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年了，局里按惯例又要进行人事调整。
　　老科长从外面进来，轻轻带上办公室略微稍显笨重的枣红色大门，惯养阴沉自负表情的脸比往日里和气得多，科室里那个曾经的“老大”在此刻不翼而飞，余下的是纯洁的同事感情。
　　陈俊生无聊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沓新来的晚报。他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外号----“陈久等”。说起外号，他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十年前，他年轻有为，赶上任用年轻干部的大潮，不费吹飞之力，早早提上副科长，招来多少羡慕的眼光陪着分享荣耀。可是老天偏偏捉弄人，在他认为仕途一帆风顺的路上设置重重障碍，致使他这条有为的舰船在汪洋的礁滩上搁浅十年之久。
　　老科长在俊生的办公桌前坐下，用舒缓的中低音交流起来。俊生感觉颇为不适应，昨天他还是男高音演员，像个人见人畏的明星，纵情发挥自己得意的特长，今儿怎么会降低级别，与普通观众打成一片，难道是这掌声感化了他？
　　“俊生，我年纪大了，离退休的日子不远，年后将退居二线过些清闲的日子。”
　　“老科长，听说您年纪离退休尚早，怎么会早早退下来呢？”
　　“唉，俊生，不瞒你说，我在进官场之前，请人把年龄艺术化了几岁，与我同龄的人都已退休在家，而我凭着年龄优势仍在位置上。最近，局里经常收到匿名举报信，说我的档案里的年龄与实际不符，凭什么呆在位置上不下来。局里实在没办法，找我谈过几次心，劝我退居二线。”老科长眼神流露出不舍，一脸地无奈。
　　“这些人吃饱饭没事干，看着别人在位置上吃香喝辣的，自己的心态失去平衡，妒虫实在痒得难受，非放出来溜达溜达不可，吸收些纯净有益的空气，他那红眼病的症状才可能缓解。”俊生同情地附和着。
　　“俊生，你这副科长当得够长了，这回该轮到你了！我知道你为人正直，如果早些转变观念，别说科长了，说不定副局长都干上了。干嘛要坚守着那不为人称道的底线，它并不能为你赢得什么，这样再坚持下去，一颗好苗会就此荒废，你说值吗？”老科长语重心长地说。
　　“您说，这有什么办法，局领导认为我能力低，资历浅，够不上科长的格。”
　　“这是那里的话，你的能力水平当个科长绰绰有余，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降临罢了。您若要与时俱进，跟着流行色走，机会就会到来。我这任科长的使命快要结束，你别再守株待兔了。我的位置目前暂无明确人选，赶快行动吧，得抓住过年有利的借口。其他人我还不讲呢。”老科长指点迷津地说。
　　俊生听了老科长的一番热心话，心头的浪一拔一拔地起伏跌宕，似乎看到希望的曙光在潮头闪烁，那只搁浅多时的船开始蠕动着坚实的身体，试着奔向久违的目的地驶去。
　　晚上下班回家，俊生离远就看见自家三楼的灯光亮着，比左邻右舍的灯光亮得显眼，仿佛这里面也预示着什么。他怀着愉快的心情轻叩着门，屋里传出妻子馨兰的声音，“老科长回来了！”平时他这句话听得刺耳，有调侃的意思，而今天他听着觉得舒服。
　　女儿茜茜撒娇地跑过来，“老科长爸爸回来了！等你去掉个副字，我就叫你‘科长爸爸’。”说着吻了吻俊生的额头。
　　俊生这次没有唬下脸来教训女儿，“科长爸爸”他听着舒服极了，双手把茜茜高高举起，“叫我两声‘科长爸爸’，下次带你去吃‘麦当劳’。”
　　茜茜笑哈哈地说，“不，等当上科长再叫不迟。”
　　“鬼丫头，下次非让你叫‘局长爸爸’不可。”
　　“她爸，你就别牛了，副科长都干了十年，至今还没干到正科长，当局长不知是那个驴年马月的事。”馨兰讥笑地说。
　　睡上床，俊生把老科长的话如实与馨兰讲了一遍。
　　馨兰再一次情深地望着丈夫说，“不知与你讲过多少次，就是一副酱老瓜子，看人家老科长多么活络，你呀，落伍掉队得远了！”
　　“我总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创出一片天地来，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未曾想，走到半路上才知道此路不通。”
　　“你呀，”馨兰口气带几分责怪，“若是听我的，说不定副局长都干上了。这次，不能再傻乎乎地等，明晚给我到局长家拜年去，好好汇报汇报多年来的思想。”
　　“看来只能这样了，不能再这样等下去，那这辈子就完完了。可是局长家的门不知朝那？”
　　妻子用手轻轻拉了拉俊生的耳朵，“这个也要我教你，明儿到单位打听一下不就得了。早知道局长家的门朝那儿，也不用在副科长的窝里抱这么久。”
　　一个冷瑟瑟的晚上，风儿凛冽地吹，吼叫着穿过大街小巷。橘黄色的灯光睁开暗浊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瞅着路上的每一位过客。没亮光的角落里是一片黑暗，连大概的轮廓都看不清。
　　俊生按老科长指点的具体方位，走在局长住的小区路上。不知是冷，还是心里过度紧张，他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突然，在他正前方三十米的地方，有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这不是局里的付副局长吗？他像贼一样敏感，赶紧躲到黑暗角落里暂避，待那个身影在路上消失，才蹑手蹑脚地上路，朝局长那幢楼走去。刚到楼梯口，就听见有人下楼带兴奋的脚步声，他忙猫着腰躲到一楼楼梯口的空隙里。过会儿，有个人下楼离去。这不是局里的张科长吗？还好，他此行的目的与自己的位置没有竞争。
　　俊生一口气爬上四楼，他连大口喘气都不敢，抖着手儿轻抚一下门铃，门里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谁呀？”说着门开了。
　　“请问这是郑局长家吗？”俊生低声地问。
　　“快些进来坐吧，不用换鞋了。”局长夫人说着，倒了杯茶水来，朝里屋喊去，“局长大人，快来接待客人”。
　　俊生胆瑟地坐下，向室内豪华的装设扫去。大理石的地面，墙上镶着层洁亮的淡黄色木板，顶上吊着只白色光的硕大盘形灯，墙角立着的柜式空调喷着阵阵热气，茶几的前面，一只有三十寸以上的挂式液晶电视正放着《反贪局长》的剧目。几个房间的门关着，增添不少神秘色彩。他正在不安地看着，书房间的门开了，局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紧张地慌忙立起来，上句不接下句“……局长……郑局长……”
　　“小陈，”局长和蔼地说，“你坐下，坐下喝点茶。”
　　郑局长靠俊生左侧坐下。
　　俊生此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一着急，额头上生出少许小颗粒的汗珠。
　　局长不紧不慢地问，“小陈，你副科长干了多长时间了？”
　　“有十年了。”
　　“哦，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砺炼，应该是出经验的时候了。局里为培养你们这些年轻干部，用心良苦呀！你们科这几年换了五任科长，眼下，老科长岁数大要退居二线，局里正在考虑位合适的人选接任。”
　　俊生用不太自然地声音说，“请局长多多关照！”
　　“你的情况，我们知道的，”局长含蓄地说，“这次人事变动，局里会重点考虑你们那批年轻干部。”
　　那谢谢您！局长，给您拜个早年！
　　“小陈，以后到我家里来不允许带东西，这年底就破个例吧，下不为例。”局长假客气地说。
　　俊生从局长家出来，一股暖流在身上惴惴地跃动，他热得解开上衣的钮扣，俨然忘了“三九”严寒的天气。他此时觉得四周是一片光明，虽是夜晚，但那黑暗已经离他远去。
　　过了几天，局里有了新的人事的任命。
　　俊生一大早就起来，这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早早来上班。路上胸脯挺得鼓鼓，头昂得高高，眉宇间挂着收获颇丰的微笑，一改低靡消极的作风。在外人眼里，他这副神气劲，就像一只刚刚斗胜的公鸡，头顶上的硕大红冠比平时大了约一倍，冠的颜色鲜艳得夺人二目，周身勃发言语无法表达的豪气。
　　推开办公室的门，吓得一跳，几位同事比他还要早。他清了清嗓子，象征性来上几句就职演讲。那声音就如刚充满电的蓄电池，释放出强大的能量，尾音与高音演员难分伯仲。看来，一位新的明星即将与观众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