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死了，邻居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了，大米粒似的蛆虫，啃咬着臭味熏天的烂肉。
　　
　　富贵细长的眼睛，好似刀片割出的两条缝，一副近视镜，架在比俄罗斯人还大的鼻子上。耳朵也不小，细长的眼镜腿搭在耳朵上，像大树叶被线穿上了。看他戴近视镜，定会认为读书将眼睛看坏了，确实如此。他不爱体力劳动，偏爱脑力劳动，虽没念过书，但经过自学，不仅认字了，还能背很多古诗，并且能讲出诗的意思。
　　
　　在外拼搏的我，每次回乡，富贵都来看我。前年夏天，我带女友回家见父母，在家那些天，他每天都来找我，和我谈天说地。我爱文学，有天写文章想在里面放首关于爱情的古诗，关键时刻，却想不起来了。挨我坐着的女友想到了，顺嘴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旁的富贵知道这首诗，赶忙抢接下句：“窈窕淑女，君子不逑。”我和女友听后哄堂大笑，果真不逑，都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
　　
　　关于富贵单身的事，住村东头的王婶说：“头些年，他和个胖姑娘快结婚的时候，做个梦，梦见姑娘变成个狐妖，将他娘掐死了。吓醒后，赶忙去找算命的，算命的说姑娘和他娘命中相克，因这黄了。”住村西头的张婶和王婶说的不一样：“没成的原因，说是梦见胖姑娘变成个狐妖，他娘拿烧火棍将狐妖打死了。”母亲说的又有不同：“说是梦见他娘变成个狐妖，将胖姑娘吓死了。”我问富贵没成的原因，富贵拍拍胸脯说：“我是文化人，能随便将就吗？要求的条件高。”
　　
　　一天，母亲从集上买回点猪肉和芹菜，包猪肉芹菜馅饺子。我们全家一起动手，不长时间，煮熟的饺子就端上了桌。猪肉和芹菜合在一起，生成一种特有的诱人香气，电波一样从我家扩散出去。富贵这时走进屋，盯着桌上的饺子，嘴角流出的口水，像滴落的雨点。母亲看着他的表情问：“没吃饭呢吧？在这吃吧。”富贵听后，赶忙转移盯饺子的眼睛，不屑一顾地说：“吃了，也是饺子，一兜肉馅的。”母亲见他这样说，就无法再让了。吩咐我给他泡杯茶，他没喝，母亲又让我拿香烟给他。他摸摸香烟盒，看了一会儿说：“这烟不好抽。”随后从衣兜里掏出烟口袋，卷了一根，抽完走了。
　　
　　吃完饭，我和女友出门散步。走到富贵家门口时，发现他的小房门开着，从门冒出的热气，又急又猛，像冲破堤坝的水。他不是吃完饭了吗？怎么还像在做饭？我带着心中疑问，拉着女友向他的小屋走去。进门后，见外屋灶坑里的火在燃烧，上面的锅敞着，锅里沸腾的水，像翻腾的海浪。里屋炕中间放着一张油腻腻的饭桌，桌上有一碟咸菜和两个玉米面饼子。富贵坐在桌前，一手抓饼子，一手抓咸菜，往嘴里送。他见我和女友进来，哆嗦下身子，赶忙用手捂住嚼食物的嘴。一边使劲咽饭，一边解释说：“最近特别馋粗粮，刚才做了几个饼子，留明天早晨吃，却忍不住吃了几口。”
　　
　　我和女友该回城了，临走的头天晚上，富贵来我家拽我去他家吃饭。我不去，拿吃过饭当借口。富贵急了：“拿我当朋友不？如果拿我当朋友，你就去，若不去，你就没拿我当朋友。”我见他这样说，没办法了，只能去吃饭。走进他家，见炕桌上摆了几盘鸡鸭鱼肉，一个很漂亮的酒盒放在菜中间，盒上“五粮液”三个大金字，闪闪发亮。我惊讶这桌丰盛酒席，对他说：“老哥，让你破费了。”他向我摆摆手：“咱哥俩不说这些，开喝。”话落，拿起酒盒，取出里面的酒瓶，起盖后倒了两杯。我俩端起酒杯，轻碰了下，干起杯来。
　　
　　喝成脸红身热的时候，他对我说：“老弟，前天你收拾皮箱，我见里面有本叫《化斋》的书，卖给我吧。”我蒙了：“《化斋》？什么《化斋》？我没有和尚化斋的书。”富贵解释起来：“不是和尚化斋，是一本描写神鬼狐妖的小说，叫《化斋》。”我忍不住笑起来：“那小说不叫《化斋》，叫《聊斋》。”他脸红了，说：“对，叫《聊斋》，卖我得了。”我说不要钱，送给你了。他见我白送，表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白送我不能要，必须给钱，这样吧，你按定价赊给我。”我见他这个样子，就尊重了他的意见。吃完饭去我家取书时，他说写欠条，我说不用，他强行写两张欠条，递给我一张，自己留一张。
　　
　　我第二天早晨睡醒后，从母亲嘴里得知，富贵养四年的大黄狗昨天卖了。
　　
　　我离开老家不久，富贵因病耳聋了，每次和他通电话，我得高声呼喊，他才能听见。我结婚时，富贵来城里参加婚礼，关于和他联系费劲的事，告诉他用微信。他说村里能蹭到WiFi，但自己的手机内存小，经常卡住。
　　
　　得知富贵死讯，我非常悲痛，赶忙坐车回老家参加葬礼。安葬完富贵，收拾他遗物时，在书柜里发现个鞋盒子，里面有很多张欠条。我一张张查看，每张欠条背面都有个“还”字，看到我那张欠条时惊住了，背面没有“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