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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庐山会议由市地方志办组织,A区就仇逸一个人参加。虽然就这个组织而言,自己作为一个区唯一的代表可谓甚是荣耀,然而对此他偏偏提不上兴趣,一则是这个季节是庐山旅游的淡季,二则是与一帮全然陌生的人一起前往,而且要在九江逗留两天开了会议再上山,上山后还有半天会议安排。仇逸以为开这样的会议就是浪费时间,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自己也看得懂有关史志编修知识的书,甚至不看也行,只要多翻翻已成册的志书,那如何编修即可了然于心。但再没兴趣也得去,领导的意思不可违背。庐山,二十年前他曾去过一次。二十年弹指间如穿梭而过,感叹之余,便宽慰自己有机会再去一次也算是故地重游了。这么一想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找借口金蚕脱壳势必枉然。
傍晚到了浦东机场,一看就更令他扫兴了。一个三十号人马的团队全是老头老妈,有几个已是鹤颜白发,步履蹒跚,但情绪各个显得昂然,似有宝刀不老的气势。仇逸在其中俨然是个小弟弟。人们会误以为这是一个老年旅游团,而仇逸则是他们的领队。
这更令仇逸大失所望了,感觉自己的存在真的是一种颜面扫尽的浪费。无论是行走,还是站立,抑或是坐等,他始终处于这群人的边缘,就是要让外人以为他与次团队毫无关系,而他心里早已与此撇清关系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奈,茫然和寒酸,他自始自终手拿一份报纸翻来覆去地阅读着,旁若无人的样子,每一篇文章每一条信息他几乎不落地看过,有的甚至看了几遍,哪怕是最讨厌的,他也没放过。
有一位大约比仇逸大十岁的男子走到他身边。
“同志,你好,我是市地方志办的,我姓范,范仲淹的范,是你们的领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字正腔圆。
“你好。”荣辱不惊的样子。
“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A区的。”
“请把身份证给我好吗?”
仇逸不紧不慢地从腰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了他。
“谢谢!你真年轻,后生可畏啊。看来我们无需担心地方志编修后继无人了。”
“我是半途出家,请多多包涵。”仇逸故作谦逊地说。
“那里那里,相互学习。飞机马上要登记了,你坐一会儿,我去处理事情。”
“你忙吧。”
仇逸心想:“这是个假洋鬼子。”意识到此人并非同道人。还没等领队转身离去,他已埋头于报纸中了,让分分秒秒消失于字里行间。
不久,机场的扩音喇叭沉闷地响起,一边边地报告他们航班登机的消息,其声回音缭绕,传至仇逸的耳畔,他仿佛感觉此声是从天边的某处飘来的,细细听来不无实感,明了自己此刻正身处现实中的某一地方,漫不经心地拖着行李箱,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一帮神态萧然的老人队伍向登机口逼近。然感觉上此声却又那么虚无缥缈,并真切地感觉到其有某种软软的却很有抓力的吸附力,以某种存在方式向某一个方向无限制地膨胀,因而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并非置于现实,而是一无目的地游移在梦中。
当晚十一点达到下榻的大酒店。
他被安排与邻区的一位相对而言还算年轻的老同志为室友。进入房间后,一老一小礼节性地简单交流几句。最后在洗澡问题上你推我就了几回。
“老同志还是你先洗吧。我习惯在睡觉前洗澡。”
“那我就先洗了。”
等老同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后,他给苇苇发了短信。
短信发送:刚下榻酒店
短信接收:旅途劳顿,早点休息,保重身体
短信发送:你辛苦了
短信接收:应该的,不胜荣幸
短信发送:今天上没有
短信接收:生意清谈
短信发送:好
短信接收:幸灾乐祸
接着就没有下文了,他呆坐着,搜肠刮肚,无从回应,感觉累意袭来也就作罢。他今天下午在苇苇住处做了爱,弹尽粮绝后才凯旋而退。现在依然感觉身子空落落的。在躺下等老同志洗澡出来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最后还是老同志将他唤醒的。老同志看上去倒是精神焕发,他却一脸倦意。
洗完澡出来,老同志背靠床头悠闲地观看着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一无睡意。
“你想看什么?”等仇逸也背靠在床头后,老同志说着,把遥控器推向仇逸一边。
“随便看好了。”
俩人缄默不久,仇逸睡意袭击,打起哈气。
“昨晚没睡好。”
“那把电视关了,早点休息。”
“没关系。你看吧。”
仇逸看着看着,就挡不住睡意了,眼皮频频打颤,身子不由地慢慢向下滑移,不知不觉进入了梦想。不久鼾声呼呼而起,还好声音并不是很大,老同志似乎也能忍受。他怕影响小同志睡眠,就轻轻欠身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
天蒙蒙亮,老同志就醒来出去跑步。等他跑完步汗流浃背地回房,仇逸依然未醒。老同志不忍心叫醒他,也怕吵醒他,所以走动,拿放物件时,等等,都是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发丁点声响。直到老同志淋浴出来,仇逸方才自己醒来。
“前辈,几点了?”他两眼惺忪地问,还没有马上起来的意思。
“才七点半。你昨晚谁得可好。”
“会议九点开始吧。”
“不急的。就在酒店会议室开。”
“你一大早就起来跑步了。”
“已经习惯了。不跑难过。”
“原来做什么都会上瘾。”他想。
两天日程眨眼而过,但仇逸却感觉度日如年。参加会议,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必须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手不里笔地做会议记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代表了A区形象,这个脸他自知丢不得。再者,为人低调、谦逊也是大有必要。至于心里怎么想那就另当别论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反正别人也看不到。两天里,他要么去在会议室,要么在房间,休息时间别的老同志饶有兴致去逛逛大街什么的,他对此一无兴趣。除室友外,几乎很少与人攀谈说话,给人感觉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小伙子。编修史志就得耐得住寂寞,静得下心。所以,他给老同志们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他在一边不说话,兴许是在思考问题吧。
肯定有人会这么想他。
其实,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还是苇苇。其它的,几乎一概避而远之。母亲、儿子和妻子也只是偶尔闪念想起而已。
第三天一大早一对人马离开了酒店,乘坐旅游大巴直驱牯岭,下榻于山上的某一招待所。上午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下午正式开始旅游项目。
这个季节山上游人稀疏,显得异常静寂,静寂得仿佛空气也凝固了。天公不作美,四周灰蒙蒙的,到处弥漫着雾气,根本无从目睹庐山的真面目。
尽管如此,老同志们兴致依然未减,他们对庐山充满了信心,以为庐山本来就是如此,雾升朗没,朗明雾开,风景若隐若现,这才是庐山之大美。
山上寒意袭人。老同志们有备无患,都加了衣服。幸好仇逸听了室友的万般叮嘱,否则他就惨了。他外面穿了一件黑色耐克夹克衫,但身子还是感到凉飕飕的。
队伍来到美庐景点,始终保持规整状态。走在顶端手持小黄旗的导游小姐,通过耳麦津津乐道而又详尽地讲述着美庐的故事。声音清脆亲和,由于喇叭缘故其发声怎么听都觉得失真,但这并无碍事,影响不了老同志们的雅兴。声音从喇叭传出后,有一点点回声,像似被吞噬后留下的残羹。透过淡淡的雾气,能瞥见导游讲话时恰倒好处的习惯性手势,手势挥缩有度,刚柔并齐,喻优美的舞姿也并不为过。导游自始至此笑颜粲然,仿佛被定格了似的。老同志们无不竖耳聆听,惟有走在最尾部的仇逸一如枝头麻雀东张西望,像梦游般移动着身躯,谁也没注意到他,更不知他心思了。
一路游来,他已给苇苇发了数条短信。
因为身处外地,打电话要收漫游费,所以他一直忍着,不敢拨打。此刻,他真的很想听听苇苇的声音,哪怕只是一个字的声音也行。一路犹豫来犹豫去的,始终不敢出击。
“就此一下,偶尔为之,未尝不可。”他反复勉励自己。到了美庐,欲念难抑,看到旁边的如厕指示牌,便转身脱离队伍,疾步如飞而去。人们以为他尿急或者拉肚子了。
“喂,听到我说话吗?”手机一通,他就亟不可待地问。
他没听到回应,耳畔却传来了啜泣声。
“怎么啦?”他连问了几遍。
“没事。”声音有点沙哑。
“真没事吗。我听到你在哭。是不是上班受委屈啦?你可以不去那儿上班的。”
“真没事。你怎么样?”
“你不高兴,我还有什么性质。”
“真的没事。我很好。你放心玩吧。”
“那我就挂了。”
“嗯,拜拜。”
吃过午饭,苇苇在打字,接到老家乡下邻居打来电话,说女儿发高烧,母亲也病倒了。现在在医院,可身边没一个家人。弟弟在东莞打工;父亲本来在家的,月初不知是听从了什么召唤,身无分文神经兮兮地去了陕西,没家人说是去做什么事。弟弟比她还远,没指望他回家。只能打电话给父亲,没想父亲反而让她回家。真把她给活活气死,她不想再与父亲多啰嗦,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
回家一趟,光来回的路费起码得一千,时间上短则也要一周,这里不上班就挣不到钱。筹点钱寄回家不碍事,就是自己没时间回家。怎么办呢?
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她想到了在万州城里上班的表妹。电话拨通后,先是简言寒暄,马上切入正题,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现在我只能求救于你了。”
“表姐,你跟我就甭客气了。我马上过去看看。”
“你看看她们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你先帮忙垫付一下。我回头就把钱打过去。”
“钱的事你不必着急。那女儿她爸呢?”
“求你别再提他了。我都大半年没联系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哪儿。反正这婚是离定了。”
“那是你们俩的事,旁人也管不了。那她爷爷奶奶呢?”
“我就是不想让她们知道,才找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她们。我要让她们知道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养活女儿的。”
“我知道了。你的脾气就是拗不过来。那就这样,我赶紧过去。”
半小时候后,表妹来电了。
“你女儿在吊盐水,没什么要紧的。你母亲也在吊盐水,她颈脖右侧长了一个瘤什么的,医生说开刀,到底是什么病,等切了片才能诊断。”
“开刀要多少医药费?”
“医生说开刀出来没什么的话,只要五千。”
“那她们身上的钱是不够的。你垫付一下。我今天或明天把钱打在卡里。”
“不急的。”
“我女儿,这几天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吧。”
通完电话,转手给父亲发送短信告知事情的严重性,让他务必回去看母亲,外面事再重要也得放下,钱的事不用他操心,必要时自己也会赶回家。
她刚发送完短信,弟弟来电了。
彼此交换所知情况后,弟弟说:“我回家吧。姐,可我没钱。”
她听了心里顿时感到很不舒服,弟弟外出打工半年竟然没赚分文,真想说他几句,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说他还有什么用呢,结果到了舌尖的话还是咽下肚子,只镇静地说:“你回去吧。你不要说你回家的钱都没有。”
“这我有的。”
“那其它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想到家里两根顶梁柱各个一无用处,眼下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想到此生事事不如意,丈夫的不争气,让自己丢尽颜面,想到母亲、女儿躺在病床上没有亲人照顾的那种可怜,不禁潸然泪下,趴在床上抽泣不止。
后来,仇逸来了电话。
通完电话,心情恢复如初,不再流泪了。仇逸让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自己的生命将由他而光彩,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慰藉,受此慰藉,内心曾一度泛滥成灾的郁闷与痛苦势必偃旗息鼓,胸膛恍然通透一畅。
他擦干眼泪,先从包里掏出一张活期存折,坐在电脑前打了开来。目力中跳出了存款余额:¥4500:00。继而闭目冥想。
“琪琪应该可以借我二千五,还有三千向龟儿子借了。先筹足一万吧。”她自言自语。
龟儿子是苇苇上次稍她带东西回家的一位小姐妹的绰号,因为她总喜欢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老公叫龟儿子,这龟儿子,那龟儿子,还有妈里格龟儿子的,绰号由此而来。不过她从没忌讳人家如此称呼自己,反而挺乐意接受。
在她们的语言里,龟儿子的原意实指男人的**,叫惯了,久而久之,龟儿子从原意中分离出来,仅仅是一个概念或符号而已。但是不明理的人若问起龟儿子是何意时,她们就会联想其原意来,给你不是解释而是她们的大笑声,并且会用家乡话嘲讽你:连个龟儿子都不懂。
龟儿子绝对是性情中女人,说话总是大大咧咧,不开口也罢,一开口简直不像是个女人,再难以启齿的话到她那里只是小菜一碟,凡事与她劈腿过的男人的种种表现她几乎无所不谈,只要有机会小姐妹们聚在一起,每次她必谈不可。琪琪与她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不及,琪琪倾诉的对象仅限于知己,譬如苇苇这样的贴心小姐妹。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她还会将这些风流艳史,哪怕傍边有没有人都会毫不掩饰地当着自己丈夫面说。
其实她们不是合法夫妻,常年同居,有一个四岁的儿子,至今未办结婚登记。丈夫在老家也算是一方小老大,前年结伙打群架把人给打死了,负有命案,从老家逃到上海,与所谓的妻子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龟儿子一直说刚打架时他人没在场,等他去的时候,对方的人已被他这一伙人打死,因为他是老大,又有前科蹲过大牢,所以当地警方认定他是重要嫌疑人,要抓捕他,他得到口风后,在警方实施抓捕行动前就逃之夭夭了,从此成了通缉犯。小姐妹们都知道她们的事,从没人告密过,她们才至今相安无事地生活着。但是她的龟儿子惧怕被警方认出,不敢出门找事做,整天困兽般待在居住地,全靠妻子供养着。龟儿子在KTV上班的同时,也做皮肉生意。
今天龟儿子已从老家回到上海,说好了四点来苇苇的住处,把从老家带出来的腌制品送过来,并留下吃晚饭。
时间还未到,所以苇苇继续打字。手稿就剩几页,等仇逸回来,交差定是没问题了。打字对她而言不是难题,虽然不如以前打得快,但比起仇逸那要快好几倍,只是盯视屏幕时间久了,眼前还是会疼。电脑显示器毕竟是淘汰货,有电磁辐射,对眼睛免不了产生伤害。她才不管这些,为仇逸做事,哪怕再苦再累也是快乐的。她想一鼓作气完成,时下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咬咬牙,强忍着,手指一刻不停地敲击着键盘,直到听到龟儿子敲门才停下手。
说好她和丈夫一起来的,开门一看只见龟儿子一人,苇苇感到事出蹊跷了。
“你的龟儿子怎么没过来?”关上门后,苇苇问道。
“你说气不气人。我回家一个星期,他竟然跑到市里他那帮狐朋狗友那儿吃住了一个星期,家里搞得乱糟糟的。我命他打扫卫生,清理杂物来着。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过来。”
“人家犯人也得放放风的。天天窝在家里谁受得了。”
“我才不管呢。老娘还没叫苦呢。我能忍他为什么不能忍。谁叫他妈里格龟儿子当初不听老娘劝阻,撑什么老大一定要去现场摆平一切。害得老娘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是我供养着他,我挣的那是什么钱?他不该好好呆在家吗?出去走走也罢,总得把家里收拾干净吧。”
“你呀以后别在他面前提你那档子事。他是个老爷门儿。”
“我就是要讲给他听,让他知道什么叫痛苦。受不了就走呗。我还没修他呢,我说都说不
得啊?你看他现在养得白白胖胖的,像一头肥猪。”
“男人走到这背上,也怪可怜啊。想想龟儿子以前也是风风光光的,老爸是交通局局长,在我们那儿也算是公子了。可惜老爸死的早,没人帮他。”
“龟儿子那样就是他老爸给宠坏的。他可怜那是他自己找的。那我的可怜呢?所以,让我不讲,我会憋死的。有一件事,我还没对你说呢。”
“又是关于你那档子事。我都听腻了。”
“那我不管。是这样,那天有个熟客,下午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来我家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中年男人最骚了。那时我正在和龟儿子睡觉,那客人每次来都很快完事,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干完就走人。钱送上门来为什么不要,于是,我就把龟儿子赶进了卫生间避着。怎么样,我厉害吧。我们出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嘛。我还跟你说呀,有个家伙一直给我打电话,经常给我订包房,他说给我租房子,以后每月固定给我钱包我。”
“我想你肯定答应了。”
“为什么不?不过我可没那么傻,只吊死在一根绳上。我还可以偷人的。”
“你这样早晚会出事的。”
“我自己会留心的。偷偷的做没事,反正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听不听那是你的事。那龟儿子他知道了吗?”
“不接受也得接收。这是现实问题。儿子上幼儿园,还要我寄钱回去呢。”
后来,她们一起上街买了菜,自己回来做晚饭。其间苇苇提到了借钱的事,她爽快答应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五千元,最终苇苇没多拿。苇苇想好的事,一般她不轻易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