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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之夭(四)
  作者:吕彦霖 发表:2011/4/6 16:13:41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596
  编辑按:夭,或指茂盛美丽,或指未成年的人死去。和朋友们一起欣赏精彩故事。
  
  (四)
  乌云渐渐聚集,形成更大的乌云,一片一片的最终遮天蔽日,在往常的时候,青城镇的男女老少都要集体出动,把晾在门外的衣服,扁豆,以及为年节准备的腊肉收回家去。可是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变得奢侈而且多余。尔芸看了一眼院子外头竹竿上的东西,说:“小槿,帮我看着宝宝,姐姐去把它们收了。”
  “恩”小槿抱起她怀里的柔软的小孩子,点了点头。孩子的睫毛很长,很密,看起来总是要睡着的样子,小家伙看了小槿一会儿,确认是熟人之后,用小小的手刮了刮小槿的垂下去的头发,小槿笑着刮了刮她白腻的皮肤,算是还礼,孩子们永远没有什么界限可言。小槿第一次抱她,她们就好像一直认识,认识了很多很多年。小槿看着自顾自玩耍的宝宝,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手掌的温度已经因为万水千山逐渐冷却了。留给她的,只有偶尔的梦,偶尔的梦是最容易在醒来的时候遗忘的,于是她又什么也没有了。每次从梦里醒来她都恢复了孤儿的身份,守着孤单的奶奶和几本爸爸留下的故事会,用她的铅笔在每一页的生字上留下痕迹,把日复一日当成必须温习的功课,把孤单变成必不可少的家常便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每天都在梦里,都盼着做梦,都猜想着爸爸妈妈此时此刻是不是在想念她,想念自己所在的青城镇,想念他们一起的时光,那段贫乏的充满阳光的凄清却又满含笑意的时光。小槿望着天空,天空被乌云一口一口地啃掉了,乌云只是吐出更多的乌云,更多的黑暗接踵而至,怀里的宝宝看着天空,忽然哭了起来,仰望太黑的天空总是需要莫名的安全感来支撑的,尔芸姐姐不在,小槿紧紧地抱着宝宝,像是把自己的心跳一并捧在手心。倔强却又忐忑不安。然后是闪电,闪电划开沉沉的天空,照亮天空下青城镇的一个普通院落以及天空下所有的远山,青城镇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地面浮起一阵呛人的泥土的味道,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把青城镇照得透明透亮,像是要唤起什么东西,然而,青城镇的反应仅此一次。呼啸而过的雷声也像闪电一样徒劳无功,所有曾经被它们注视的生命大都把青城镇抛诸脑后。各自启程寻找新的生活。因此,雷电并没有持久,随即就降下大雨,小槿在屋檐下听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越来越大,水雾几乎蒙住了她的双眼,在一片白茫茫的的世界纯洁的不含杂质,像是《故事会》里的水晶宫,那是王子和公主,英俊的骑士和灰姑娘一起跳舞的地方。小槿不止一次地让妈妈给她讲那样的故事,想到这,她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的开了线的布鞋——她不能去跳舞,水晶宫只是在《故事会》里的海市蜃楼罢了,她没有水晶鞋。
  尔芸终于回来,突如其来的雨水把她从头到脚都淋湿了,乌黑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像是有墨水涂抹的京剧脸谱,凌乱的黑发盖住了半张脸,在越来越黑的天空底下,渐渐难以确认。尔芸进屋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她用衣服盖着它们,它们都还算完好。尔芸走到卧室里换了身衣服,然后出来接过宝宝,说:“小槿,这么大的雨,你就别回去了,还是在我这里吃饭吧。”
  “我奶奶……她……”小槿看着渐渐成为乳白色的水雾,说话有点犹豫不决。
  “这么大的雨,你在我这里,奶奶不会责怪的。你要是现在回去,肯定淋湿了,打伞也不行啊,是不是?”
  “恩,我等等,等雨下小了,我再走。”小槿看了一眼屋外的雨,小声地回答。
  “诶呀,真是,好孩子,一会都舍不得离开奶奶,到时候我和她说了,她还不乐开花了?”尔芸看了小槿一眼,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子非常可爱。“进来吧,外边冷,别感冒了,现在咱们这里该搬走的都搬走了,能拆的都拆了,买药都不好买,可是要注意。”尔芸忽然想起这些天自己看到的那些,忽然有点心痛,她以前常去的烧鸡店,鲜花店,饰品店,那些有漂亮纱巾出售的地方在她故地重游的时候统统大门紧锁,糕点店正在搬东西,说是也要在一周内搬出青城镇,她看着熟悉的玻璃橱窗和玻璃橱窗里边日渐稀少的糕点数量,一时有点哽咽,那些她熟悉的东西,她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在她不经意间悄悄的逝去了,她甚至听不到它们的脚步,当她真正醒悟,蓦然回首的时候,大部分已经不见了。那天镇里的广播台在不停地放邓丽君的歌曲,凄清而圆润的声响把整个街道塞得满满当当,放不下一丝她过去的温馨回忆。
  音乐依然在响:“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好像是特意为她与它们的告别准备的,尔芸忽然醒悟到,在这时候的青城镇,自己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得不被失去,那些不辞而别的店面把她二十多年的悠长记忆生生隔断。她去求求谁呢?谁愿意帮助她呢?在这个时刻,她闻着不再如同往昔一样热烈深沉的奶油的香味,除了缅怀,别无他法。
  尔芸从回忆里把自己拉回来,看着面前的小槿,黑色的眼睛里还有自己当时的自然而然的喜悦,她真的害怕这样的喜悦会随着青城镇一步一步的凋零而消失殆尽。她依旧笑着,她确信这样会让自己面前的孩子,怀里的孩子,以及她自己获得片刻的安心。她忽然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在路上听相识的理发师说:“店面早晚也要撤走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养不活我们一家子,听说这里快要建成垃圾填埋场了,我可不想在垃圾上面做生意。整个镇子都是垃圾堆,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她想起了这句话,连同理发师那时的神态,心口又是一紧。她赶紧看着小槿,问,“饿不饿啊?”
  “饿了。”小槿看着尔芸说。
  “那姐姐去给你盛饭,你先坐着,帮姐姐抱着宝宝。”尔芸把孩子交给小槿,去厨房拿晚饭。然后摆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小槿吃,小槿开始有些拘谨,只是小口地咽着粥,尔芸赶忙把一块烧饼塞给他,又把上午剩下的西红柿炒蛋往她碗里夹,不知为什么,尔芸觉得自己应该让小槿比别的孩子多得到一点幸福。她仔仔细细地把这个瘦瘦的女孩子看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她的妈妈。
  自己的丈夫在外边干活,要是他现在在家多好,再加上小槿,加上他们娘俩,这个家该多像一个家。火车从异乡开往另一个异乡,丈夫现在估计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城市落脚。她看着屋檐下微凉的草色和叶尖的露水,觉得自己有点荒唐。
  “啪。啪。啪。啪。啪。”屋外全都是水珠落地的声音,加上小槿的咀嚼声,凝结成一种让人窒息的安静。这种安静之前在青城镇随处可见,是世外桃源的一种形象解释。可是如今,却变成一种过分的冷清。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远方传来拐杖的声音,每一下都深入地面。然后是“槿儿……”的拖着长音的呼喊,这些声音在雨后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青城镇实在是太空了,声音没有受到阻隔,便响彻了更多的地方,那苍老的呼喊,满是找寻的焦躁——“奶奶!”
  小槿从凳子上跳下来,像风一样地跑出门去,尔芸来不及转头,就又听见一个尖细的童声:“奶奶,你慢点走路,我在这里,在尔芸姐姐家里!”
  拐杖触地声忽然调转向声音的方向,尔芸抱着宝宝走出去,站在小槿旁边,也喊了一声:“老人家,慢点走啊。”
  “恩……”苍老的声音送来夹杂着粗气的回答。
  那个微小的黑影渐渐近了,终于出现在她们面前。小槿跑过去握住奶奶的手,冰凉而且潮湿,不知道她在雨里走了多久。
  “奶奶,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回去。”小槿低着头,很难过。
  “赵奶奶,是我看雨太大留小槿在家吃饭的,您可别怨她没按时回家。”尔芸摸了摸小槿的头。
  “没事的,只是找找她,镇子空了,害怕她走到哪里,没人告诉她路,夜里黑,害怕她走不回家。小槿,赶紧谢谢你姐姐。”
  “谢谢姐姐。”
  “不谢不谢,要不您也进来歇歇吧?”尔芸看着小槿和奶奶。
  “不了,还得赶紧回去呢,你也回去吧,抱着孩子呢,夜里凉,别冻着了。跟姐姐说再见。”
  “姐姐再见。”小槿回头看了一眼尔芸,借着倾斜的月光,她似乎发现她的脸上有几点不易察觉的水珠。是泪水,还是露水,尔芸说不清。
  “再见!”尔芸对着薄雾里边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喊了一声。
  夜太黑也太静,尔芸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习惯语温言软语地女人。
  背影互相搀扶着,渐渐地看不见了,尔芸忽然觉得脸颊上凉凉的,夜里的风有点凌冽的味道,她抱紧宝宝,关上大门,走了进去。
  雨还在下么?祖孙两个,是不是可以安全回家?
  她有点奇怪地嘀咕了一句话:“这场雨,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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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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