来,童话和传说往往是对人生可能的遭遇的象征性描述。一份爱情想要成就它的完美就离不开波折,不管完美与否,恋人如果身处在这种趋向于完美的爱情当中,他们就必须要经受苦难,甚至可以说是爱情要通过他们成就它自己的完美。至于说这些苦难的来源,固然可以是外部世界,但更多是指向恋人自己,比如公主的爱慕虚荣,王子贪玩嗜睡,小小的一个错误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诅咒从此生成,或者原本很容易解除的魔法变成永恒的符咒,于是恋人分隔两地,需要远走千山万水,经历种种,等待灵光一闪,上天感动……”
  “云朵。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说这些你已经想好了的话,这是你的专业,这不公平?”
  “钉子。你可不可以不要把前后左右都想好了才去做一件事,这很无耻?”
  这回似乎可算是要求的,脱口而出,我们不好意思了。手足无措,偏头去看窗子却又偏偏看向了同一扇窗子。那两株松树,样子坚硬得很。
  “我们坐着的藤椅像是真正的藤子编的,我很想折下一段来看个究竟。”我说,“我经常会这样想,这些藤子、树木、花草什么的,它们曾经是长在哪座遥远的山里,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成了这个样子;还有这些白灰,这些砖石,这个房间中的一切,屋外面的汽车、路面上的沥青,他们曾经是深层地底的矿物……构成这个城市的一切,包括我们,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成为了这座城市。为什么要这样呢,它真的是有一个目的的吗?……”这是我擅长说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说了的时候就会说它。
  我们不说话的时候这个房间里就应该是没有声音的,虽然可以听得见二环路上的汽车声,虽然前厅里放着《渔樵问答》。无事可做,我们就喝茶。也许是雨水的缘故,今年的春尖淡寡无味。
  我起身去看桥,那桥也是坚硬的样子,想必流水也是一样的,月亮已经出来,照在木头的窗格子上,月光也一样。“我当然知道,”我说,想了好长时间我才想到了这句话,“这个故事里的魔鬼是我,‘即使我们不是全部是魔鬼,魔鬼肯定全部是我们。’我记得我早说过了。”
  “我记得你是说萧县域哈……”云朵坐在她的位置上,我觉得她是在盯着我的后背,那里僵硬起来,蔓延至整个身体。“请问鲁宾孙姓什么?”她突然这么问。
  “克鲁索。”《鲁宾孙漂流记》,这是我少年时代最喜欢的小说,我看得太熟了。
  “来坐着吧,仿佛我们无颜相对似的。”我转一个圈回来,一时我几乎觉得这样有趣,从云朵的背后转过来,看见她小巧的耳朵,光洁的脖子,脖子上从头绳里脱落出来的绒的头发,光线太暗,我想再转一次……“我就知道你答得对,”她似乎很高兴了一样地说,“我就答不对,虽然不会无知到要猜‘鲁’猜‘孙’,虽然我知道去查查书——如果还有第二个答案,你想想,你会答什么呢?”
  我想了一下;“孤独。”我想没错。
  “让我们来验证一下,”云朵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台手提电脑。
  “验证什么?”我问。她仍是那样高兴地说话,我想看看她,但是没有成功。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说用尽心思了……请问:‘这个世界上最端庄、最美丽、最高贵的夫人是谁?’”
  “你是说‘诅咒’?——前个是谁的,烟子吗?”
  “诅咒”最初是公司网站开通的自由论坛,公司的员工可以匿名在这里发布任何消息,这里充斥的就全是污言秽语。不说公司,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过去。仿佛每个人都把公司恨到了骨头里。不仅公司,事实是公司所有的人,同事之间、部门之间、不相关的个人之间,人们相互攻讦,就像公司一样,完全不顾斯文、毫无道德可言,各种下流诡谲的手段不断翻新涌现,据说社会影响非常坏。公司于是借口有公司的竞争对手在其中散步谣言,把论坛改成了实名制,然后论坛就变成了公告栏。也许是不能通过某国际组织的审查,而且公司也不愿意我们不说话,后来它又进行了一次改制,论坛依然保持实名制,但每个人可以对自己所说的话设置密码。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密码对公司毫无意义,但大家又开始说话了,甚至比开始还更说得多,所不同的是少有人再会说直露的话,再无指名道姓,隐喻、反讽一下子流行起来。“诅咒”这个名字的来言据说是论坛的名字“zoo”,z表音,oo表形。有人说公司本来就是个动物园,或者杂耍剧院,而有人说公司这样命名自由论坛是想要侮辱我们和自由(公司有句广告词是:“美的最高境界是秩序。”),但也有人说公司真正想侮辱的是禽兽。
  “除了她还有谁能和你这般般配?”云朵说,“告诉我答案吧,我们来输入看看……”
  “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是说第二个答案,鲁宾孙配堂吉诃德,那孤独要配什么呢?”
  “疯狂。”我说。
  “真是天生的一对啊!……疯狂可不就是一种孤独?彻底的孤独,人的世界和所有人他都不需要了;孤独不也是疯狂吗?——让我们来读两条看看……”她说着话,仿佛这说话一点不需要力气,完全出自本能,她的手可也没有停,她一向动作敏捷,尤其是操弄键盘,想必她已经打开了我和烟子的“诅咒”。
  “云朵。请你一定不要这样做。Please。”
  “这是求人的态度的吗——真是好听啊,用洋文!——但我们总得说点什么吧,不能就是喝茶吧。”不用看我也能猜出她的样子,她偏歪着头,稍稍仰看着,她在笑,一脸向日葵般鲜黄的笑,眼里闪烁着酸涩——她最擅长于这样笑了,擅长得让你觉得她是刻意如此,她一定知道这个时候她有多美。
  “那就不喝了,我们去坟场逛逛吧。”
  “我不想和你去那种地方。还是说说你的诗吧,我还从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手哪。”
  “这你也知道,可我从未对一个人说过?”
  “你不是在地下室不顾一切喊过了,据说是‘既恶心又恐怖’、‘让人起鸡皮疙瘩又毛骨悚然’——你真做得出来?我很想听听啊。”
  水云涧离坟场不远,我们走得很快。在一段上坡的路上两边都有一排刺柏,星星就在刺柏的顶上,风似乎也是吹在那里,我想起了去年的中秋……
  “我想起了去年的中秋,”云朵说,“不知算术和颗粒现在在做什么?”停了一下,她又说:“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否则我何不打个电话?可我又确实是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至少现在,可我又不会打电话……为什么不说一句?让我一个人说。说不下去。来个打断也好啊——你看,我学会了。就是今晚,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我们已经上到了坡顶。”
  “我们已经上到了坡顶——真是有趣啊,这一句,亏你想得出来。”
  “为什么那些人的话你总会听见呢?——我是仿照堂吉诃德,我特意凑了十四行。你还想听吗?”
  “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这个会怎么想?”
  “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是个混蛋,从来就是,想了七个月,再想了一个夜之后,依然还是。”
  “七个月?你让人等了七个月,然后还有整整一个夜——你不是说‘再没有比等待更哀怨的了’吗?还有一个故事——哦,对了,是萧县域——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啊,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你们是谁?”
  “就是我和别的人。”
  “就是我之外的所有人,就是他们。”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和别人对立起来?”
  “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和满山的坟堆,‘我们’却不是我和你,却是别人?”
  “因为我对你毫无意义。就是那里现在跳出两个妖怪,把我们吞吃了,那也是我和你被吞吃了,就像昨天绕城高速路上被撞死了一个人、人民路上被撞死一个人……”
  “那里不会有妖怪跳出来,我这种人连妖怪都怕……你生气了,云朵?”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我们从不会对对方生气呢?从前我经常想,如果我要爱你、我想要你爱我,那我就该想办法让你对我生气……我在想,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一个词语都不用换,稍稍改变一点,就会变得温柔沉静,你就会很爱听,为什么我就不能这么说呢?”这些话说得太快了,我觉得有什么铺天盖地地压来,云朵会很久不跟我说话,而此时我很怕这样。我又接着说:“那些话有好多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我不好意思说是我,我就推说是萧县域了。”
  “为什么呢?”但她问了。
  “谁知到。也许我一直对自己感到羞耻。”
  “为什么呢?我听说‘幸福就是在他人的眼里觉得自己美。’你难道真的一点不想?”
  “也许我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人就是我。我总是感到奇怪,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无论我是在做什么,只要我想起来,即使只是走在阳光里,看到地上自己有一个影子……”
  “这是一种病……有时候我真为你感到心疼,然后还心疼自己,还心疼许多人……为什么连思想都要这般孜孜汲汲,气急败坏,一定就只能这样吗?”
  坡底下这个城市就是一团一团的灯火,遥远得仿佛与我们全然无关。山顶风很大,如同那些鱼骨槐,从侧面看过去,云朵似乎被吹得摇摇摆摆。她的声音却是沉稳的:“爱她就应该跑过去抱着她,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想,而这样的想来想去就好像我的喋喋不休,只会令人生厌。”
  “第一,这是一种病,我想我是被迫的;第二,云朵什么时候喋喋不休过了?”
  “你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
  “我现在在想——你看,我总是在想的——从我认识你的那天,在我眼里,你就像一朵花一样好看,为什么我不能整天抱着你,什么都不想?——第三,她是谁,可不可以是云朵?”
  云朵低着头,看着地面,我们在走路。我想到,我们就这样走一夜会有多好。“你知道我们是不会相互拒绝的……”云朵说,“你要想好了?”
  “你为什么又要让我想呢?”
  “你想表演不想?”
  “你可以表演不在乎吗?”
  “我是在表演,但我根本不用表演,根本就没有她,她不过是一个愿望,一个故事。”
  “云朵,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让公司给我安排的,从前的种种发生就是为了今天,现在,我来对你说这些……”
  “为什么不是给‘我们’安排的?——事实上,这一切是我让公司给我们安排的,所以我说没有她——我不久前有了个姑妈。她找到了我,天天都要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这么美丽的一个侄女。天天都要内疚一回,说她没有早一天找到我,她早一天找到我就会让我少吃一天的苦。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她就一定会从出生那天起就让公司给我安排一切,把我的一切安排成最好……”
  “我们就不能自己成为最好?”
  “既然我们没有让一件自然的事情自然发生的能力,那就只好刻意让它发生了——明天我就去跟公司说,把你安排到这个工程中来。”
  “我现在不是在其中吗?”
  “你现在不是作为公司的职员、技术工作者在其中。如果这样,你就是在工作,你就必须要做好,按要求、按标准,一点差错也不可出……明天我一定去说。”
  我叹口气,还笑了一下,四下除了月光似乎是一片黑,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什么了,而这个发生似乎是自然的,我说:“我又不是情感技术部?”
  “公司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而客户要公司做什么公司就会做什么?‘公司就是一头、一匹、一只、一条鸨母。’这不也是萧县域说的吗?”
  “就让公司给我们安排吧。不仅我,连你也要安排到这个工程中来,我们既是公司的客户又是公司的技术员,我们既是在工作又被工作——何不从现在就开始,算是加班,改天让公司给我们安排补休?”
  “从现在就开始……”云朵挽着我的手,她故意加快一步就拖着我走了一步,“现在,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云朵也笑了,她用一种得意的声音说这句话。
  “用斧头都砍不开?”我问。
  “用斧头都砍不开。”她说。
  我说:“你不该用我的问题当作答案来回答我的问题,这显得不够庄重。”
  她说:“你不该做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挑剔,这显得不够傲慢。”说完,云朵呼呼笑起来。然后还抬头来看着我笑,然后我们就相互看着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笑完了,“这些笑声多远啊,”云朵指指对面天上的星星,慢慢的说。“现在我想问你,你说到了补休时,我们有什么可以做呢,如果我们还是无聊呢?”
  “小姐,你需要明白,你现在是在工作,你不可说工作之外的事情,请你敬业一点。”
  “先生,可是我与之说话的那人并不是你、公司的客户,而是你、我的同事、公司的技术员。我们不过是紧张工作之余,偷偷说句梯己话,你又不会去告发我——所以快回答我,否则我很快生气了,我就要狠狠地羞辱你,以一个对你的服务极不满意歇斯底里大爆发的客户来羞辱你。”
  “有个姑妈真好啊,以后我们累了、烦了、无聊了,我们就来说些疯话,当作工作。若是休息日,还可以要求加班薪酬、要求补休,补休时又可以继续说,又继续要求补休……”
  “有个姑妈真好。以后所有想说而说不出的、想做而做不了的都可以说、可以做了,无论多么肉麻,反正它不是我们说的、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不过是在工作——比如,这句就是工作。”
  “有个姑妈真好。以后我们就要相互讨好了,否则就投诉到公司那里去——这句绝非讨好,是威胁。”
  这次我们笑得简直想倒在地上把自己摔碎;“若是有人听见了,会不会以为是两个鬼?”
  这些事我们从前从未做过,但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新颖,我觉得好像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的。走到一棵高大的苦果树前面,夜风就温暖祥和。夜风吹来的地方仿佛真是这个世界,我想起了前几天看过的一句话:“无论如何生活是美好的。头痛使之更美好。”
  “补休时,我想骑单车带你去看高速公路边的雏菊花。南卫高速,那次我出差看见了,半边寺出口的那一带,路两边斜坡上,预制砖之间的孔洞里,有好长一片,似乎是野生的,五颜六色全是最新鲜的颜色……我就一直想着,你一定会喜欢的。倘是重阳,还可以对你念念杜牧的诗。重阳还有好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
  “不。现在你不准说准备这个词语。”
  “你是下命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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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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