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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
位置:现代小说·乡野风情
作者:彭永锋
发表:2011/9/13 15:14:19
阅读:2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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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简介

     “老鬼”

                     (一)
“老鬼”是我们镇民政办主任。
我被派到镇里挂职锻炼,党委让我分管民政。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头几年一直呆在机关,没有什么基层工作经验,到镇里后,镇党委书记说,有什么事你听老鬼的就行了,保证你圆满完成挂职任务。
没想到我这个挂职副镇长上任没几天,被老鬼“耍”了。
我在办公室看着老鬼提供的一些民政方面的资料,一个指戴大戒指,脖挂粗项链的中年男子走进我办公室。听说你管民政,给我搞个低保吧。男子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很潇洒的点一支烟,随口甩出这句话,也随手甩给我一支烟。我说,你什么情况,说说吧。这男子吧嗒一口烟,吐出的烟快喷到我脸上,搞得我这个不抽烟的心里很不爽。自我介绍哈,我叫李咏,就非常六加一主持人那李咏,家里排行老三,大家都叫我三哥。老子给共产党打了大半辈子工,现在给下岗了,没饭吃,我党不能让曾经给他卖命的人饿死吧。听这口气,不是个善茬,我说,下岗的比较多,下岗是为机构改革做贡献,政府自然不能饿着你们,你先回去,回头我和民政李主任商量下再答复你吧。别提那什么老李,还是我家门,就是他把我低保给取消的。他不是归你领导吗,干嘛要商量他,你说了不算呐?
我不了解情况,不好说。我一边对付他,一边给老鬼打电话。电话通了,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说你要是没什么重要事情,来我办公室一下吧。电话那头老鬼却跟我打起支唔,啊,什么,哪个李咏?中央台?我手机没电了,信号也不好,喂、喂……再打,老鬼电话关了机。
你自拔(直爽)点,给个话吧,要是你不答应……,反正我今天没事干。听这语气,要跟我耗着,打持久战呢。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还真不好办。
这时电话响了,号码不熟。王镇长,分管民政的副县长来了,你赶紧到前面招待所来一下。声音挺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挂了。我只好跟李咏说,我有事情必须要出去,你要么帮我守办公室,要么我们一起走。晓得你们会来这一套。李咏悻悻的嘀咕着,还是跟我出了办公室。
到了招待所,哪里有副县长的影。倒是老鬼在接待室清闲的喝茶。王镇长,来来来,喝杯茶。老鬼见了我就吆喝。我这才明白,那个不熟悉的号码打来的声音,不就是老鬼么。你耍我?我有些生气。老鬼望着我呵呵呵的笑,我是为领导解围。
那个粮管所下岗的李咏,你不要理他。他本来搞副所长的时候自己就倒腾粮食生意,下了岗甩开膀子干的更欢。你看他那一身打扮,还想吃低保,门都没有。你要是把他当个人,他跟你很扯半天都扯不清,让你没法做事。别想着跟他解释政策,当初我取消他低保,跟我闹腾了一星期,硬是被我扛住了。他哪里会跟你讲道理,胡搅蛮缠,就觉得自己下了岗不爽,搞个低保心里平衡些,当时凭他的条件哪里搞得成。现在他不找我了,没事了就来缠着你们这些分管领导。
总的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能老让他这样缠着吧。想起党委书记的交代,我想让老鬼把这事摆平了。老鬼沉默一会,豁出去了,不过你得和我一起去。老鬼这样那样的跟我一番交代,要我依计而行。
敲开李咏的门,老鬼就嚷嚷,镇领导访贫问苦来了。
我依照老鬼的吩咐,仔细打量李咏的家居,不断的用羡慕的语气跟李咏说,你这房子比我家大多了,至少150平米吧,搁城里,可得大几十万啊。这装修,不下二十万拿不下来吧。李咏嘿嘿的笑,不敢跟王镇长比,王镇长可是国家干部,城里人啊。瞧瞧,液晶电视,笔记本电脑,真皮沙发,高档席梦思床,李总,你可真会过日子,家里整的跟皇宫似的。我要有你这样的日子过,给我个再大的官我也不当,自己当老总,多逍遥。老鬼也在一边附和,李总可是我们镇里能干的人哦。叫你老婆整几个菜,今天吃大户。老鬼毫不客气的说,自家亲戚般。
几杯白酒下肚,李咏早已被我和老鬼“蜜语”灌得飘飘然的大脑这会儿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待李咏自吹自擂的间隙,老鬼发话了,三兄弟,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家门兄,以后少他妈给我丢脸,金窝银窝住着不安逸,还要搞什么低保。
李咏心里不服,老子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凭什么要我下岗。
岗都下了,啰嗦个屁。咽不下那口气,怎么放得出屁?咽下一口气,屁就可以震天地。你要不下岗,你能甩开膀子自个搞生意?你能有现在?低保是救命钱,不是养懒汉的,也不是安慰人的。你要是不服气,我就不给你搞,要是你东里西滴,我不认你这个家门不说,摆起我的民政办主任不搞,也要把你造业的残疾侄姑娘的低保都给取消你信不信?    
不妥吧,怎么这样说。我在心里犯迷糊,这怎么也不是多年民政办主任说的话,更何况他在搞民政办主任之前可是镇里的副书记,不可能这么没素质吧。
老鬼使劲给我使眼色,我心里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激将法嘛。
李咏垂着头不说话。他老婆不依了,说你个死砍脑壳的不缺吃不缺穿,跟别人争什么低保,丢死人。看今儿个都丢脸到家了,还死不要脸。老鬼说的李咏的侄姑娘,就是他老婆哥哥的女儿。
李咏脸上像虾子夹了般不自在。家门哥,你也别拿我侄女说话,我知道,不应该的。不过,要是和我同样的人都吃了低保,你也别怪我。老鬼就笑了,兄弟,我今天就把“帽子”搁在你这里,随时欢迎举报。
这天,老鬼和李咏都喝高了。
这之后,“三哥”李咏确实没再要求过搞低保,也不由得让我明白这“老鬼”称呼的由来了。

                    (二)

都说老鬼是人精,这话还真不错。
他找到我,主动要我去帮他做工作。我心里纳闷,还有老鬼摆不平的事?
原来,辖区A村老王头去世了,老人家临终遗言要埋,不烧。老王头是村里的族长,大集体那会儿,干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因为脾气犟,受不了约束,主动辞了职的。村干部去做工作,没做通,他儿子几乎要打人,情绪十分激动。村干部只好求助老鬼。可是老鬼当初包这个村的时候,和老王头儿子拜过把子,喝过鸡血酒,被老王头当儿子看待过,老鬼怎么也拉不下情面去违背老人的遗愿。老鬼跟我说,全靠你了。
“爹,不孝儿来迟了。”老鬼一进灵堂就哭起来,哭声悲凉凄惨,如同孝子,听的我鼻头酸酸的。老鬼上过香,磕过头,示意我也上香磕头,他拉着老王头的儿子在一边诉说着老王头当年对他的好。我看到他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我想,他的伤心是真诚的。
那年我在你们这里收提留,夜里阑尾发炎,幸好爹发现了,喊你一起背着我上乡卫生院的。医生说,要是隔天去,阑尾穿孔可就不好说了。我的命可是咱爹和兄弟你捡回来的啊!老鬼动情的和他把兄弟说着。听说爹想埋了?老王头儿子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顺手摔下一把鼻涕,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说,咱爹最后这点愿望,我要是不能满足他,我还叫人么?
老鬼接过话题说,是啊。爹一辈子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简单朴素,也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唉。老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不烧就不烧吧,大不了我扛下来,摘去我的帽子,早点回家钓鱼玩。实话说,本来我们是来做工作要烧咱爹的。
你不要管这事,跟你没关系,要处理,让他们来罚我的款好了。老王头儿子激动的护着他把兄弟,说话间还狠狠的把我瞪了一眼,像在示威。
李主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不无担心,这老鬼怎么犯糊涂。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来解决。老鬼似乎要帮助实现老人的遗愿。李主任,你别犯糊涂。我一把拉过老鬼,走进旁边没人的卧室,关上门,我问,你什么意思?老鬼抹一把脸问,你说人这辈子有鸟意思?这好的人说走就走了,最后的遗愿还不能实现,死不瞑目啊。你是老革命,老共产党员,是我前辈,可不能感情用事,原则问题不能犯错。我想老鬼也太感情用事了,怕他直接就表态,搞出什么事情不好收拾,我说,还是我跟你把兄弟谈吧。唉,你就不要管了,我干了这么多年,也累了,就算拿我的“帽子”跟王老爹报恩吧。你,你糊涂,像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别跟我提什么党员,共产党员就不许有感情?我入党那会儿,你还在摸黄泥巴呢。你,你怎么这样说?我努力保持情绪的稳定。我不需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我怎么做,别在我面前摆谱。好好好,那你就把这事儿扛着吧,你扛吧。
我气愤的出门,与老王头儿子装了个满怀。要走啊?他说。我没理他,径自出门上了车,扔下老鬼回了镇里。
次日,我正在办公室考虑怎样向党委汇报这件事,A村书记打电话过来说,老王头儿子决定把老王头拖去火化了,你们领导就是领导,有办法。
放下电话我心里纳闷了,老鬼不是要把这事扛下来,把老王头埋了吗?难道他半夜想通了,做通了他把兄弟的工作?正想着,老鬼进来了。进门就道歉,昨天真对不起,顶撞领导了。我说没事,想通了?是你让他们烧的?哪里,我坚持要埋,是把兄弟要拖去烧的。老鬼说,把兄弟虽然是农民,可是够意思,直爽,敢担当,不像我们这些城里人。唉,只是对不起老王爹啊!
不是老鬼要埋吗,怎么就对不起了呢?看着老鬼转身离去抽搐了一下的双肩,我心里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三)

老鬼出事了。
一大早,镇纪委书记在我刚进办公室就过来将一封县纪委书记签转的告状信放到了我办公桌上。县纪委书记批示:速查报情况,如属实,严惩。信是一位村民写的,意思是家里房子比较破旧,申报了危房改造,镇里批了,县里公示了,补贴五千元钱,可是自己并没有拿到钱,去找镇民政要,老鬼不给,村民怀疑钱被老鬼贪污了。
纪委书记说,县里很重视,包镇的纪委常委打了几个电话要赶紧查。你是分管领导,让你先了解情况。还有,省里社区网站也刊登了这封告状信,很多人跟帖,社会影响很不好,你看看。我去给书记汇报。
我赶紧打开社区网址,在《特别关注》栏目看到这封告状信,标题是《还我危房改造钱》,帖子是两天前发的,跟信同一时间。帖子写的比信更煽情,声泪俱下,从如何时运不佳造成贫困,到住房常年无钱维修已成危房,随时可能倒塌危及亲人生命,从我党亲民政策到基层落实不力,最后落脚,镇民政办李主任昧着良心贪污了他的危房改造资金,就是间接在谋杀他们一家人,希望大家声援帮助打倒贪官。
这个帖子点击率比较高,跟帖的很多,有怀疑的,有激愤的,有出主意的等。有几个帖子似乎对老鬼的情况很熟悉,有说老鬼老婆没工作还是个老病号,儿子又上大学,荒钱;还有说老鬼没收到楼主的“喜钱”,所以不给办;还有更离谱的说老鬼在外面包养了“小二”,手头紧,所以铤而走险,贪污公款。我心里知道,这些跟帖没有意义,因为民政工作的对象能上网的太少了,而跟帖的人,不是坐在网吧的青少年闲人愤青,就是这位发帖村民的朋友或者马甲,可信度和可参考的价值都不大。但是,我也知道,不理会这个还真不行,因为县网管办会将受到关注的帖子给领导报告,领导重视了,无论是否值得推敲、是否属实的帖子,都得去调查回帖,直到网民满意。
正想着,宣传委员来了,进门就说,我们镇可出大名人了。我知道她说的是这个帖子,说,你信吗?宣传委员说,现在不是你信不信或我信不信或领导信不信的问题咯,得让网民相信,让网民信任我们镇,信任我们的政府和老鬼。事情闹大了,就要有答复,让网民满意的答复。
宣传委员也要去给书记汇报,我想还是给老鬼通个气好些。我把大致情况说了一下,当然,我没有说纪委批转的那封信和纪委书记的签批意见,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这个事涉及到政策资金的使用问题,事情很大很严重啊,我作为民政办主任,当事人,现在不方便说什么,我相信组织,相信组织的调查结果。
其实我本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听他告诉我一点内情,没想到他倒是给我封了个严实。
镇党委通知召开了党委会议,会上,纪委书记把那封批转信件念了念,强调了县纪委如何重视。宣传委员介绍了网上的一些情况,个别网民激愤的回帖内容,点击率,回帖率等情况,当然,强调县委宣传部领导如何重视也是必须的。党委书记象征性的问了一下,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十一个参会党委成员都说没有什么要说的。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分管民政,你说说吧。我说,我想以李主任的为人,他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用他那句话,我相信党委会还他一个清白。
党委书记接过我的话说,老李的为人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们有几个年轻的还曾经受过他的领导,他不仅工作有方法,而且讲原则,但我们坐在这里说了不算。这个事情就由纪委书记牵头调查吧,王镇长参加,搞完了给县纪委回复的东西我看一下,县委宣传部那边,报告一个结果就行了,需要文字材料就报一份,网络上宣传委员你组织力量跟帖,先把邪气压下去,调查结束后再发帖告诉网民结果。
我们分头按照书记的安排忙活起来。纪委书记的调查很及时,很细致,很周到,很全面。说实话,跟着纪委书记调查这件事,才让我真正了解一个基层党务工作者需要具备的经验和能力,让我对他们由衷佩服起来。据说老鬼搞纪委书记那会儿,他还是老鬼的下属,镇里的纪检干事。
纪委书记先找老鬼问了大致情况,主要了解了危房改造的政策规定,翻阅复印了一些账目,而后和我到村里查看了当事人的房子,和当事人进行了交谈。他还把这三个月老鬼的手机通话记录通过渠道打印出来了,并从中间找出了老鬼打给当事人的二十多了电话记录。
事实在纪委书记一步步的解剖下明晰起来。原来,当事人符合危房改造的条件,进行了申报并批了。但他们当家人一直在外地打工,老鬼二十多个电话就是给他们打的。老鬼一再要求他们回家将房子维修,因为危房改造只有申报人对房屋进行了重建或维修才能领取危房改造资金。老鬼考虑当事人家庭确实很困难,虽然在外打工,但家庭成员多病多灾,房屋还是土屋,再者,镇里一位和老鬼一同从班子成员退下来的老同事打招呼了的,本来就够条件,顺水人情谁不做呢。在项目截止时间内当事人没有开工,老鬼为了给当事人争取到这笔资金,给县里的公示名单中就有了当事人。但当事人回来后不理解老鬼的好心,认为既然已经公示,就应该把钱给他。老鬼自然没给,当事人于是告状。
好事不好做啊!老鬼叹道。老鬼好心没得到好报,受了一阵委屈。不过老鬼的一句话倒是让我对这件事有了更新的看法,他说跟他打招呼的原班子同事,两年前可是民政办主任位置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直到现在还在想着这个位置。
一位普通朴实的农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告状艺术水平?这个困扰我调查始终的问题,听了老鬼的话,似乎明白了。
                  
(四)

在告状问题上,老鬼虽然没有将危房改造资金据为己有,但至少违反了危房改造的政策规定,在当事人没有修建房屋的情况下,申报并领回了资金,出发点虽好,仍属于欺瞒行为,因此镇党委在回复了县纪委、县委宣传部后,责成我和老鬼到县民政局进行自我批评检讨。
我到老鬼办公室找他,一位老太太正在他办公室,办公桌边放着一篮子鸡蛋。老太太见我进来,局促起来,不安的望着我。老鬼说,你老人家回去吧。老鬼扶着老太太走到门口,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递给老太太,这钱给你孙子上学用。老太太连连摆手说,不要你的钱,怎么能要你的钱。老鬼把钱塞进老太太口袋说,这是共产党给你的,让你孙子好好学习。谢谢党,谢谢政府。老太太抹着眼泪,颤巍巍的离开了。
她一家很不幸,媳妇去年去世,儿子今年又因为癌症走了,她一人带着个孙子很困难。前一阵子给她搞了伍佰元的临时救济,这不,她提着鸡蛋感谢来了。老鬼跟我解释。要是不收她的鸡蛋,老人家会觉得咱们瞧不起她这份心意。
不是说临时救济一年一户只能一次吗?我问他。
那钱是我自己的,今天亏大了,一个鸡蛋十来块呢。老鬼呵呵的笑。
去县城的路上,老鬼跟我说,今天就在局里吃午饭,多喝点酒,把那两百元喝回来。我哈哈一笑说,老鬼你真会算计,堤内损失堤外补啊!
到了局里,因为我下挂任职时间不长,也就开会来过一次,不熟,因而由老鬼领着。因为事先联系过,局长在办公室,一进门,老鬼就说,局长大人,我们王镇长带我来做检讨了。
局长大度的一摆手,检什么讨,老鬼的原则性我绝对相信。
这个事我有责任,没有深入调查了解。我想要诚恳的做一番检讨,哪知道局长马上打断我的话,不要搞什么检讨了,事情已经发生,善后处理好就行,民政室主任很辛苦,工作不好做,特别是有群众不能理解,你们党委政府多关心多支持就行了。
局长又跟老鬼说,事情闹大了,那笔钱要先收回来,既然符合条件,下季度再申报吧,你们要督办村里监督他把房子及时维修好。看来局长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这件事情。
是是是,老鬼不停的点头,很认真的在本子上记着局长的指示。我瞟了一眼老鬼写的内容,本子上记着局长、危房、钱等几个独立的词语。
等局长停下来,老鬼附和说,一定按照局长的指示落实。局长,您看我们镇福利院建设的问题,您可要多关心啊!
局长看我一眼说,福利院建设可是地方政府的事情啊,政府不重视,我们总不能拿热脸贴冷屁股吧。
老鬼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正了正身。腿落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我的腿碰了一下。
我赶紧接过局长的话说,我们镇党委一直都很重视,这个星期党委开会还专门研究了福利院的建设问题。
镇里说要将福利院后面的几亩责任田划给福利院做菜地呢!老鬼说这话的时候,抬起腿跷二郎腿,再一次碰到了我的腿。
哪里研究过这个问题。给福利院划几亩菜地听老鬼说过,只是那几块地收过来比较难,搁在那。老鬼既然说了这事,我这个副镇长总不能拿冷脸对别人吧,只好说,福利院建设是好事,我们全力支持,要地给地,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关键是镇里穷,想给钱也没钱给,还望局长多支持。
局长哈哈一笑,只要工作能上去,该支持就得支持。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因为分管救灾救济的副局长不在家,老鬼跟我说,其他领导不去汇报了,中午让几个小兄弟陪你,就不要领导陪了。我本就率性,不喜欢那一套,很满意老鬼的提议。老鬼带我先到办公室坐了坐,客气了一番,办公室主任说,今天午饭,老规矩,小范围。老鬼笑着点点头。老鬼带我到几个股室转了转,因为办事人多,客气几句就出来了。
午餐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我和老鬼、司机三人,局里来了办公室刘主任、救灾救济苟股长、财务孙股长、优抚安置曾股长四个人。一一介绍入座后,老鬼跟我强调,他们可都是财神哦,每个人都管着一大笔专项资金呢。办公室主任笑着说,我管的那点“专项”资金还不够老鬼吃,他们才是财神。老鬼呵呵说,你是大管家,食神,管着大家的嘴呢,没你我们哪里去搞饭吃。
酒席一开,老鬼说,老规矩,“三心二意”的喝。三心二意就是三杯白酒两瓶啤酒作为包干任务,喝完再自由发挥。三杯白酒差不多有六两。我打小就不能喝酒,吃酒糟都会醉半天,只好赔罪说,对不起大家,我还是和我们的美女领导苟科长一样喝牛奶吧。
想喝奶?等会单独找我吧。苟股长毫不犹豫的接过一杯白酒。
大家一阵开怀哈哈大笑,老鬼说,苟科长你矜持点,别第一次见面就勾引我们领导。
她姓勾嘛,刘主任嬉笑着接话对我说,酒喝了就有奶喝。
禁不住大家劝,我只好端起杯子。一杯没喝到一半,就下了“猪娃”,苟股长说,见过不会喝酒的,没见过这么不会喝酒的,看来领导你真是吃奶的命啊。
是啊,是啊,他还要代表政府找你讨奶喝呢。老鬼说,福利院建设还要你多关心呢。
苟股长说喝酒就喝酒,哪来这多话。
大家也说喝酒喝酒。
等“三心二意”任务完成,苟股长跟老鬼说,你不是要我关心你们福利院么,看你有没有本事。咱今天不玩那过时的喝酒拨钱,你不是河南人的女婿么,我来和你划河南拳,你赢我一拳我给你一千。
老鬼划拳在我们镇里可是少有对手。我喝着红牛准备看老鬼如何赢苟股长,心想莫不是苟股长有意多拨点钱?其他几位也加入了观战的行列。
没想到老鬼一开拳就落下风,一杯又一杯的被罚酒,两瓶啤酒很快就被老鬼喝光了。又开了一瓶,还是输。老鬼双手抱拳,投降投降,领导就是领导,佩服佩服。
刘主任说,老鬼想奶喝,心猿意马,哪里会搞得赢。
这就是想奶喝的后果,苟股长呵呵的笑,随时给你报仇的机会哦。
酒席散了之后,我说,老鬼你是为了把早上的损失补回来故意输的吧。你要是赢她几十拳,可是好几万呢。
老鬼眯着眼傻笑着说,几个弟兄姊妹在一起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后来,我们把福利院的菜地调整好,请局长过来关心了一次,局长十分肯定,也很高兴,表态要多拨五万给福利院。
意外的是,等拨款文件下发,却多了八万。

                     (五)
                      
福利院建设工程发包问题上,我和老鬼起了争论。
给谁做不是做呢?给熟人做未尝不可啊。我的意见是给一位关系户承建。县里某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钱局长是我们镇的人,老家还有些亲戚,他给镇里党委书记介绍他幺把子兄弟想来承包福利院建设工程,党委书记知道老鬼的脾气,要我做工作。
不妥吧,他幺把子哪有这个能耐。给他做也不是不行,就怕他做不好。老鬼对这个钱局长的幺弟比较了解。
我说,这不过是点小工程,摆明给他幺弟挣点钱也无所谓,十多万的工程,能挣多少?但这个关系要是得罪了,那损失可就大了,就不是简单的钱的问题了。
这个道理我知道,我考虑的不是给谁挣钱的问题,关键在质量。资金本来就不充足,房子还要建好,可都是要住老人的,需要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他幺弟本就不是个实诚人,若要为了利益偷工减料,影响了质量,将来出了问题,不仅你我要负责,钱局长那里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老鬼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了他公开招标。结果自然那个一无资质二无资金的钱局长幺弟落选了。
这位钱局长在某次到我镇里检查指导工作的时候,对党委书记说,你们那个民政办主任很讲原则嘛,要是你们镇的干部都像他那样讲原则,工作就好做啦。这句话搞得党委书记很难堪。如今要说一个人讲原则,多半是讽刺,不灵活,在这世道怎么吃得开。一个镇的干部都不灵活,那这个镇岂不是呆板死气,什么项目、资金恐怕都得绕道别个镇里去了。
为了挽回影响,党委书记煞费了苦心,原本想给一条通村公路让钱局长幺弟修,但党委书记也怕那小子喉咙太粗,把个路修成豆腐渣。通村公路政策性强,社会影响面更大,党委书记不放心。思来想去,决定把福利院内的路和硬化工程让给钱局长幺弟承包。
党委书记把我和老鬼叫到办公室商量,老鬼满口就答应了。不过老鬼借此机会“敲”了党委书记一笔。老鬼说,您也知道福利院穷,找上面弄几个钱不容易,原本打算缓一步修路和硬化的,既然镇里大局需要修,我们资金上确实有困难,您多少得支援一点。
党委书记说,你这老鬼,鬼精。你说,要多少?
十万吧,老鬼呵呵一笑,您破点小财,我们办点大事,福利院建好了,都是镇党委政府的政绩。
你要杀我呢,你看机关大楼这么破旧了,都没得钱修,你一开口就十万,要我去抢啊!两万,嫌少一分都没有。
两万就两万,您表态要算数,可不能打白条。您现在就落实吧!老鬼喜上眉梢,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党委书记说,好吧,当是这些年对民政工作的补偿吧。以前老李你独当一面,为党委政府分了很多忧,从来没找过我们的麻烦,今天就现场办公,把你的两万落实到位。说完拿起电话给财政所长打电话安排了。
事后我问老鬼,怎么同意把路面及院内硬化交给钱局长幺弟承建。老鬼说,为大局着想,为大局着想。路坏了可以修,房子塌了可是会死人的。
老鬼并非不灵活的人,如若不灵活,局里的钱也不会多弄回来,更不会被称之为老鬼了。只不过老鬼有老鬼的灵活尺度,并非完全无原则的灵活。
都是这个世道逼出来的啊,老鬼不甘心的这样认为。
原本以为给钱局长幺弟搞了点事做,事儿就算了了,但还没完。党委书记在视察了福利院建设的进程后,对老鬼说,听说B村赵家老人很造业,你抽空去看看,要是符合条件,给搞个低保,不够条件就算了。党委书记话说的十分灵活,听者可不能依了领导的话去做,领导是想用尊重换权威,下属得用实际行动去尊重领导。
次日,老鬼知会我一声就骑着摩托车去了B村。中午我吃过食堂准备在办公室躺一会,老鬼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被鬼缠上了,背时啊。你看我的胳膊,血肉模糊啊。老鬼卷起袖管,露出基本结痂的肘部。八月的天气,阳光毒辣,老鬼本来就黑的脸,被太阳晒的黑里透红,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辛苦了,喝杯水。怎么,摔跤了?我关切的给老鬼递过茶水。老鬼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说,别提了,你猜怎么着,赵家老人的外甥是谁?不等我回答老鬼接着说,钱局长呢。调查了一圈,村民都说,赵家几个儿女很出息,很发财,就是不愿养老,你推我让。村里的书记要我给他们拨百来个低保指标,跟赵家差不多条件的一起搞低保算了,这不是明摆反对吗。这样的人你叫我怎么给他们搞低保?
难怪党委书记在周一例会上说,镇里自来水厂建设立项要靠钱局长,镇里的党政干部都要全力以赴把这个项目立起来,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党委书记其实心里明镜着呢,讲话也十分艺术,不先挑明,留有后路。我跟老鬼说,镇里自来水厂立项可指靠着钱局长,立不上项,就弄不到钱,你吃了这么多年的浑浊自来水,还没受够?
老鬼想了想,我知道怎么跟书记汇报了。
下午上班就被老鬼拉去党委书记办公室。书记,昨天你交代的B村赵家老人的事情,我上午去调查了,全村1679人,像他们这样的老人有107户,其中有8户因子女患病病、灾祸等各种原因,赡养能力不足,被纳入了低保;有63户子女在外打工,按时寄钱赡养老人;有21户儿女在身边,承担部分赡养责任,老人自己也还劳作;有9户老人属于重点优抚对象,每月有几百元生活补助费,不需要子女赡养;含赵家在内6户老人子女三五个,条件也还不错,就是你推我让,不愿养老,导致老人生活无着落。如果给这些老人搞低保,势必会助长不养老的坏风气蔓延,那么,也就是说所有农村丧失劳动力的老人都可能效仿要求低保,民政不可能是养老局。我建议先给赵家老人救助一点临时救助资金,解决燃眉看病之需,然后镇里和村里出面找赵家子女,要求他们承担养老的责任,并以此推动解决其他家庭不养老的问题。
老鬼根本不提钱局长的这层关系,党委书记也不便点破了,他似乎对老鬼的调查还满意,说这个事情就交给你解决吧,记住一点,要让赵家老人老有所依、老有所养。
隔了一星期,老鬼跟我说摆平了,也没听他细说。倒是周一例会党委书记提到了这个事,把老鬼当依法办事的典型表扬了一番。原来老鬼先让村里干部去找了包括赵家老人在内的6户子女,要求他们养老。其中几户态度较好,但赵家子女仗着老表当局长,根本不屌村干部。于是老鬼带了执法证,拿了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三下五除二就把赵家几个子女“收服了”。
例会上党委书记还提到自来水厂立项进展顺利,得到了钱局长的大力支持,局长亲自带了镇分管领导跑省城找关系,估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看来钱局长对老鬼处理他舅舅舅妈的养老问题十分满意。听了书记的讲话,我心里这样想。

                    (六)

三伏的天,女人的脸。昨天傍晚还霞光满天,吃过晚饭滂沱的大雨就来了,淋淋沥沥,下了一整夜,到现在还没有停的意思。老鬼没事,在我办公室闲坐。这雨下的好啊,谷子要灌浆,雨水来的正当时。望着雨水,我不禁感慨干旱了半年,总算让人喘了一口气。
呵呵,你也懂稻谷现在需要水了啊,在这里挂职一年,学了不少嘛。老鬼表扬我。怕是走了“恶婆娘”(农村风俗说当地若长期不下雨,是因为有恶女人),又来了“懒婆娘”(指雨水不会停)。这么个下法,几天不会停啦!老鬼望着窗外的雨帘显得有些忧心。
老鬼果然说中了,雨下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鬼有些着急,跟我说,党委该安排湖、库险情排查了。老鬼从村干部干起,最辉煌的是当过镇里的二把手副书记(当时书记镇长一肩挑,没有专职镇长),这个从没有离开过镇里的老革命,管过十多年的农业,对镇里湖泊、水库的“脾性”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我说,有管农业的副镇长和副书记,咱们操什么心。
老鬼说,八一年发大水,观音湖和大王山水库溃了堤,淹死了十几人,老百姓损失惨重呢。这降雨量跟那会儿差不多,几个水库堤坝可能承受不了。他们要是不管,可能会出大问题。
从部队转业回来在机关工作的这些年,我早已被练就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哲学。热脸有时贴到冷屁股不说,你去操别个的心,别人会认为你越权,或者觉得能力被你看低了,造成误会。于是我说,他们会考虑的,你就别操心了。
老鬼说,他们考虑个鬼。书记是县委办下来的,八一年水灾估计都没听说过;管农业的副书记城关镇调来的,镇里有几个水库还没搞清楚;副镇长考来的,身上的奶腥气还没掉,懂个屁。发了灾,老百姓受苦不说,最后还不得咱民政擦屁股?
老鬼想了想,掏出电话拨通了管农业副镇长的电话,副镇长正在忙“业务”,跟老鬼应付了几句就挂了。陪个鸟客,总不是在打牌。老鬼很气愤,又给副书记打电话,副书记说安排了村干部排查的,要老鬼放心。老鬼挂了电话说,放心,绝对放心,村干部这两天能找出几个不打牌的我还真不放心了!老鬼不依不饶,拨通了党委书记的电话,书记听了老鬼的介绍,十分重视,要老鬼半小时后到他办公室当面汇报,他马上从县城赶回来。
当天下午召开了防汛动员会议,机关干部和临湖临库的村干部齐上阵,镇里分成了物资保障组、险情排查组、综合协调组等,我和老鬼被分在物资保障组,老鬼说他熟悉湖情库情,主动申请去了险情排查组。
不查不要紧,一查,书记镇长们都吓了一跳,观音湖水位超过安全水位一米了,即将漫堤,有个小水库堤坝发现了几处渗水。湖堤必须加高加宽。老鬼有经验,被临时委任为现场总指挥,全权负责观音湖堤坝固险任务,水库的险情交给了镇里的水利服务中心负责。
老鬼掉到湖里了,找不到人了。镇党政办主任给我打电话,心急火燎的说。我正带着人把在镇上买的编织袋、木桩等防汛物资运往湖边,听到消息,心里不免一紧。
等到湖边,才知道详情。原来湖边几个村调不到劳力,在家的都是386199部队(妇女儿童老人),青壮年劳力绝大多数外出打工了。看到人工少,天又快黑了,老鬼心里着急,也扛起了沙袋。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体力不支,在堤上脚下一滑就滚落到湖里。风大雨大,堤上的群众说,看见老鬼扑棱了几下就没了影,大家水性不好,不敢下水救。
雨大风大,临近傍晚,能见度不高。老远就听见党委书记跟在现场的管农业副书记和副镇长发脾气,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你们让他扛沙袋,你们年纪轻轻在干什么?要是老鬼有个三长两短,我撤了你们。
湖边,二十几个人正在沿岸搜寻老鬼,有人还不断喊他的名字。
镇人大副主任安慰党委书记说,老鬼水性好,没事。八一年发大水,半夜冲毁了他的家,冲的砖都没剩下一块,在家看房子的老鬼被冲走十几里地,第二天还不是一瘸一拐回来了。他家老人孩子女人若不是听他的话住进了亲戚家,怕是当时就没了。
难怪老鬼说起那年大水就心有余悸。我心里还是很担心,毕竟快二十分钟不见老鬼踪影了。
哎,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我们循声跑过去,茅草丛里,老鬼躺着喘着粗气,身上沾着湖水中的渣滓。看到我们,老鬼朝湖里啐一口痰,笑笑说,老球了,不中用了。吓死我们,你这老鬼。赶紧回家休息,真变成鬼,我这个书记可负不起责啊!书记不由分说安排人把老鬼送回了家。
胡库的汛情也像老鬼落水一样,有惊无险。大伙儿都明白,若不是老鬼那份执着劲和宝贵的经验,迟些日子上堤排险固险,怕是要出大问题的。党委书记后来在会上表扬老鬼说,天灾犹可挡,人灾不可恕。有灾情无灾损无灾民,老鬼这个民政办主任当得最到位。干好分内事,也要干好能力内的事,大大家都发热,我们的事业才能兴旺。
我看见台下坐着的老鬼望着我们憨憨的笑了。

                    老   鬼(七)

回到家,我把老鬼的英雄事迹在老婆面前宣传了一下,原本希望感动老婆一下,也让她更加体谅我,支持我。没想到老婆没有被老鬼的英雄事迹感染,反而从故事中听出乡镇工作以下几点:一是危险。不是一般的危险,是涉及到生命的危险。即便我这个挂职副镇长,即便党委书记,防汛抢险都必须工作在一线,工作在最危险的地方。二是条件差。老鬼落水,不说影视大片中那些直升机搜救的镜头,至少得有一两条机动船出动搜救吧。出了危险状况,靠天靠地靠自己,就是靠不上组织,靠不上他人救援,这是基层政府的悲哀。三是没前途。任由老鬼能力再强,工作再出色,一辈子充其量混个正科级。庙小了,菩萨是做不大的。老婆分析完了得出结论:直接找舅舅把我调回城里。
老婆在大学教书,属于埋头学问,不关心政治的那种类型。她父母虽然也在中学教书,但她家族中却出了不少实力派官员。她舅舅就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实权派人物,我转业回来安排也就是人家一句话。这事搞得我在他们家族矮了一头,总觉得是吃她家族的饭。她还有一位大伯在省委工作,应该是副秘书长之类的官员,我怕沾了裙带关系的光,今后在他们家族更加抬不起头,因而从不打听。我们结婚那会儿,她大伯还是某市委副书记,给我们发过贺电。
老婆的意见我没怎么理会,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那天在自来水处理事儿,她舅舅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顿批,你还年轻,吃点苦就想打退堂鼓,像什么话。不管干什么,要坚定立场,不达目的不罢休。你两年的下挂时间又不长,但对于你今后的仕途是很有必要,很有帮助的。她舅没说完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老婆说是我的意见要求调回。我也不好反驳,只说,一切都听舅舅的,我安心工作就是。
关了电话,心情多少受了点影响。自来水厂改建在即,党委要求厂里先改制,该裁的裁,该下的下,该退的退,“脱掉沉重包袱,确保轻装上阵”,党委书记这样定义自来水改制。接电话时候,老鬼正在跟自来水厂职工宣讲低保政策。
屁大一点自来水厂养了三十几号人,据说好多还进的事业编,其实这个厂也就是三五个人的工作量。我和老鬼的任务就是配合改制,确保改制之后职工生活有保障。明了一点说,就是给下了岗没有生计来源的职工搞低保。老鬼其实一直反对将低保变成政府维稳的万金油,什么都往里面装。党委书记说,民政本身就是政府的一项工作,不是独立于政府之外的小团体,政府的需要就是民政的义务,再者说,扶贫济困是民政的职责之一,人家工作都失去了,你们给他们搞个低保,一个月发给一两百元的保命钱,是你们应该做的。我很佩服党委书记的说话水平,镇里每一项工作他都熟悉,专家一般,往往一两句话就能掐住人。他是那种专打七寸的领导,狠角色。
老鬼跟我说,要下岗那么多人,哪有那多指标。我说先调查吧,符合条件就搞,不符合条件不办。
宣讲完政策,老鬼把我的意思说了说,符合条件就办,不符合条件的不办。老鬼话还没说完,有人不干了。你倒是说说,谁符合条件,谁不符合条件?
我说,这个要经过调查,家庭原有经济基础、家庭成员收入、家庭支出等,综合考虑。
考虑个屁,总不是有关系的先搞。
孙二条你说什么二球话,还是个副厂长,讲点水平,莫丢脸。老鬼把脸一沉,语气也变了。
这个孙二条我是听说过的,原本是街上小混混,不知怎么就进了自来水厂,后来送了当时分管自来水厂的副镇长两条红塔山香烟,摇身一变成了副厂长,不过名字也变成了孙二条,真名倒是很少人叫了。他倒是不在意这个绰号,反而炫耀,当时动耶就说,老子两条烟就搞一个副厂长,给老子两千块,老子还不是一样搞个副镇长。有人就嘲弄他,要是给你二十万,你还不搞个副总理啊。这孙二条,居然会谦虚的说,副总理操心太多,老子搞不来。大家就一阵哄笑。那个副镇长本想收拾他,但没几天临换届调走了,如今早已是邻县副县长了。
孙二条不理会老鬼,继续说,老子们给厂里卖命这么多年,凭什么当官的一句话就让老子下岗?大家说是不是?他这一说,好多人都跟着起哄。
老鬼说,卖的什么命?你们的情况还想逛我?四五个人的事情你们三十几个人做,还委屈你们了?镇里每年贷起款的给你们发工资,十几年了,凭什么要白养你们?这些个道理我不跟你们说,我今天只不过是镇党委安排来给你们宣讲低保政策的。我的钱绝不会像你们以前领工资一样,随便拿。都是有胳膊有腿的大老爷们,哪里挣不到几个饭钱?
少他妈给我装清高,讲原则,你们当官的捏几个指标,总不是想要我们去求你,送几个给你。老子们都是一个厂里的,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下了岗,一个不能少,都得搞低保。孙二条根本就不理会老鬼那一套道理。
这几句话让我听的心里十分窝火,加上刚被老婆舅舅一顿批,情绪激动起来,本在机关被磨平的部队磨练出来的强硬作风一下就蹦出来。我说,孙二条我知道你会送两条,不过我今天把话跟你说清楚,就你这态度,你送十条我都不会批你,别个一根烟不送我照样批,你信不信?
孙二条袖子一卷,就要冲过来,一边冲一边指着我喊,你他妈算老几,老子这态度怎么了,老子们镇里还轮不到你这个外麻撒野。众人一把拉住孙二条往门外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示弱,狠劲将桌子一拍,有种你放马过来,看我不将你像二条一样扔出去。老鬼就推我,冷静,保持形象,冷静。
隔了几天和老鬼在街上过早,老鬼跟我一边吃一边商量自来水厂低保的事儿。老鬼说,这季度局里就分来上十个低保指标,加上动态管理退保的几个,也就能凑十五个,有八户家庭因病因灾迫切需要纳入低保,只能给自来水厂七个指标。我说,那也只能这样,我先跟书记说说,下一步我们跑跑局里,看能不能多弄几个。老鬼说,其实从私人角度,我都想给他们搞低保,他们当初进厂都是花了钱的,有几个都是贷款进的。镇里当初修办公楼需要钱,让镇办企业进了不少人,进一个人八千,在当初可是一笔大钱。这些年虽然发工资,其实少得可怜,一个月也就是五六百,造业啊!
正说着,旁边台球桌上一个球飞过来,砸在我们桌子上,差点砸到碗里。我回头看了一下打球的几个小青年说,小心点,我们在过早。
过早蛮了不起,看什么B看。几个小青年围过来。
老鬼一看架势不对,干嘛干嘛,你们几个大人我可都认识,少在这里见鬼。
认得你妈个鬼。其中一个小青年冲我就一棍子砸来,我一闪,台球杆不偏不倚砸在老鬼头上,血一下流出来。
叫你躲。另外两个围着我拳脚相加起来,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唧唧。
说实话我不怕打架,在部队我们时常组织散打等体能训练,回来后长期不发泄体力,早就憋屈慌了。我随便几个擒拿格斗动作就将这三个小青年打的折胳膊断腿的。
派出所赶来后,我把三小青年交给干警,送老鬼到医院包扎处理伤口。老鬼说,我还是住院观察几天。我说你不至于那么娇贵吧。老鬼诡秘一笑,转移话题说,你让派出所好好整整,看看几个小青年什么来路。
我在电话里跟书记简单汇报了一下,赶到派出所。分管政法的书记也到了,让你受惊了,等会去看老鬼。说完跟派出所长说,我们书记很生气,跟政府官员动手,可不是一般的案件,要尽快查明真相。
几个小青年根本兜不住。都是附近村子群众的孩子,听说要劳教,还要赔付医疗费和罚款,一股脑就交代了幕后主谋,原来是孙二条请他们喝了一顿酒,要他们教训我一下,给我点颜色,没想到误伤了老鬼。
干警很快就将孙二条拘了。三青年关了几天,罚了款,让村干部领着家长来带回去了。老鬼还住在镇里卫生院,虽然离家只有一墙之隔,老鬼依然住的十分专心,让老婆送饭菜到卫生院,晚上都不回家。
我跟医生打听老鬼伤势,医生说,就破点皮,早好了。我说那为什么不出院?医生说,李主任要求包着纱布多住几天。
这老鬼,葫芦里买什么药?
孙二条的媳妇来看过老鬼一次。这女人是镇上的人才,年轻时候据说是镇花,开的美发店规模很大,学徒工都请了上十人,日进斗金呢。
老鬼不松口,镇里给压力,孙二条就一直关着。开始孙二条还放话,说什么不就是罚几个钱的事,等出来了绝不放过我。关了一星期多,一不让交罚款,二不让出医疗费,孙二条老婆就急了,天天去看望老鬼,给炖好吃的母鸡汤之类,找到我就诉苦,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孙二条本质不坏,希望我给他改过的机会。
   孙二条的态度也变了。在里面他多少也听到些消息,党委书记说如今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居然有人说党委政府说了不算,难道要黑恶势力说了算?我看这孙二条不是黑社会头目是断不敢说这样的话的。党委书记这话仔细一掂,分量很重,言外之意孙二条是镇上黑社会头目,已然发展到公然和党委政府叫板的份,不严惩是会危及政权稳定的。派出所长不傻,安排干警翻箱倒柜调查孙二条的历史,一副不查出个子午卯丑不罢休的架势。
这一来,孙二条就傻了。打架闹事无非治安处罚,安一个黑社会头目的名,搞不好要掉脑袋,至少也得坐上几年牢,这个孙二条懂。于是孙二条天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交代问题忏悔罪过,连哪天在窗子边偷窥别个洗澡都交代了,都是些鸡毛蒜皮打架闹事的小事。孙二条的媳妇更是找我们勤便了,不仅主动交了老鬼的医疗费,还义务当起了陪护员,顿顿好生活安排。
毕竟没什么大事情,关了十多天,孙二条态度好,派出所长征求了党委的意见,就把他放了。听说还是老鬼跟书记求了情,说乡里乡亲的,教育警示一下就可以了。党委书记说既然老鬼你吃了大亏都不追究,就算了吧。
孙二条出来后,我们到自来水厂召开下岗职工大会评议了家庭情况,由职工投票评出最急需纳入低保的七户。场面井然有序,孙二条也在场,躲在角落里抽烟,屁也没放一个。
评完,老鬼宣布了结果,动情的表了个态,大家乡里乡亲都不容易,虽然以前在厂里工资不高,但多少有几个,可以把日子糊弄过去。可是突然就砸了大家的饭碗,我们也不忍心。瞧瞧大家,谁个不是四五十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大门一开就要钱。你们的青春献给了自来水,无论有没有贡献,都值得肯定。如今你们下岗了,一无文凭,二无积蓄,三无门路,我也知道你们挣钱难,我们会尽力多争取指标,将更多需要保障的人纳入低保。还是那句话,我的钱不是养懒汉的,是救命钱,你就是拿刀砍我,不该给的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
大家齐刷刷的将目光转移搜寻孙二条,角落里的孙二条扔掉烟头,脑袋夹在裤裆里溜出了会场。
这时,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八)

老鬼跟我诉苦,忙不过来了。老婆被动员加班,可是任务实在太多,眼看就要超期了。这样下去只有辞职回家钓鱼。
老鬼虽说是社会事务办主任,可这个办公室就他孤家寡人,民政、扶贫、残联、移民都归他管。虽然以前是大民政,但现在可是不同的四个部门。都说上头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基层工作不好做,我来这里一年多,还没听他发过类似的牢骚。他像一把梳子一样,每一项工作经他一梳,干起来都是井井有条。这次不行了,几项工作撞了车。各大水库移民花名册要录入微机,残联要求建立残疾人台账,而扶贫雨露计划的微机录入量也是很大的,民政上的孤儿信息录入更是不能耽搁。这些工作都是涉及到对象利益的大事,不能耽误。老鬼蛮不容易,五十多岁的人学习电脑操作,镇里和他同龄的干部,基本上都是陪孙子才看电脑,他不仅可以上网查阅资料,还能自己打印文件,他那一摊子的事情都是他本人弄,搞不来就喊他老婆帮忙,算是个“公私不分”的干部。
只有找人帮忙,可我这个挂职副镇长到哪里给你找人?顶多我也来帮忙。
老鬼说,您是领导,不劳您亲自动手,您那笔记本借我几天就行。镇里党校几个老师这段时间没什么授课任务,让他们搞事,我放心。
我笑了,老鬼你主意都打好了,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非得叫苦一番,不直拔。
老鬼哈哈一笑,不叫苦领导你不得重视嘛,叫了苦也相当于邀了功,一举两得。
我去跟组织委员商量借用党校老师。我虽然是个副镇长,可党校归组织委员管,我说了人家不会听,需要组织委员开口。组织委员倒是很爽快,你王镇长开了口,我就是天大的难题也要办,将来你回城里进步了,我们到城里还得找你讨口饭吃。
我说,哪里哪里,你们跟着组织部,天天有进步,我只求谋个安逸的位置混混时间。
组织委员打起哈哈,说归说,笑归笑,老师们平时很辛苦,有几天休息时间不容易,你们让他们搞了事,该考虑的还得考虑。
组织委员说的该考虑的东西就是给搞事的老师发点钱。这东西我做不了主,跟老鬼一说,老鬼这下倒是直拔,说,应该的,党校的几个老师忙倒是不忙,一年也就是几次集训任务,不过干得少,待遇多少差些,按劳付酬给他们点辛苦钱应该的。
只需要录入电子档的资料分给老师带回家录入,网络版录入老鬼留给自己和夫人亲自搞。
其中有孤儿信息录入。
老鬼录入的差不多,却在家里发了脾气。他老婆说,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自己姑娘被别个挤掉岗位也没见他怎么着,为个孤儿,恨不得要打人。
老鬼女儿大学毕业后,本有机会进入县里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没想到最后被县某领导的子女顶了班,他女儿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打工,几年一直没回来。那时候老鬼倒是没什么脾气,如今为了几个孤儿发脾气,让老婆心里很不舒服。
哪儿跟哪儿的事嘛。老鬼说,我是气几个村干部不上心,搞事一点不负责。孤儿信息录入上报了,将来可能会每个月发给孤儿一笔不少的基本生活费。反复跟他们讲要一个不漏,你看看,上次那个老人家的孙子就没有报上来。我都知道的,村里干部乡里乡亲怎么会不晓得,会漏报?
老鬼说的是那天我在他办公室碰到的给他送鸡蛋的老人家,老人家颤巍巍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是觉得十元钱一个鸡蛋亏大了吧,对人家印象那么深。我跟他开玩笑。让村干部补报上来不就得了。
你是不知道,问他们原因,他们扯东扯西,让他们补,他们强调这困难那困难。我们当村干部那会儿,哪会是这样的工作态度。
老鬼坚持到几个重点村督办督办。
老鬼在村里把会计狠狠的上了一签。
原来老鬼骑着摩托车径自就去了那老妇人家,一问情况才知道,村里会计压根就没上门。老鬼亲自帮助老人家找出了儿子媳妇的死亡证明或火化证明。媳妇去世的时间稍长些,怎么也找不到,两位老人就颤巍巍的哭,责怪自己保管不善,害了孙子。这一哭把老鬼的心里哭得乱泥一般,对村会计的气就更大了。
出了老人家的门,老鬼直奔村书记家,把在田里栽油菜的书记揪起来,拉着书记要到镇上喝酒。书记不明白老鬼葫芦里卖什么药,说田里的活要紧,季节不等人,没时间喝酒。老鬼说,你几棵B油菜是大事,我安排的工作就不是事。书记听出老鬼话里有话,有什么工作没搞好,你是老领导,你直说。老鬼就把事情说了。书记一听也很恼火,连连表态,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老鬼说,酒你现在可以不喝,但事情你必须明天中午下班之前办好交给我。几个孤儿的所有材料,他们家里没有的,你们村里出面找相关部门去办,别让人家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太在外面颤颤跌跌,出了问题还得你背过。你们村的会计我指挥不动,只有厚着我这张老脸,劳你书记的驾,搞完了接你喝酒。
书记的脸被老鬼杵很了。村干部中间,一般来说,书记和会计是一条心,村委会委员选举产生之后,分工一般按照书记的意见。或者在职位差额选举时,参与财经委员职位竞争的主要候选人是要经过书记默认和支持的。而会计一般分管民政业务,民政办主任指挥不动会计还得了?说明书记带的队伍差,当初选的人是瞎了眼选的。因而,老鬼这一手,着实给会计上了一签。
后来听说书记带着会计跑法院,跑医院,跑公安机关,很是卖力,倒也在规定时间完成了任务。书记倒是没有怎么批评会计,只是在喝酒的时候十分尊敬老鬼,尊称老鬼是老领导。事实上老鬼搞副书记那会儿,确实包过这个村,那时候书记也是书记,会计还在外面打工。书记当着他老领导的面,把会计喝趴在桌子上仍不罢休,还揪起来灌了一杯。书记把灌醉了的会计像死猪一样扔在拖拉机拖箱里拖回去的。
                     
(九)

乡镇单调枯燥的生活让我越来越难以忍耐,有时候难以抑制心情的烦躁,无法看书上网,甚至无法散步。
老鬼你在乡镇工作一辈子,不觉得烦?
老鬼看着我,十分不解,不就是过日子嘛,在哪里不一样呢?老鬼想想,诡秘一笑,你还是回去耍耍,解解闷吧。
听了老鬼的话,我偷溜回到城里,约到几个战友喝酒、唱歌,情绪一通发泄,整个人轻松不少。半夜搂着老婆正在做美梦,手机铃声响起。还没等我说话,电话那头机关枪一般说了起来。
可能死了个人,你最好连夜赶来。
什么?一听死了人,迷蒙的瞌睡一下没了,我这才听清是老鬼的声音。A村和C村刮龙卷风,吹塌了几间屋子,可能压死了一对夫妻,你最好连夜回来。
我顾不上洗刷,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镇里。镇里其他班子成员也都在,老鬼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老鬼低声跟我说,领导你没刷尽兴可不要怪我,镇里有了灾是大事,你分管民政,不在现场不好。
书记召集大家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要求大家分组连夜赶到村里核实灾情,慰问安抚灾民。老鬼分发了电筒,大家就出发了。
我和老鬼还有几个机关干部往受灾较重的C村。路上,老鬼说,幸好你来得快,书记还问到你,迟一点恐怕要挨批。
到了村里,我们这一组由四个村干部分别带领前去四个不同的村民小组查看灾情。我和老鬼由会计领着,去了最严重的,可能死人的那个组。
昨天还风和日丽,怎么晚上突然就刮起龙卷风?我不解。
我们这个村出鬼,上前年冰雹冻断了电线搞死一个,前年雷电打死一个,今年又刮龙卷风,怕是惹了什么脏东西。
尽在瞎说,老鬼接过会计的话题,龙卷风并不是今年才刮,早几年也有过,只是没这么厉害。自然现象而已,哪里有什么脏东西。当干部不要胡说,影响老百姓情绪。
远远听到哀怨的哭泣声,黑暗中我们心情也沉重起来,不再说话。
老杨,镇里王镇长和李主任来看望你们了。会计在前面介绍。
禾场里聚集着十几个群众,其中两位老人在旁人的搀扶下跌向我们,在我面前双双跪下。一把抓住我手臂的老妇人说,青天大老爷,你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不叫我们死。
我哪里见过这阵势,想扶起老人家,老人家就是不起来。身后的老鬼挤过我,顺势接住了老妇人的双臂,单膝跪在老妇人面前。老人家,我们连夜赶来,就是来为你们做主的,你先起来说话。
借着和场边篝火的光亮,我看见老鬼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老妇人在老鬼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老鬼仔细询问了这家的损失情况。
这家姓杨。龙卷风卷过时,中心刚好经过他们的房子,老夫妻住在旁边的偏屋,虽然房子也被刮倒,但因为房屋不高,老人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不碍事。老人儿子媳妇就没有那么幸运,正屋高一些,卧室正好在顺风口,三面墙倒向卧室,等两位老人从瓦砾中爬出来,喊来邻居帮忙从砖缝里找到儿子媳妇,他们早就没了气息。
我们用手电查看屋基处,一片瓦砾废墟,残根断壁。两具遗体身上盖着白色的帐子布,身下搁一块木板,摆放在禾场边。
老鬼问围着的群众,大家家里情况怎样?
有的说没有了屋顶,有的说倒了几间小屋,有的说屋顶吹走了几块瓦片。还有人说,关键是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的吹倒,今年减产严重。
老鬼跟会计说,你辛苦一下,在这里照看他们,我们到其他地方看看,后事天亮以后再说。
我和老鬼在一位群众的带领下,将屋子受损的几户看了看,仔细询问了人员和损失情况,基本没什么大问题。这时天色蒙蒙亮,老鬼掏出电话问了其他组的情况,然后拨打了县民政局苟科长的电话,老鬼说了一下大致情况,让苟科长上班后跟局长们说一说,并说镇里领导稍后会亲自跟局领导汇报灾情。
回到镇里,书记召集我们把情况汇总了一下。马上书记就有了新的指示,眼下重点三项工作,一是汇报灾情,二是争取资金,三是善后处理,也可以说灾后重建。基本上都是民政工作,王镇长和李主任辛苦一下,你们去做老杨家的善后工作吧。我和镇长亲自去民政局汇报灾情,党政办把情况赶紧汇总形成材料,八点我们出发。至于受灾房屋的重建,包村干部下去督导,先依靠群众自己建,我们能争取到资金再根据资金进行补贴。当然,你们下去口径要统一,就是鼓励群众自发重建,否则弄不到救灾资金我们会陷入被动。老杨家民政上有什么政策,李主任你给他们按照最高标准先弄,你们主要帮助他们家做好两件事,丧事办好,老人、孩子安置好。
安排完,大家分头行动。老鬼拉着我去过早,去的路上老鬼让司机在路边停车,我们小歇了一会,十点多才赶去老杨家。老鬼说,去早了他们什么事都指靠我们,划不来。
杨家禾场上已经用编织布搭起了两个棚,一个供前来悼念的亲友休息,一个做了简易的灵堂,放着两具遗体。遗体边跪着披麻戴孝的十三四岁青涩男孩,他是老杨的孙子。
老鬼拉着我给遗体上香磕头,一旁妇人的哭嚎声再起。我滴个儿啊,你死的好惨啊,老天爷不长眼啊,怎么不让我们这老家伙先死,留着我们害人,有什么用啊。我可怜的孙子,你将来就没有了依靠啊,你那狠心的爹妈扔下你不管了,叫我们怎么办啊!……这一哭,很多妇女跟着哭了起来,我禁不住鼻头酸酸的。
老鬼拉过老杨说,你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遗体不宜在家里久留啊,赶紧烧了埋。
老妇人一听,颤颤巍巍的扑向老鬼跪下了,哭诉道,我滴儿死的惨,你们就高抬贵手,不要烧了吧。
老鬼双臂抬着老妇人的双臂,也跟着跪下。老人家,这样的意外大家谁都不愿意看到,您节哀顺变,不要太悲伤。您这个样子,我们不好工作。
一旁邻居过来搀扶他们站了起来。有杨家亲戚说,婶子,火化是国家政策,您可不能提这样的要求,本来哥嫂出这样的意外镇里才会管。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将来还要指靠着政府,现在可不能为难政府。
老鬼接着说,您得支持我们工作,我们将来才好多为你们考虑。
老妇人不说话了,任由几个妇女扶着坐到一边哽咽去了。老杨跟老鬼说,我一个老家伙,不懂政策,也没个其他儿女来照应,您是政府的人,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鬼就喊来会计,具体商量丧事如何操办。
按照规矩,遗体该放在家里三天三夜才能出殡。会计还想着风俗。
意外嘛,况且就这么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家里多放一天,老人就多痛苦一天,何苦呢。你找个道士先生,给他们算个时间,早一点烧了吧,费用我来出。
会计很快打电话找来一个邻村的道士。老鬼把道士拉到僻静处说,这家人遭了意外,最好下午就拖去烧了,放久了不好。你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这一百元钱你先收着,时间算得好再给你一百。
道士推辞了一下,乡里乡亲的,这这,还要钱啊!然后接过钱掐了指头说,今天晚上才有好时间出殡呢。
不行,晚上烧了回来很多事情不方便。老鬼又掏出两百元塞进道士口袋。最好烧了后天黑前埋下。
道士说,下午四点时间也不错。老鬼不语。道士接着说,两点也还可以。
行,那就两点。老鬼叫来会计,让他领着道士去跟老杨夫妻谈出殡火化的最佳时间。因为时间从道士口里出来,杨家夫妇和亲友都没有什么意见。
正准备离开,镇里打电话说书记镇长要陪民政局的几个领导来查看灾情慰问群众。老鬼赶紧给书记打电话,死者还没有烧,亲属都很悲痛,建议领导们最好今天不要到老杨这一块来。
老鬼预支了会计两千块钱就和我回镇里,路上远远看到在其他地方视察灾情的车队。
领导要我们处理老杨家后事,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吧。我有些担心。
老鬼说,你放心,让村干部去搞吧,他们搞不好我们再出面,有缓和的余地一些。
果然,傍晚会计就打来电话说已经埋在村公墓里了。老鬼说,你们办事我放心,今晚估计杨家也不得睡,你交待老杨的子侄们好生照看两位老人,最好弄到子侄家里去借宿一晚。
交待完,老鬼跟我说,反正老杨两口子过了六十,符合五保条件,明天把他们接到福利院先住下,他们要是不愿意集中供养,回头再争取点资金给他们把房子修好,你看怎样?
我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晚上睡不好,做了一宿的无厘头梦,老是梦见一个满脸皱纹的魔鬼,想要把我吃了,偶尔路边还飘着几具尸体,白惨惨的模样。
我把梦说给老鬼听,老鬼说,还不是白天的事情影响了你。这样的事情你见多就不怪了。
次日,我们再去杨家,他孙子在学校住宿,学习任务紧,已经去了学校。夜里老杨夫妇果然没睡,燃着篝火守着儿子媳妇的遗像。
老鬼跟他们征求意见,让他们先到福利院住下。老杨头没什么意见,没有儿女可以依靠,只能靠政府,还能怎样呢?总不至于每天露宿荒野吧。
老妇人就哭,一边哭一边诉,孙子还小,将来还要成家,我们不能让他没个窝。只要有个窝,再穷也是个家。政府要是能帮着盖个一间半间的房子,哪怕是草房,我们也感激不尽,等孙儿长大成人了,再来感激政府。
老鬼想想说您老人家说的对,孩子回来总要有个窝,我们一定满足您的要求,给孩子再建一个家。
帮着收拾东西的时候,老鬼悄悄跟我说,你看,他们儿子媳妇条件不差,空调彩电冰箱真皮沙发,还有好几床新被絮,正屋也还空着一间卧室。你再看看老杨夫妇这房子砖瓦残旧的,怕是房子跟猪圈似的。这被絮恐怕盖了二三十年,黑黢黢,哪里还会捂得热乎。好房子不给老人住,新被絮不给老人盖,儿女这样对待老人,老人却一心想的都是儿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过日子。
我无语。
身旁,老杨夫妇在瓦砾中反复搜索,生怕遗漏了值钱的物什。老鬼一趟又一趟的帮着搬运那些残破的老杨夫妇舍不得扔掉的家什。
他们像银幕上的电影缓缓播放,我成了无法入戏的台下观众,被他们的日子排斥在时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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