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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房梁的岁月短长
  作者:丑石 发表:2011/4/10 18:49:03 等级:4 状态: 阅读:1852
  编辑按:很有特色的文字。河边,小树,小村庄;牛二,木匠,乡亲们;柳树,杨树,榆木梁。带着土味儿的字眼儿,捧起乡土气息的文字,树长年轮,人活一生, 时过境迁,岁月短长。赏读,问好。
  
  一、小树苗

  那时候,房梁还是一棵树。一棵树的小时候。
  一棵树小的时候,也要经历太多风雨劫难,种种危险和不确定的因子,常常伴随左右。它太小了。小的像一棵草。去年刚刚钻出地面的一部分,被一只正在发情的公羊咬断。记不清当时吃还是没吃。或者,被那只公羊当作春天最好的礼物,送给了一只温顺可爱的年轻母羊。小时候的事儿,有多少故事正在发生。比如,那只年轻的母羊,是否接受了公羊的爱情?它们的爱情,后来是否有了结晶?一只,或者几只,带着美丽卷毛的羔羊,在河滩上撒欢儿,不期然地和小树苗有了重逢。
  这样小小的一棵树,长在老河滩的支叉旁。一条河,清亮的水波,劈开黄黄的土地,在平原上蜿蜒游弋。到了这个地方,就多出了一条叉来,细细长长,朝向东南。河水流向了哪里,小树苗已无暇顾及。只知道,有水的地方,生命的物种,必将平静地繁衍下去。——就如自己,多么轻飘的一粒种子啊,被一阵春天的风,吹呀吹,吹到了老河滩上。
  ——为什么不是房前屋后?那样,就可以日日目睹烟火人家的闲适与忙碌。
  ——为什么不是田间地头?那样,就可以俯瞰庄稼的生长。看一茬茬的阳光,被播种,被收割。
  没有选择。在物竞天择的传说里,生命的轨迹就是这样简单而深刻。就如生长在村子里的人,可以做一百种设想,设想自己不是生在这里。长在大海边多好,可以试一试海螺的哨音,悠远而空旷,干净而迷离。或许,哪一个傍晚,将会看见一位美人鱼,浮现在金色辉煌的海面。长在大山里多好,可以听长胡子的老头,说哪一个山洞里,藏着山鬼,树魈,常常化作一个柔情的女子,蒙蒙夜色里,在山间邂逅你的半生姻缘。更多时候,村子里人的梦,慵长而敷衍。不是梦见总在一条路上狂奔,好歹到了尽头,才发现不过是和村庄一模一样的另一座村庄。再就是梦见,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捉上来一条红色大鲤鱼,回到家刚要宰杀,却成了指肚大小的一条灰头土脸的泥鳅。
  所以,小树苗也没什么大的梦想。生命既然已经打开,那么,未来的日月是好是坏,全凭上天安排。哪怕,再有一天被一只大献殷勤的公羊看见。——既然命运若此,何不变作一只代表爱情的花环,给乡村安详的日子带来一点物种繁衍的小小欣喜。
  小树苗,是一种叫做榆树的乡下树种。风吹到这里,就把根扎在了这里。其间,这片河湾的所有者吴大有来看过。看看左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又看了看小树苗说,这么小的小家伙,笨头笨脑,大概也就是块烧火的料。小树苗没听见,反正又不会反驳,干脆,在一阵漫过河道的风里,挺直了身子,自己长自己的。
  开始有锹把粗的时候,孩子攀过,倒了再站起来。开始碗口粗的时候,拴过牛,那天牛痒了,在树身上摧枯拉朽地蹭了半晌,蹭掉一块树皮。开始檩条粗的是时候,小树苗算是长成了大树,能在河湾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旁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大概脖子累了,看够了河滩上的风景。死了。吴大有拿着一把板斧,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树的一生。
  有时候,相邻的两棵树站在一起,大不了你跟我争天,我跟你争脚下的地盘。小时候,榆树苗还能感觉到柳树的倔强与傲慢,日头差不多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照在柳树的枝条上,在风中曼舞。小树苗只能左躲右闪,在斑驳的余光里生存。看得出来,柳树的贪婪与傲慢也不是没有理由。本来,偌大的一片河湾,先入为主,凭什么,小树苗又插上一脚,在有限的空间里,争抢有限的资源。后来,碗口粗的时候,小树苗有了底气。但作为一棵自由落体的种子,并不想与谁为敌。水是大家的,阳光和空气,也绝非私有。脚下的土地,虽然有限,若和睦共处,也不见得至于窒息了谁的呼吸。
  柳树到底还是死了。吴大有一分为三。树根树枝,做了柴禾。树身被分成两截,上半身曲里拐弯,做了牛轭;下半身成色还好,恰好够做一张面板。叮叮当当,吴大有家以后的很多年,传来剁肉切菜的声音,都是来自于这棵抑郁而死的歪脖子柳树。
  ——很多年后,榆树做了房梁,渐渐听出。咣咣的声音,是柳树在以另一种方式,和自己交谈。毕竟差不多的出身,没有必要一直傲慢地对视下去。日子,本来如此慵长而乏味,不如在心底多一份祝福吧。像深夜点燃的红烛,温暖而光亮,朴素而温馨。
  小树苗长成了大树。吴大有长成了中年汉子。树长大以后,吴大有的眼光开始发生改变。没来由呀,一棵无人管没人问的小家伙,竟然长得这样高大。手一伸,能够到天上的云。根须神到了水里,长长的很多须子,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胡子,任凭流水一百次一千次地冲洗。
  看起来,比村长牛二还有精神。

  二、上梁记

  村长牛二,站在村民吴大有的院子里。这个村子里的一把手,很少近距离关注过民生。村头的大槐树上,按着牛二的大嘴。三提五统啦,车船使用税,天不亮就开始宣传按时缴纳的重大意义。其实,谁都知道,钱粮一交,屁事没有;不交,牛二的大嘴就一天三晌不休息。震落房梁上的土不算,把一村子的鸡和狗都吓得噤了声。吆喝一停,这才从鸡窝狗圈里出来,叫上几声,看嗓子眼出没出毛病。
  牛二的嗓门依然很大。牛二说,这棵树按村规民约,不该归你吴大有所有。如果是你栽的,哪一年,哪一月,村里哪一个人看见过?
  吴大有赶紧做谦卑状,递给村长牛二一棵劣质卷烟。牛二不接。吴大有的脸色开始发红。小眼睛,从线状,成了黑豆粒儿——本来就小,一激动更显得小。
  这树又不是我偷的。这树长在俺家承包的河湾里。这树本来就是俺家的哩。不信村长你过来看看,小时候李木匠拴过一次牛,蹭掉碗口大一块树皮,现在还有一块疤哩。
  吴大有拉正在给他拾掇房梁的李木匠,做证人。李木匠把铅笔塞在耳朵上,磕巴着说。是,是,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心里正盘算给吴大有干完活,少算两块钱。补上蹭树皮的亏欠。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平息了。村长牛二背着手,消失在吴大有的黑豆眼里。新木的香气,正微微散发出来,甜丝丝地飘散在寂静无声的村子里。
  房梁,斧斫锯子拉的时候,当然疼痛。可房梁不会说话。再早作为一棵树的时候,风一吹,算是风的代言。说在河滩上有空虚也有寂寞,有生长的疼,也有很多乐趣。每年的春天,醒来,树皮开始活泛,可还是不敢扯皮抻骨地往上长。一长,一疼。木质的年轮由着内在的疼痛。树不知道,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在一边成长,一边疼痛。小孩子长大了,爹娘就老了,过不上几年安生日子,腰疼腿疼胳膊疼。说不上哪天就驾鹤西游了——那肯定是疼得。树长在河滩上,眼看着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儿子孙子一大帮,身穿重孝地跟着哭泣。喊一声,直上云天。喊两声,挂肚牵肠。喊到第三声,人就觉得死也就那么一回子事,躲不过,逃不了,干脆低头认罪。活好自己的那茬子吧。
  乡下人盖房子确实不易。榆树生在乡下,当然知道乡村的辛苦。吴大有,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天不亮,就像一头牛,在田里做活。小眼睛的吴大有,个子又不高,常常被很多人误以为一只活动在田间的狗,或其它什么活物。你弯腰,他不怕;你捡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正好落在吴大有的鼻梁上。吴大有骂了一句,日你娘。继续,和他的庄稼对话。
  吴大有要盖一口房子,土木结构的房子。和很多普通的乡民一样,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吴大有蹴在榆树下,构想自家新房的模样。正堂屋,偏房,最好住进新房子后,把那张睡了十几年,要散架的木床也换了。在这架木床上,吴大有和他的女人,努力耕耘着属于自己的自留地。不算肥沃,可也算天尽人意,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要聘礼有聘礼可收,要香火有香火可继。
  站在风中的榆树,并不知道吴大有的心思。仍然和往常一样,自己长自己的,生长的疼也有过,快乐也有过,河水就像一面永恒的镜子,照亮榆树的前世今生。小时候,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弱不禁风;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曾经攀爬过自己的孩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是流落到村庄以外的什么地方,还是仍然在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很多人做反面教材的那种日子。
  甚至,榆树会想,人有一天会老去,那么我呢,会不会终有一天,刚好被闪电击中,一劈两半。会不会有一天,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枯朽,像一个老去的人那样,吸多了劣质烟叶,拉风箱一样喘息。当然,树的表现只能是一阵风吹过空荡腐朽的树洞,呼呼的喘息声传了很远。让一只在天上飞了很久的鸟,受到感染。——生命的老去,并不止存在彤红如夕阳般的壮美;一种生命最后的时光,理所当然,应当苟延残喘,度完并不算坚强的一生。
  现在,榆树不会做此番感想。像一个人,初来这个世界那样,赤裸着,躺在吴大有家的院子里。木匠李木生,在琢磨了两天两夜后,终下决定,要给村子里最不起眼的吴大有,打造一架上好的房梁。
  李木生也注意过这棵树,自从那次自家的牛蹭树以后,李木生,抹了一把泥在树的伤口上。还是被吴大有撵着牛蹄印找到家里。李木生也是老实人,说,我是木匠,专管村子里的树和木头,到时候,你看这棵树想做啥,我给你做。工钱,少算一些。
  ——或者只是为了一句承诺?榆树必定要变成一架房梁。

  三、冷暖手札

  光阴一过几十年。人也一晃过了几十年。一根房梁,想与不想,也跟着过了几十年。
  轰鸣的垮塌声,从不远的黑山家传来,屁大个村庄就像经历了一场地震。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从被窝里跑出来,从田地里,披头散发着跑回来。围在黑山家的院子里。院子,笼罩着一团不详的阴云。人没死。黑山正在从囤里往外舀粮食——面没了,人要吃饭。舀了一瓢的时候,听见一只老鼠,从房梁下往外窜,嘴里衔着两个没毛的老鼠羔子。舀到半口袋时,一条蛇从房梁上落下来,落在黑山爷爷用过的砚台上。
  ——咔嚓,房子上落下一片土,黑山疑是耳背眼花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死一样的静。后来黑山形容当时的情景。
  探花爷的五个手指动来动去,掐算完毕。缓缓,看向折断的房梁上。又缓缓地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火木相克。转身,离去在很多人疑惑的眼神里。
  黑山想,老鼠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大略也喊过一声,只是,当时嘴里衔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谁能听清。青花蛇掉下来的时候,我就该发觉不妙啊,可当时只顾着爷爷留下的那方砚台,还用嘴吹了吹落在上面的土。
  ——咔嚓,是房梁说话了。房梁一说话,这座屋子也就住到了头。时间的重量,在房梁上压了几十年。飘落的雪,下过的雨,在房梁上压了几十年。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在一根房梁上压了几十年。木头,一根木头的生命本来就有限,谁还能指望,在一根房梁下一辈传一辈,总是平安?
  一根房梁的日子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上梁日,缠上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完。一副对子:青龙腾玉柱,白虎架金梁,贴在上面。年深日久,红纸变成了白纸,黑字褪成了淡墨。恰好,一只蚂蚁钻进了房梁,在木质的纹路里,感觉到和泥土里的家不一样的温暖。慌慌张张,回去商量。说找到了一座空中花园,木屑可以充饥,洞孔可以住。没多久,房梁的正中,就住满了蚂蚁和睦相处的一家子。
  此时的房梁,看起来完美无缺。每一根年轻的纤维并不感到生活的压力多么繁重。
  白天,房梁看着一家人醒来,起床。男人下地,女人在家操持家务。大孩子打小孩子,小孩子在门框上刻记号,哪一天长成大孩子的样子,好报一脚一巴掌的仇怨。收成好,男人搂着女人,卖力地耕种属于自己的自留地,水肥草美地过着眼下的光景。欠年,男人喝完酒打女人,女人蹲在地上哭,正着数倒着数,骂男人的十八辈祖宗,骂个没玩。
  房梁不能笑,不能像在树林里,田野上长着的时候,那样笑个没完。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眼界开阔地呼吸,春天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油菜花的气息。树不大想自己的未来,好了,一棵树能长上几百年。比如村前祠堂前的大槐树,像一片绿色的云,笼罩在宗祠上空。很多时候,说是敬神不如说是敬树。谁家的孩子也不敢攀上去,任意折断哪怕一根小小的树枝。探花爷说,树会流血。流多少血,就得在哪天黑夜里补回来,化作一个人(想当然意义上的一个人),也就是一场梦的工夫,一夜吸干那个人的血。比如,九斤爷。四十几岁那年和人打赌,砍掉大槐树的一根树枝,回家做了柴火。仿佛一夜间,就回到了刚下生时的重量,九斤。像一张纸,就要飘向无尽的夜空。
  这个村庄,有着太多的世事。每个村庄都有数不完的世事。树不会走,也管不着。风把种子吹向了哪里,就在哪里长成一棵树。
  树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人掌握了树的命运。树是烧火的好材料。树枝树叶树根树皮,随便一把火,就能燃烧了树的命运。做成一把椅子,让一个人从年少坐到白发。做成一口箱子,过了几十年,箱子里储满了陈年的气息。做成一扇窗户,或一扇门,抵挡风霜雪雨,跳跃的灯光下,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就在树的注视下,哭哭笑笑地活着。
  当然,最有价值的树才被做成一根房梁。榆树,在李木匠的手下滚动,刨,削,砍,锯,最后很是合小眼睛吴大有的意。给钱时,说木生叔的木匠活真好,真细,一边又从工钱里抽出两块钱。两块加两块,等于四块。李木匠无话可说,谁让自家的牛,偏偏走到榆树前痒了,这一蹭,蹭去了多年以后的四块钱。
  房梁看着吴大有的眼睛,越来越小,眯成了一道线。
  房梁看着吴大有的女人,在儿女的哭泣声里,被装进棺木,黑咕隆咚,像是另一个世界。
  房梁看着一溜淌鼻涕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
  几十年一晃而过。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什么又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

  四、品质

  梧桐,柳树,刺槐树,枣树,杨树,榆树。乡下有很多种树,很多树,按品质和用处又分了很多种。
  长得快的,比如梧桐树。见风就长,虚荣心就大些。站得高看得远,没有谁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可快是快,却忽略了作为树的品质。打箱子,打柜子,贴门板还成。如果做成一根房梁,架到屋墙上,松脆的筋骨,断然承受不住太多的年轮。
  长得歪的,比如枣树和梨树。这怨不得人家,本来枣树可以结青青红红的果子,脆脆甜甜,跟别的树不是一个工种。梨树只结脆生生的梨子,也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年轮,是怎样汲取了地下的那么多水分,咬一口,满口生津,解渴,败火,爽咽利喉。大概是一年年的果实压得,长了很多年,就那么高,就那么粗,老皮老脸,弓腰弯腿曲着脖子,远远看去,倒是一幅很美的风景。
  榆树就有些不同了。小时候,身子骨极柔,随便弯成什么形状,风吹倒东倒西,后来总能挺直腰杆。直到有一天,风摇不动了,牛也不能撼动分毫。榆树就这样活着,看春花秋月,听夏雨冬雪,不紧不慢,不徐不快地赶着路子。
  直到,长成一根品质极佳的房梁。
  吴大有早就注视了很久。那一年,吴大有的父亲还活着,临走时的前一天,让吴大有背着。吴大有背上父亲。父亲比吴大有高大,浓眉大眼;也比吴大有长得好看。有时候,吴大有会蹴在夜色中冥思苦想。为什么父亲长得身材魁梧,轮到自己,眼睛小,鼻子塌,脸上还落满鸟屎一样的斑点。吴大有不问。有些事情,原本就该这个样子,谁也不能挽回局面。
  父亲趴在吴大有肩上。临死的人像一阵风,身子骨轻飘飘的,好像身体里的大部分已被收走,剩下的,只是一幅在风中飘荡的皮囊。父亲告诉吴大有,这是咱家的地,土地承包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多宽多长,户主是谁。等我走了,就换上你的名字。父亲告诉吴大有,这块地的地界,曾经被邻居赖五偷偷挪过。一年两指,五年就占去三分三。为此,父亲很是勇武地和赖五打了一架,打掉了赖五三颗牙,要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吴大有背着父亲来到河湾里。已近黄昏,夕阳斜斜地照着。父亲从吴大有肩上滑下来,用枯干的手指,揸了揸榆树,说用不了多少年,就能长成村子里最好的房梁。吴大有不知道,其实村长牛二早就相中了他家的这棵榆树,偷偷拿了铁锹,想移走。被放羊的父亲看见。夜晚,拿了两包烟,算是口头协议:从此,这棵树的归属再无异议。至于后来,上房梁时又来捣蛋,不过是枕边风熏得,想显摆下自己在村人心目中的权威。
  真是一架上好的房梁。李木生砍削累了,坐在地上抽烟。阳光下,榆树梁像一只被剥皮的巨蟒,斩断了头尾,仍做欲飞之势。干了一辈子木匠,李木生知道做一根上好的房梁,应该需要什么样品质的木头。不要太粗。太粗了土墙吃亏,难以承受这么多年时间的重量。不要太细。麻杆一样的房梁,说不定一口房子还没盖好,就被压成两截。桐木太空,杨木浸了雨水,就生无数的蛾子,翩翩在昏黄的时光里飞。
  ——数榆树最好,千年柳树万年榆,一根房梁好了能承重上百年的光阴。
  这是李木生第三次换上新锛头了。马三打的铁锛,原本品质最好,一根普通的房梁,一只锛口就能斫的停停当当。掀了皮的老榆树,一锛头下去,掀去薄薄一层皮,像一片银闪闪的鳞甲,在阳光下飞舞。榆树不喊疼。风刮的疼,雨打的疼,早已过去。作为一棵树,最好的归宿,就是有人看重你。放在最该放的地方。能做一根房梁,看乡村的屋檐下,飘起悠悠的炊烟,传出郎朗的笑声,远比一直呆在河湾旷野,显得更有意义。
  榆树在考验一个人的耐力。原本得心应手的活计,如今处处受阻,这让木匠李木生很是生气。斧子砍,锯子锯,刨子刨,整整用去了两天时间,这才伏在房梁上,木匠单吊线。绳墨弹出的直线,不偏不倚,落在房梁正中。好吧,喝的脸色彤红的李木匠对吴大有说,念在当初俺家牛蹭破你家的树皮,短你两块钱。谁知道吴大有眯缝着小眼睛,抖抖索索,又从工钱里抽出两块。两块加两块,少拿了四块。李木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两天时间就打造了一根村子里最好的房梁,作为一个尽职的匠人,有时候物质上带来的满足,远远不如眼看自己亲手打造的一件完美的物什,来的更让人愉悦。
  ——这超出了生活本身的意义。
  房梁的一生,都在人的忽视中度过。房梁,支撑起虚无的时间,也支撑着真实的生活。很多年,榆树做的房梁就这样沉默着,春来,紫燕绕梁而过,留下一个温暖的巢穴。夏来,房梁听着滴答的檐雨,从瓦当里滚落。有时越是寂寞,越能品味出属于生命本身的另一种快乐。秋来,房梁听人欢马叫的收获声,沿着蜿蜒的乡路,沿着泪水与汗水铺陈的时间轨迹,盈满一个又一个简陋的农家院落。
  冬天来了,房梁下,点燃一堆旺旺的篝火。映红来来往往的烟火日月。房梁支撑着时间的永恒,以品质,或者承诺。

  五、空荡荡

  一阵风沿着土墙根,钻进院子里。又贴着土墙,掀开窗户上发黄的报纸,一闪身,钻进空荡荡的老屋里。
  人都走了。蛇还没走。老鼠没走。墙角嘶嘶拉弦的蟋蟀还没走。不是它们不舍得,一只老鼠在城市的马路上很容易被压死。这边是车,那边也是车,睁开眼是车,闭上眼还是车。要活,也只能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穿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蛇更不能走,钻惯了泥土屋檐,爬不上手可摘星辰的公寓大楼,要进化,必须装上子弹头一样的盔甲,才能在高楼林立里,无孔不入。蟋蟀的歌谣有些孤单,滴哩哩的鸣叫,只能让一座老屋显得更加空荡。
  年久失修的老屋,吴大有在离家时颇有些不舍。摸摸梧桐的木板门,刺槐的椅子,苦楝树的老箱老柜。给人吧,怕再回老家时,找不到一点寄托。干脆不送,落门上锁。把一段老去的光阴,封存。包括,这根让吴大有一生引以为豪的榆树房梁。
  乡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一根房梁了。
  河道里一应是速生的杨树。像一群群流水的兵,心不在焉地为村庄站岗放哨。庄稼被转基因了。鸡鸭牛羊,失去了原有的生存意义,被激素刺激着快速生长。缓慢的乡村专列,仿佛被时间忘记,再也看不见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收割,播种,隆隆的机器,粗大的轮子,震颤着乡村的鼓膜。只需要一半天时间,饱盈盈的谷物,便悉数收入囊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吴大有袖着手在老场边站立。是该走了,成家立业的儿儿女女,说让父亲一个人在乡下呆着,心有愧意。
  吴大有舍不得一根老去的房梁。一根坚实的房梁就像一个人活在乡下的筋骨。扛风扛雨,扛过漫长的坎坷岁月。房梁呢,只管漫无尽头地沉默,想前前后后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有鸟在榆树上搭窝,鸟在树上,人在树下,静静对望。鸟有了树可以栖身,就像人有了家可以安居,翻来覆去的日子虽然简单,却让人觉得踏实。树倒了,鸟飞了;树成了一架房梁,房屋也空了。人老了,也要走了,哪里才是命里的原乡。
  空荡荡的老屋,房梁不知道数了多少遍,有多少根椽子,多少根檩子。一根房梁的身上,又承载了多少瓦片和泥土。房梁也曾年轻过。那时撑起一座老屋该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后来,屋檐上流下的水,浸透了梁头;后来,老迈的筋骨,在很多个寂静的夜里,能听见哔哔剥剥的裂弦声;后来,房梁上每落下一粒尘土,房梁就会情不自禁地一沉,怕一旦有什么闪失,折断腰,颠覆了房屋里一家人的日子。
  那条蛇,一开始就住进这座乡下老屋。每一座房屋都有一条善意的蛇,在忠诚守护。蛇,民间叫做龙。人们执拗地这样认为。在吴大有离去的瞬间,分明看见护佑自己一家人的那条龙出现。黑底红花,紧紧地悬挂在房梁上,冷峻着眼神。或许,它在为一个乡下人送行;再或者,一条蛇根本看不懂眼下的光景。以为,
  一个人离开故土,终要回来。叶落归根,魂归故土,老书上都这么讲过。
  有人出价,想买走这根支撑了多少年光阴的房梁。年深日久,一根上好的木头,就需要在漫长的时光里浸淫,逐渐安详,筋骨没那么硬了,可以做成端庄的家具,不开裂,不走形。脾气没那么倔了,可以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木,人安静地躺在里面,也算是含笑九泉。
  ——想含笑九泉的,还是村长牛二。活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在这件事情上,村长牛二一点也不想马虎。
  卖了吧,一根房梁也就三五百元,我出双倍的价钱。牛二说。
  吴大有乜斜着小眼,一辈子在人前低头哈腰地活着,此时,却露出一根木头的犟脾气。
  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我在,房梁在;房梁在,家就在。
  家还在,人却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处落满尘埃。蜘蛛,在房梁上结网,下去,上来,上来,下去,捕捉乱飞乱撞的苍蝇蛾子。老鼠,在房梁上练习跑步,小的长成大的,大的又生下小的,占据了地下地上的所有空间。蛇,隐忍着,呼啸的风穿门而过,冬眠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在梦里,蛇长成一架房梁那样粗细,把身体留下来,支撑着老旧的光阴;另一个自己,脱壳而出,飞腾咆哮在风雨雷电里。天地万物,芸芸众生,没有了信仰,该怎样面对未来漫长的时光?忽而,房梁又化成蛇般粗细,还是生长在过去的河湾上。小河水静静流淌,羊在河滩上吃草,人依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旁,放羊。太阳升起来了,河水中洒满了金子,荡漾着金色的鳞光。榆树苗,牢牢抓住脚下的土地,浑身都是向上生长的力量。
  空荡荡的老屋,一座连着一座。空荡荡的院落,散布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一根老去的房梁,不能飞翔,不能奔跑,只好陷落在空荡荡无边的回忆。
  如今你来,依旧能看见那座空荡荡的老屋。空荡荡的老屋上,是一架沉默的房梁。
  记下它,或许和很多事物一样。大地上,也许有一天,再也没有人说起一架房梁的岁月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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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然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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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守望散文小组 发布于 2011/4/30 21: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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