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这个双休日,对仇逸而言着实过得漫长、单调而无聊透顶。儿子去学校上课,妻子则伏案做账,白天做了,晚上继续,直至疲倦了才上床。自己除了看书就无所事事了。只有在妻子做账累了,以做家务调节一下身心时,他才无奈地力所能及地给妻子做下。但凡他做过的妻子都看不过眼,要重新来一遍,非此不爽。好在妻子从不怨言。这样的妻子,如今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妻子知道这几天会忙不过身来,所以星期五从韩国回家后,就把以后几天的菜都买好了,且多半是配置好的净菜。
苇苇既没来电话,也未发短信给仇逸。他巴不得如此,担心里却很挂念她。而他也没与其取得联系。就这样强忍着欲望,度过了又一个平静得一如止水的双休日。
星期一,仇逸照常上班。他未直接去办公室,而是先去了镇政府大楼,让文印室工作人员将苇苇打的文稿打印出来。接待他的是一位新来的姑娘,姿色尚可,就是皮肤略黑,让仇逸联想到了“黑美人”一词,不过让他更满意的是,“黑美人”为人谦逊热忱,且有求必应。仇逸自始至终表现得彬彬有礼,儒雅不俗。但另一位资格老一点的工作人员就大不一样了,她是少妇,像人家欠了她什么债似的,紧绷着脸,对仇逸爱理不理。仇逸见了心里很不舒畅,但也拿她无奈,只好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头至尾也未正眼瞧她一眼。好在,只用了十分钟就完事。
“黑美人”把稿子叠整齐,然后郑重其事地交于他手里。这些细微的动作令他既欢喜又感动,他那谦和的目光不由地在她晶莹剔透的媚目以下部位游移了二秒,随后神悦心诚地连声说了“谢谢”,转身离开时又回头道了两声“谢谢”。“黑美人”始终报以莞尔笑颜,并温驯地说:“不用谢,应该的。”
可以说,这二十年在政府部门供职的光景里,这种情形他从未体验过。可见受人尊重、认可是一种多么令人愉悦的享受。他深感意外之余不禁喜上心头。从机关大楼出来,他便驱车径直去了九十老人国昌家,把文稿交予他。他想让其校对,然后再为其修改。
在路上他回想起文印室一边冷面一边热面的景象,不禁感想油生。
“有人欢喜,有人讨厌;有人爱你,有人很你;有人热情,有人冷漠;有人刚毅,有人懦弱;有人文明,有人野蛮;有贵人,有贱人;……这就是社会,人性是多元的,这是自然法则。既然有人爱你,为什么还要在乎人家恨你呢?难道你要全世界的人都爱你不成吗?真如此的话,想必会被爱死无疑。”
他在国昌老人家附近的马路边上停下车。
“但愿今天他不要唠叨没完。”他一边想着一边下车。
一眼望去,整条街面上商铺林立,一家紧挨着一家,显得零乱不堪,一无次序可言。很多商家无视规则,大鸣大放地越过门面设摊于人行道。街面上果皮、纸张、塑料马夹袋等随处可见。
“这简直是猪街嘛!”他感慨道,并嫌恶地疾步穿过人行道,走进了一条还尚干净的小弄堂。弄堂两侧的墙脚下每隔一段距离放有一盆容易种养的冬青树。不过就前面这一小段有,再往后就看不见了。冬青树齐腰高,树叶绿油油的,长势茂盛,显然受到精心照料。但并未引起仇逸的兴趣,在他眼里这些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道具而已,无足观赏。走到最后一盆处,那便是目的地了。国昌老人家的房子是江南七十年代典型的农村房屋,两上两下,红砖水泥混合机构。以前是白墙黑瓦,木门窗,现在黑瓦依在,墙面贴了咖啡色外墙瓷砖,所有的窗户换成了塑钢材质,只有门还是木质的,但其材质要比以前的结实且做工考究又不失美观。
国昌老人见仇逸亲自登门,自是高兴了得,热情有加,挪椅端茶的。仇逸怕坐下来后老人家会就此唠叨不息,其思绪犹如一列失控的火车向前奔驰不止。这样的话,秋逸无法短在时间内脱身了,所以他表象得格外客气,一个劲地推谢,一不坐二不喝。他只想把文稿送过来做个简单交代,快快走人。
“车子就停在街上,我不多待了。下次登门,我不开车,再听您老指教。”
“那好吧,好吧。”
仇逸简单交待过后便告辞走了。国昌老人提出要送他,他忙不迭地说不要其送,但老人家根本不理会他,先于他走出家门。仇逸只好尾随其后了。
“这些冬青树长得多好。”老人家十分自豪的说,满脸笑容,这一笑就在眼角勾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很好。”他轻描淡写地附和道。
“这些都是我闲来种的。整个老街这里恐怕是唯一的一块净土了。”
“是的。”
“沙溪镇也称得上江南古镇,始建于南宋,有八百余年历史,但已没有保存的价值了。过去,在沙溪镇上有多处寺庙、道观和天主教堂,也有名人故居,全被战争摧毁了。这里根本找不到一丝过去的历史遗迹。遗憾啊!后辈只能通过文字了解沙溪镇辉煌的历史了。小伙子,你任重道远啊。”
“有您老的关心,《沙溪镇志》一定会编修得很出色的。”
说着,俩人就走出了弄堂。老人家一直送他至车旁,等汽车启动才转身欣慰地离去。
在回单位的路上,接到小妹夫凡生的电话,说有事过来找他,他不想也知是什么事。这才想起答应母亲的事。本来他也想找小妹夫先了解了解情况的,现在他说要过来,就一口答应了。
他回办公室不久,水还没烧开小妹夫就到了。
凡生一看就是老实老实巴交之人,皮肤黝黑,衣服不整洁,行为拘谨,言语不多。要不知道他是城里人,肯定会将他与种田的农民联系起来。
“我去洗洗手,这里厕所在哪儿?”看到整洁的办公室,觉得自己身上脏了,凡生不好意思地说。“就在楼梯口。”
凡生出去后,仇逸自言自语:“这个凡生,也不晓得把自己收拾干净点。也太老实了。这个我要提醒他的,出门必须注意自己的形象。”
水开了。他先给凡生泡了一杯铁观音凉在茶几上,然后往自己的紫砂壶里沏满了水。
“来之前我在自己公司车间机器上干活,图方便,没换衣服。”凡生像小学生向老实认错似的说。
“到我这无所谓。你喝茶。你出去办事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形象哟。”
他颔首支嗯一下,瞥了一眼像紧闭着的窗帘,低头说:“这里很暗。”窗帘几乎终年紧闭,像垂死人的手一无动静地挂在那里。
“你不习惯吗?”
“没关系。”
于是,仇逸支身而起,走到门口摁下一边的开关,电子日光灯随即放出了光芒。
“你怎么来的?”坐下后,他随便问道。
“开车。”
这时凡生已放松了好多,抬头四下观望后,既羡慕又好奇地说:“阿哥,你的办公室真大,搞得蛮干净整洁的。”
“一般般吧。我本来是要找你聊聊的,你们俩怎么啦?”
“抽烟吗?我这烟不好。”
“我不抽烟的。你抽吧,没关系的。”
凡生很知趣,忍着没抽烟。
“你已经知道我们俩的事?”
“是老娘前些日子对我说的。我看你们俩以前不是很好的嘛,再苦的日子也熬过来了,现在日子稍有起色,女儿大了,就要闹离婚。”
“阿哥,我是不想离婚的。是勤勤要和我离婚。现在她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时还彻夜不归。”
“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说不清楚。”
他真想问小阿妹外面是否有男人,却难以启齿,话到嘴边即止。
“她是不是在外面打麻将。”
“她说是的。我平时一直劝她,别天天打麻将,偶尔玩一下就可以了,她开始无端跟我吵闹。发展到最后,提出要离婚。”
“那勤勤家务做吗?”
“做的。这个即使我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做的。”
“你呢?”
“我天天早出晚归,哪有时间做家务。但一有空我必做的。”
“我觉得可能你平时对她关心不够。”
“你也看到,她出车祸后,不能下床,一直是我照顾她的。对,就是车祸后,她完全变了。”
“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当初,我们家坚决反对你们在一起,可是打死她也要跟你。为了你,她还与家人玩起了失踪。”
“是啊,所以我很珍惜我们的婚姻。可是谁知道现在变成这种地步。”
“我会劝劝她的,看在孩子面上也不能让她和你离婚。”
后来,他们没有固定话题地聊了一会儿,因为凡生还要去菜市场给雇工买买菜,没久留,告辞走了。
“你真不容易。”仇逸一边送人一边说,“你现在手下有多少工人?”
“七个工人,十个销售人员。”
“那你也蛮厉害的。不过,你这样哪像个做老板的。”
“我自己也是工人,也要上机器干活的。”
他把小妹夫送至楼梯口就止步了。
小妹夫也是下岗工人,如今自己当小老板实属不易。他不禁打心眼里佩服起小妹夫来。上海现在下岗工人多如牛毛,像他这样有闯劲不畏风险的又多少个?有相当一部分下岗工人,不思长进,不敢拼搏,随便找个岗位混个日子了得,看门的有之,做联防队员的有之,帮人送送货的也有之,等等。不过这算好的,有的甚至天天混迹于麻将室,行尸走肉般得过活,了却余生。
“怎么着也不能让她离婚。”返回办公室坐下后,他双手插入头顶乌黑油亮的发丝中,前后往来捋着,并暗自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用卑劣的手段,也要阻止她离婚。”
“有什么法子呢?”他自言自语。良久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付诸实施的方案来。最后,他长叹一声,目力指向对面空漠一气的墙上的某一点,等下一次呼吸时回过神来,想起该与小阿妹打个电话。平时他与小阿妹电话联系很少,一年有几次屈指可数。想想也很内疚的,自己对小阿妹的关心真不够。
“阿妹,你今天有空吗?”几句寒暄后,他问。
“怎么啦?”
“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
“晚上我们见面再说。”
“你来我家吗?”
“不。你知道沿江路上有一家名典咖啡吗?”
“知道。”
“那晚上七点,我们在那儿见面。”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中午午睡时,接到苇苇的电话。苇苇从不在这一时段来电,硬生生地将他吵醒,他大为不悦。
“我在午睡,你干嘛呀?”他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
“我要午睡。待会儿再联系你。”
“我们两天没见面了。”
“我三点以后会过来的。”
“只说一句好吗?”
“快说吧。”
“我在市河步行街呢。”
“那你好好兜吧。”
仇逸感到实在无聊,连在什么地方兜也要汇报。说罢,辄就挂断电话。随后继续午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心里暗暗迁怒苇苇的不是。等见了面好好教育教育她。了无睡意,却又无意支身起来。他只想闭目躺着,养精蓄锐,尽量不去涂鸦脑壁,什么事也不想做。在那一时段,如自己所望,确实做到心中无欲,空灵一片。
不过,随着时间的脚步逼近二点半时,他的欲望如潮汐来临,不可阻挡地渐涌渐高。当电脑读秒恰示2:30时,他再也安奈不住自己了,倏然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办公室,继而信步离去。
所见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走廊里阒无人影,如同闭门谢客的博物馆。他故意咳嗽一声,走廊里顿然回声缭绕。这让他越加兴奋不已。
他是自由的化身。他仿佛觉得眼前的情景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以这样的安静迎接他,以如此的沉寂欢送他。他默默地感谢上苍,心中唯觉愉悦。
此程并不如意。天公不作美,一路交通不畅,汽车开开停停,停停开开,搞得他心急火燎的。本来设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苇苇面前,给她一个惊喜,给涌来的激情增添助力,可惜泡汤了。
“人算不如天算。”他一时感言。
已过三点了,车子还没驶入县佑街路。
“你不是三点到的吗。”在电话里苇苇有所怨言。
“我二点半就出来了,路上堵得厉害。”
“那你什么时候到?”
“十分钟要的。”他说得很保守,不知道县佑街路是否畅通。
没料县佑街路上几乎没有往来车辆,这个时段里,如此畅通无阻恐怕前所未有。可惜经过前面路段的折腾,自己的兴致早已淡却了。但这无碍想要见到她的欲望,本能驱使他深踩油门,从这段马路来看,汽车开到八十码的速度就如飞驰一样,简直与飙卡丁车无异。幸好没遇交通警察,路上也没电子警察。
当来到苇苇住处时,他大感失望,因为“龟儿子”他们小两口正好也在。仇逸佯装欢颜,与他们问好,却无意握手示好。
“你们是同乡吧?”仇逸气派不俗地说,笑颜不减。
“是的。”“龟儿子”的男人有点窘迫,声音明显不自然。
于是,苇苇大大方方地介绍起客人来。
“我在市河步行街上刚好碰到他们,一起逛了一圈,就叫他们上来了。”
“给你们带来不便了。”龟儿子话中有意地说。
“小姐妹来了,那有不便之说。”仇逸违心说。其实,他巴不得他们马上走人。他觉得与他们在一起就是掉价,他瞧不起他们。他们若不走,自己就拔腿离去。
“晚上留下吃饭吗?”苇苇在仇逸臂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脸含温情地问仇逸。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我马上要走。”
“大哥,就留下来的。”龟儿子娇媚地说。
“我真的有事。下回我请客。”
于是,做出要走的样子,侧身对苇苇说:“我要走了,你过来一下。”说着转身跨步走向门去,苇苇紧跟其后。到了门口,仇逸回身,手探入休闲西装内口袋,掏出一张普通信封来。
“这个给你。”
“我说了不要的。”苇苇推诿道。
“你不拿,我不高兴了。”说着,又把信封硬塞在苇苇的欲拒的手心里。
“那我走了。”说罢,没等苇苇说再见,就转身离去。
苇苇真希望他能留下,也希望只有俩人在一起,她知道他的心思,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她后悔邀他们上来坐坐。其实当初也只是客气说说而已,没想他们竟然当真了。此刻,她以为他们就是自己手心里的一只热熟的地瓜,取舍两难。
可是眼下她即不能逃之夭夭,又不能下逐客令。为他去也匆匆来也匆匆她颇感失望。与他见面是她多么渴望之事,她以为这就是其生命的意义所在,没有他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感觉生活惨淡而又苍白,一无色彩可言。
一转眼,仇逸已了无踪影了。无奈,她关上门,把信封插入裤袋后,回到房间,以免被“龟儿子”们看到而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尽管他们即便看到了必是不作为怪,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付出后收取男人的小费乃是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