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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追溯到三年前。2005年5月4日,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也是领导宣布命其当日移交已经得心应手地做了十来年的工作,并全面接手一项全然陌生也从未耳闻过的任务——《沙溪镇志》修编事宜。表明上看从事新工作很有荣誉感,日后做好了势必流芳百世,领导也是如此定调的,但实质却是削职靠一边站,众人都明白他这回是彻底被扔进了冷水缸,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的仕途从此画上句号,自己若再仰脖巴望升迁或者仅仅保留原有的肥缺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了。这是他在拆迁问题上没摆好位子,与政府作对——这本是他母亲所为,而领导偏偏不这样想,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同事中的绝大多数都一致认为他傻得不能再傻了,没一点政治觉悟,而为他惋惜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削职也罢,换岗位也好,他都觉得无所谓,对升迁他本也看得很淡,但是有一件事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对他的打击也很打。生日那天,原本说好一帮自己以为平时还说得来的同事参加生日聚餐的,结果纷纷发来短信说临时有事无法过来,有几个干脆音信全无,不来连个招呼也不打。真是太气人了。为这事,他懊恼不已,真想挖个地洞蜷缩其间,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寻短见之念也存于心头。在单位里,连续几周未开口一言,硬生生地只在肚子里大生闷气。中午食堂吃饭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开会总是挑最后一排的某一旮旯处落坐,总之能避则避,尽量不予任何人搭讪。好在他能在孤独、沮丧中一天天挺过去。经历了如此大的打击后,往后,面对生活事业里的种种失却他似乎有了免疫能力,见怪不怪,麻木了。这就是世态炎凉。之前,每周都有一两次基层单位邀请的应酬,无非就是各种名目的饭局,酒足饭饱后接着就是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事发后,风光而滋润的日子犹如珍珠断线哗啦啦地坠落在地,陡然从他生活中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一间办公室。几乎没人来看他,偶尔来的只是送资料;座机亦然,来电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来电也只是询问修志问题。日复一日的一人世界,也不知尽头在哪儿,外加周而复始的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到家,枯燥的工作,寂寞的人生,这样的生活周围有几个人可以承受、坚持?恐怕绝无一人也未可知。除非本身喜欢过隐士生活,孑然只身,清静孤寂,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不是仇逸所要的,骨子里他也是不安分之辈。如今这般,委实事出无奈。
他不可能一无埋怨,领导如此待他有失对公平。但是除了直面还是什么办法呢?逃避、吵闹、顶撞,这些都不是他的处事风格。他只能选择忍。起初确实大感不适,多少次憋得快受不了,脑子里时不时出现找个地方发泄为快的念头。念头归念头,忍像一把剑或直插或横挡在眼前;其实,他比谁都明白,目前处境下,自己万不可有什么散失,否则后果必不堪设想。一个小小的把柄会被无限放大。因此,他惟有规规矩矩地静待其屋。久而久之,竟然也习以为常了。浮躁的心终于能平静下来。多亏了电脑和书,他们永不会背叛他,更不会欺负他,相反,他们就像守护神一样陪伴他度过日日夜夜。
一天八小时上班时间全然由他掌控。他可以花一小时或者多一点时间工作,也可以整天或者几天把工作弃于一边不闻不顾。但是,每天要在电脑上往来游移,在书卷里自如呼吸,那是必不可少的。电脑最大用处是是用来看股票行情,因为股市行情一直低迷,简直惨不忍睹,所以屏幕虽然打开着,却不忍心投目其间,只是偶尔撇一眼而已,惧怕触到疼处。从那天起书自然成了他最贴心的朋友。之前,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愿意花些许时间看书,大家被催赶着紧紧尾随钱轮,分秒不敢歇息,生怕掉队成为穷光蛋,哪儿有时间用心在书卷上。看书在这些人眼里等同浪费生命,浪费无疑是最大的犯罪。不过,仇逸年轻时看了不少书,尤其是世界名著,几乎没有他未阅读过的。他本人又是大学毕业。他也曾梦想成为中国文学大师——但终究只是个梦想而已,参加工作时正赶上国门开放,国人穷怕了,赚钱的欲望被压制了几十年,突然如同火山般喷发,下海浪潮就此铺天盖地地势不可挡地席卷而来。人们心中的书不可避免的被淹没了。曾几何时,他的生活远离了书,一看到书脑子就发胀,能避则避。时过境迁,没想书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成了他亲密的伙伴,他待书如同善者收归豢养流浪猫流浪狗一样。从开始为了打发时间,到后来竟然近乎朝圣般地潜心于书海。由此,在他心底里,平静代替了浮躁,而孤寂土崩瓦解后,充实一如野地里久干逢雨的杂草在一个时段内悄然疯长不止,目力所及,片片是心旷人怡的新绿。
“有什么好埋怨的。”他时有感想,“世间万物本是作为悖体存在的,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应时应地,一切皆相互转换,互为一体。”想罢,欣慰一笑,继而长呼短吁,张口喟叹:“舍得啊,你妈的好伟大。”
时间不知不觉地从仇逸的手指间流过,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可他并不在意时间这一即虚拟又实观的存在,时间的脚步也罢身影也好,其有无之于他似乎已然并不重要了。这一点从他手腕上即可一瞥而知,他从不戴手表。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人宣誓:自己永不戴手表,免得被时间羁绊。并不无风趣地自讽:幸好像我这样的人不多,否则早有一大批钟表公司不是转行另辟蹊径,就是倒闭销声匿迹。
时光转至2005年11月11日下午2点正。
他幸喜不已,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电脑屏幕。某只被深套而不得已捂在手上足有一年之久的股票,午后开盘,突然放量发力,旗杆似的一分钟不到就牢不可破地封死在涨停板。而大盘已连续数十天有余一直不温不火,成交量极为低迷,走势气如游丝的病人。
他接到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的电话。记得不错的话,俩人上次见面或通话是在一年前的事了,那还是他主动打电话约了人家见面,然后找了一家小酒馆意犹未尽地小酌一杯,促心相谈。那时朋友人生正处于背运中,只是听人说他拿了一点客人的好处被检举了,后来被革职另行安排到其单位下面的某个基层上班。一没被起诉,二没丢饭碗,算是不幸之中大幸了。原先人家红的时候,有事没事地河豚鱼似的经常聚聚,现在人家落难了,没有油水可沾了,就纷纷躲而远之,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以为能做朋友就是一种缘分,这种缘分应该等同生命,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作为朋友理应不离不弃。
朋友来电自然令他高兴之极,激动不已。莫非他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恰恰相反,朋友对他目前境遇一无所知。
“朋友,你好!”他声音响亮,唯恐对方听不清似的,嘴唇因为激动止不住微颤着。“今天兴致怎么这么好打电话过来?”“想朋友了。”对方的声音很亲切,“在干吗?”
“正闲着。看股票呢。”
“股市这么惨,你还有心思看。现在还有谁在做股票。”
“没办法,股票被套牢了。不关心也得关心。天天想着能解套,以后洗手不干了。”他本想将自己股票涨停板的消息告知朋友的,却欲言又止。因为,一则离彻底解套还有相当距离,二则虽然今天走势令人无不兴奋,明天又世事难料,说不定还跌停板给你尝尝也未可知。
“老弟,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你过来怎么样?”
“好的。我去哪儿找你?”
“你知道塘后路菜场吗?”
“知道。”
“菜场对面有一家叫小蜻蜓的美容院,我就在那里。”
“你小子可真有你的,跑那儿去逍遥了。”
“人要善待自己。你快过来,我正在泡脚。”
“好的,我这就过来。还有谁吗?”
“就我一个人。”
他没有拖拉一分一秒,赶紧收拾好办公桌,一溜烟离开了大楼。一路心悦神爽地驱车而去。不巧半路上前方遭遇车祸,被死死地堵在车流中。有一条小路倒是可以绕道而行,可眼下自己的车一如困兽动惮不得。碰到这样的事也算倒霉了,甘着急一无用处,也只能听天由命。本十分钟即可到达的,结果足足晚了三刻钟。
车子就停泊在小蜻蜓美容院门前,旁边就是朋友的爱车,是一辆丰田越野车。
他一边给朋友打电话,一边兴匆匆推门而入。
前台除了收银台里站着一位小姐——她就是苇苇,没有其他的服务员。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苇苇笑容可掬,音声甜美。除了一头披肩乌黑秀发,其发梢染成淡金黄色,脸蛋上其余部分皆未加任何修饰粉黛,显得十分自然,又不失纯情和妩媚,一眼望去你几乎很难将她生过一个孩子的种种迹象辨析出来。在仇逸眼里,她只是一个姑娘而已,心里了无将其与少妇链接起来的意识。她穿了一件素花白底的连衣裙,领口只到露出锁骨即止。缺憾是少了些许性感。仇逸想。然而顷刻间,仇逸却对她产生了好感,当然还不至于动心。他窥视了苇苇一眼,尔后目力转至别处,神情故作从容地搜寻着什么,如此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害羞罢了。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女孩面前,也希望女孩对他产生好感。
“我来找朋友。”
“他在楼上做按摩。”说着,步态优雅自如地走出收银台给他沏茶。
“这里怎么没服务员的。”
“今天店里生意特好。她们都在忙呢。”说时,已将一杯热腾腾的绿茶恭敬地端了上来。“你请用茶。”
“哦,对不起,我不喝绿茶。凉水就行了。”
苇苇撤回手,折回饮水机前。一边放水一边说:“你朋友吩咐过了,让你也做一个按摩。”
“恐怕没时间做吧。”
“你还有事吗?才三点。你朋友没到四点是做不好的。”
“可是……”
“没关系,我也可以为你服务。走,楼上还有包厢。”
仇逸接受了,尾随其后,轻松自如地拾阶而上。他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未享受泡脚、按摩这等美事了,置身其间觉得有新奇感。苇苇时不时回头轻声柔气地关照他:“您慢走,当心脚下。”其实,这楼梯坡度适易,也不怎么高,闭着眼睛也能上。只是脚底稍带滑感,楼梯由材质一般的米黄色地钻铺就。
苇苇将客人引入一间紧邻楼道的包厢。“先生,”她嫣然一笑,将一直托于手心水杯恭敬地递给仇逸说,“你喝口水,润润喉,躺下歇息,稍等,我去楼下锁门。楼下没人看。”
仇逸没异议,颔首称许,并俨然绅士地侧身让苇苇插身而过,然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水,轻轻咽下喉,完毕,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摆放在床头柜上,最后顺势缓缓在按摩椅上躺下。置身其间,他总有不适的感觉,压抑得很。他内心不禁感叹:“一如进入棺材。”包厢即狭小又没窗户,且很灰暗,微弱的光线是从通道远远折射过来的。不过,里面挺凉爽。尽管对此地没什么好感,但心底未存逃之夭夭的念想。他的右手指节无意地碰触到内侧隔墙,隔墙泵响霎时传导至耳鼓,轻轻的,但很清晰。他左右手指交错轻轻压于胸口,闭目合眼,让心平静下来。这时耳畔回响起男女卿卿我我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某种物件摇动时的吱嘎声。他不想也知回响的来源。
“男人女人,古怪的动物。”
在他嘴唇翕合哑语之际,苇苇飘然而至。苇苇见他那样安祥地躺着,一时也不忍心打搅。她从一边轻手几乎没出一点声响地挪过板凳,定了定神后,不失温情地说:“先生,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其实,上下来回也不过二分钟。
苇苇发自肺腑的歉意,对仇逸而言就像一贴抚慰剂。他神情释然,安逸地缓过神,慵懒地微翕眼皮,并稍稍侧脸觑了她一眼,继而欣慰地轻声低语:“你进来我都不知道。这么快就安顿好了?”
“实在没人手,又不能让你甘等。所以只好这样关门大吉。再有其他客人光临只能让他们遭遇铁将军把门了。”说时已开始在仇逸的手臂上揉捏,看上去动作并不娴熟,也不得要领。“我才学着做,按摩不到位请多多见谅。”
“没事的。你尽管做,怎么摆弄我都可以。反正我是来消磨时间的,只想休息休息。”
“轻重可以吗?”
“正好。”
“你是这儿的老板娘?”
“不是。我是老板娘同乡。老板娘今天有事出去了,我过来帮她照应照应的。没想,今天生意特别好,一下子来了好多客人,忙不过来了。我真的是第一次给客人做按摩。真不好意思,把你折腾了。”
“你来上海有几年了?”
“哪里有几年,不过半年而已。我不做这一行的。”
“那你在……”
“我在地平线KTV上班。”
“地平线,我去过。那里的音响不错,价格也适中。”
“以后,大哥要记得过来捧捧场。”
“有机会一定过来捧场。”
“谢谢大哥。”停顿片刻。“大哥你是做什么的?”
“你猜猜。”
“我想你不是在公司,就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反正是坐办公室,不与机器打交道。”
仇逸不露齿地拉出一道浅浅的唇弯,极其自然地溢出微笑,心里很佩服她的眼力。不过,他不想亲口告诉她实情,只含糊其词且不失幽默地附和道:“给共产党打工。”
“我们都在为共产党打工。不过你那是高级打工。”她不无幽默地说。往下她没继续追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呢。”
“她们都叫我苇苇。”
“苇苇,这名字好听,很顺耳。老家在哪里?”
“重庆万州。”
“万州是我们A区的友好城。”
“你去过吗?”
“没有。那里好玩吗?”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和上海比那差远了,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说话直来直去的。”
“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不会忽悠人。”
“听你谈吐,你学历不一般吧。”
“我念完高一就辍学了。”
她说十七岁就跟老乡去河北某家制鞋厂打工,后来又转道在海南闯荡,还到过广西拼搏,广州也待过一阵,最后从那里来到上海。她再三强调还是上海最好,她喜欢这里的一街一区。她的这些经历,让仇逸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萌生有机会一定助她一臂之力。
“那你何苦要辍学呢?你读书成绩一定不错。”他不无怜悯地说。
“一言难尽。那时候家里出现了不好的状况。”她不想说下去了,就此打住话荏。
仇逸竖耳静听,以为她会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等了半饷,她还是一言未发。他倒是善解人意,她不想详说必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他也没穷追不舍,打破砂锅问到底。
沉默了许久,仇逸俨然很绅士地说:“可以冒昧问你一个问题吗?”不想苇苇满口说好。
“你不必顾忌问什么。”
“你还没结婚吧。”仇逸清了清喉咙问。
“何以见得?”她敷衍地回答,心里委实不想将自己的婚姻状况告知别人,尤其是对一个初次相识的彼此还陌生的人。“讲不出理由,我凭感觉你一定没结婚。”他十分肯定地说。
她再一次缄默不语。不过听到客人如此判断,心里感到美滋滋的。她希望别人说她年轻夸其漂亮,虚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无可厚非,是女人显示美丽,充满魅力的法宝之一。
“那名花有主了吗?”
“还没。”她故意顺着客人的思路不假思索地回答。聊天至此,首次撒谎。她想客人也不过是好奇心使然,听听而已,那自己何必当真说呢。她非但未觉害羞,反而以为挺有趣,一股快意在心头弥漫开来。
“你别忽悠人了。像你这么即年轻又漂亮,且知书达理的姑娘,身边没个把男人,岂不是笑话。上帝白白造你了。”
“以前,在老家谈过一次,无果而终。”她随口瞎编,只是为了敷衍而不是为了别的。她对眼前这个在其心目中不失好感的男人没任何企图,她是善意的。
最终,仇逸还是信以为真了。他已经对她产生了兴趣,不过这个兴趣与肉欲未存丁点关系,在当初说彼此相互绝缘也未尝不可。他思忖着,还想细问点什么,思路刚理出头绪,结果却被不知从哪间包厢突然传来的一阵阵男女媾和欢愉的叫床声彻底打破。
仇逸并不以为然,全身依旧松弛地平躺着,有一种我自清的感觉。出污泥而不染,这话对自己很合适。他心里暗自感想。苇苇的脸上却飞满羞红,但身体对如此实感的刺激似乎有一种免疫力,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处于无欲状态,也希望手下这个男人也是如此。
“你不适合这里。”仇逸殷切地说,语气平和萧然。
“我不是说过今天帮老乡看店吗?是她求我来着,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绝。”她略带委屈的口气辩解说,语速也快了许多,“这里我从头到尾才来过两次,包括今天。”她的意思很明确,不希望客人拿自己与这里的按摩女相提并论。事实上,她有自己做人的底线,那就是永不**。她不希望被人误解。
仇逸也是明白人,她的心迹与表白,令其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仇逸很想对她说,他想帮她。这个姑娘不赖,她应该有很好的归宿。可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从何帮人。这个“帮”几次奔向嘴边,结果还是在舌尖戛然而止,不得不一边边地咽下肚里。到以后彼此真有缘分再说吧,他宽慰自己。
按摩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中继续进行。中间,听到楼下叫开门得喊声,是老板娘回来了,她离开了一回儿。按摩结束时,悬挂于墙壁上的黑框钟表时针秒针恰好在四点相逢。以按摩钟点计算,苇苇给他超时按摩了,他捡了十分钟的便宜。
仇逸支身坐起,谢过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苇苇没接手,笑盈盈地说:“你朋友已结账了。”
“这是你的小费。”
“谢谢大哥,我不能拿的。”她认真地说,眼睛里包含着感激之情。
在双方你送我推中,仇逸对她的好感越发浓烈了。这张五十元纸币捏在手里他觉着仿佛带刺似的,甩之不及。
“你不拿,那我就交给老板娘代劳了。”
“大哥,你万万使不得。”她说话带点急,辄又难为情地说:“别人会……我不是做……”
仇逸自然明白,夸口道:“我从没碰到不爱钱的姑娘。”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收起纸币塞入裤袋。
“谁不爱钱。要不这样,等下次我学好了,你过来我给你按摩时再给我。”“你还来这里?”仇逸神情萧然地说。这时他已经站立起来,整理好衣裤。
“再看吧。”
“我还是觉得你不适合这里。”
“你放心,我能把握好自己的。”
“听我的,没错。”一股大有英雄救美的气概在仇逸胸中膨胀开来,只是一时没把握,他还没充分准备好,无法出口而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出言要担当责任的。这他比谁多清楚。如此想来,他更加强化了想要在日后帮她一把的决心。
老朋友久违相见,自然分外高兴,就差眼泪汪汪了。他们彼此相迎,亲切有加地握手致好。
“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今晚我们好好聚聚,一醉方休。”老朋友爽朗地说。
“好,我也放开。”
“这样,我有点事先处理一下,本来想找个地方喝茶聊天,临时冒出的事。我们五点半在灶头间见。”
“灶头间?”仇逸从没听说过,一时纳闷起来。
“对,灶头间。你没去过?”
“没有。”接着支吾起来,“我…现在…”
“就是原来我们经常去的水上人家。”老朋友没在意他的支吾,眼下也没时间过问。
“溪径镇的。”
“对啊。现在老板从农村包围城市,在城市驻扎了,起了新名字。菜还是原来的农家菜。”
“在哪条路上?”
“石皮街。”
“哦,我知道了。”
石皮街一带原是A区最早的老街坊。近年旧城区改造后,老街坊固然灰灰湮灭,面目是非,旧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的新住宅区,但石皮街与现代物件牛头不对马嘴地被沿用下来。原来的石皮街是A区最老的路,始建于南宋年间,由青石板铺成,且很狭窄,两个成年人手来手张开手臂即可挡住往来车水人马。新石皮街已然变成了一条城市主干道,记得投运那天建设者们还大张旗鼓地搞了一个剪彩仪式,舞龙耍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头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个场面势必载入A区史册。“余下时间,你自己安排吧。”
“你别管我了,忙你的事去。”
就此,老朋友挥挥手意犹未尽地独自离去了。
仇逸没地方可去。老朋友一走,感觉没了方向。目送朋友离去的背影,直至丰田越野车在视野里消失,也未移动半步。“大哥!”他听到背后有人亲热地叫他,这是老板娘的声音,“离饭局早着呢,加一个钟吧。”
“不了。”回答很干脆。
“晚上还要上班,回去准备一下。”这时,他看到苇苇在收银台前与老板娘说话,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老板娘真诚地谢过苇苇后,好不客气地问仇逸:“大哥,外面的车是你的吧。”
“是我的。”
“你帮忙送送我的小妹,好吗。”
没等苇苇说话,他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了。他还求之不得呢,何况他本来就有此念,只是羞于说出口而已。因为事前他并未料到苇苇也要离开。
“不,不必麻烦你了,大哥。我自己走。”
“这你就不给面子了。你看不气我。”
“不是那意思。”
“苇苇你还客气什么呀。”老板娘劝慰道。
“走吧。”仇逸催她。真想牵着她的手,手臂举起却不由地指向了玻璃大门。推开门的同时,他恭恭敬敬地说:“请!”“那就谢谢大哥了。”说完,便踏着优雅的步态走出了门。仇逸则欣然地尾随其后。
“我们去喝茶,怎么样?”准备点燃引擎前试探性地问。
“今天不行。心意领了,大哥。”她说的是真话。
仇逸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就不勉为其难了。再说初次相识就想与人约会,这太鲁莽了,有失庄重,他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自己应该显得沉稳些才是。这样想着,慢慢踩下了油门。爱车缓缓地边倒车边往一侧小幅度打弯,在马路边规整后,准备启动前他温文尔雅地问:“你在哪儿下?”
“就在A公园门口放我下来。”
“她是不是去公园约会?”他暗自猜想,心头飘来一丝丝的醋意,原本温暖的心咯噔一下变得凉飕飕的,这岂不是有点像陪了夫人又折兵吗,真后悔不迭送她,尽管他可以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他想,毕竟人家是姑娘,她寻觅男人乃是天经地义。“下车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一听这句话,他顿感释然了。
“你确定。”
“我喜欢走路。”
爱车终于平稳启动,继而以正常速度行驶。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掐指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公园大门前。两人互打招呼,彼此各奔东西。
汽车只开出几秒的路程,仇逸忽然想起什么,靠边停下了车。回头张望时,苇苇早已了无踪影。
“见鬼,忘了向她要手机号码。”他懊恼地自言自语,继而是唉声叹气。等心稍微平静下来后,瞄了一眼车上的显示屏,才四点一刻。
“现在去哪里呢?”
内心一片茫然,有一种无助失意的感觉,真真切切的感觉。去喝茶,一则时间太短,二则孤寂一人,没多大意思。去什么地方呢?偌大的城区,他想不出打发时间的去处。不愿意去的地方自然不会去想。终了还是决定随心所欲地驾车在城区乱兜,到那儿算那儿。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时间打发掉。
直行,小转,直行,大转,经过石皮街确认晚上约会地址……车子就像梦游一样地行驶着,七转八拐,最后不经意间驶入了县佑街路。马路是双向车道,一头是老公房区,另一头则是城区较早的商业网店。而汽车是在另一头行驶。马路两旁是树干粗壮树冠盖天的法国梧桐树,路面上光影斑驳,时而颤动时而漂移,由风而变。因为路狭且光线暗淡,一眼望去,马路显得异常深远。尽管车来人往,不得不减速前行,他还是觉得倍感惬意。当行驶至一半时,手机响了。因为人和车辆渐渐多起来,他怕开车接电话会出事故,选择空地靠边停下了车。
“老婆大人,有啥事要吩咐?”
“别老不正经的。我今天单位有饭局,晚饭你带儿子去你母亲那儿吃。”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晚上朋友请客。我本想打电话给你的,儿子我带去。”
“好的。酒少喝点。”
“知道了,老婆大人。”
结束通话后,他侧目望了一眼窗外,恍然发现自己的车原来是停在了本地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大门前。家里书架上有许多书,一部分是他好些年前买的,以文学、历史及人物传记类居多;后来新舔的书都是妻子不定时买回的,新书中大都是一些实用书籍和儿子学习用书。书现在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书店依然与他的生活远隔千里,是的,他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上书店了。没想,不期而至。像老友久违重逢,面对书店感到特别亲切。不如进去看看吧。想着便下了车。之后,他再没去其它地方。离开书店时,手里左右提了两包沉甸甸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