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中前进
作者:钟羿
发表:2010/11/28 21: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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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按:文字细腻生动,人物形象鲜明。再大的风雪,也会被正义和激情融化。
雪越下越大。 大客车缓缓行驶在荒郊野外。我奉公出差,到王家村调查摸底,村长是个朴实的庄稼汉,据说念过初中,在当地算是高级知识份子了。他的话很实在,也很客观,王家村落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教育滞后……农闲时赌博,酗酒之风屡禁不止,个别游手好闲的村民甚至偷鸡摸狗,打架滋事。村长也无可奈何,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贫穷败坏风俗,由来以久。看来推广农科的工作,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没想到第一次出差返城,就遇见了这鬼天气。四月里下雪,在北方并不罕见,但这么大的暴风雪,我还是头一遭经历。眼看着天色渐渐阴沉,大片大片的雪花猛烈地敲打车窗。车上有30多位乘客,有人开始抱怨天气,我也担心天黑之前不能返城了。 平展广袤的旷野覆盖着积雪,皑皑一片。已经无法辨清路的方向。幸好开车的是个老司机,凭借经验,带着他们在风雪中前进。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客车突然抛锚了。发动机的噪音静下来,这时,能清晰地听到车外狂风呼啸。老司机试图发动汽车,但无济于事。雪片夹杂小颗粒的冰雹砸击车身,发出密集急促的声响。我感觉客车都在晃动了。 乘客中发生骚动,大家七嘴八舌,惊慌失措,停滞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寒冷和饥饿将威胁人的生命。有人说,这里夜间温度在零下30度左右,还有人说,这里常有狼群出没。车厢里的空气骤然紧张。寒风从车门的缝隙钻进来,车门台阶上堆积厚厚的一层雪。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解开大衣的扣子,把孩子塞进怀里。孩子还在甜美的梦乡,被折腾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咋整呀?这死冷寒天的。”妇女的声音都荒腔走板了。 老司机从驾驶座位上挪下来,他个子很高,身体结实,典型的北方汉子。他面无表情,忽然大手一挥,瓮声瓮气地说:“大家伙别嚷嚷了,听俺一句,这有没有党员?” 有三个男人答应说是。 我站起身,走到老司机面前说:“我不是党员,但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老司机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好,算你一个,党员都过来,咱们成立一个临时的领导小组,合计合计咋办?”他的目光深邃而坚毅,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老司机说:“俺姓刘,你们就叫俺老刘吧,你们都是党员,觉悟高,不用俺说了,瞧这架势,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得想个招儿,不能在车上干靠,半夜冻也冻死了。” 外面,北风怒吼。冰雪的打击更加猛烈,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车内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车厢里一片昏暗。 老刘掏出一根黑杆烟,逐个让,没人抽,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燃后说:“这条道,俺跑了不知多少趟了,还没碰着过这事。” 一个党员说:“有没有别的车从这经过?” 老刘摇摇头说:“没有,就俺这一辆车,一天跑3个来回。” 党员犯愁了,说:“老刘,你看咋办?我们听你的。” 老刘寻思片刻说:“俺记得,再往前走约莫4里地,有个小村子。大家伙只能往那走了。” 党员说:“就这天气,走4里地,恐怕没2小时到不了。何况还有妇女和孩子。” 另一个人说:“是啊,天快黑了,路也被雪盖上。万一迷路了,困在荒甸子上咋办?” 老刘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吧唧吧唧嘴,眉头紧锁,“后半夜更冷,就怕人受不了,要是这雪几天不停,咱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我说:“我们不能困在这里坐以待毙,最好趁早离开这。” 老刘说:“小伙子说的对,俺寻思咱几个大老爷们在前面趟出一条道,妇女和孩子跟在后面。只要方向不错,一个多钟头准到。” 老刘的烟头发出红红的光,给人温暖的感觉。现在要是有一盆炭火烤烤手就好了,原来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并非完全虚构,人在极度寒冷的时候,很容易产生幻想。车厢里机器制造的暖和气早就散光了,只剩下刺鼻的汽油味。 大家琢磨一会,看来只能如此了。 老刘大声宣布:“大家伙把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妇女和孩子吃,吃饱了跟俺走。男的每人掏20元钱,等到了村子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按价付帐。” 大家拿出吃的分发给妇女和孩子,男的一共13个,凑了260元钱。老刘把钱交给一个瘦子,“瞧你这模样象个做买卖的,会算帐,你管钱。”那个人单眼皮,尖嘴瘦腮,郑重其事地把钱揣进兜里。老刘吩咐大家穿紧衣服,男人在前,女人和孩子跟在后面。 下车以后才知道,雪已经高过膝盖了。冷风吹到脸上象刀割一样。风太急,人呼吸有些困难。那个瘦子瑟瑟缩缩跟在后面,老刘眼睛瞪得溜圆,大吼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 瘦子只穿着单薄的风衣,冻得脸都青了,“……冷!” 老刘脱下大棉袄,扔给他说:“过来!”瘦子套上棉袄,耷拉脑袋走到前面。 老刘说:“这疙瘩指不定哪有暗坑?老少爷们,都垮上胳膊,站2排,前边7个趟路,后边6个用绳子拽行李,谁累了就吭声,好了,出发!”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种方法,听说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曾经采用过,这种方法最大的好处就是,尽量降低出危险的可能,比如人员受伤或失踪。我站在第一排,垮着老刘的胳膊,热血沸腾,真有几分悲壮的感觉,象昂首挺胸走上断头台。大家顶风冒雪,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老刘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掉队。 走了一段路,我感到自己快被冻僵了,冷风无孔不入,体温都被无情掠去。我的意志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他抬头看天,密密麻麻的雪片从天而降。不远处的雪地上,风卷着雪花打转儿。耳边是风的尖叫,一脚踩下去,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别说踩到石头硌脚,就是踩到刀刃上也不可能感觉到疼痛。 我干脆闭上眼睛,走吧,脑袋里想着温暖的炕头,热腾腾的饭菜……腿失去知觉,机械地迈动。自打出娘胎,我还没遭过这罪,没想到死亡竟如此与他亲近。在死亡面前,任何一种个人利益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记得刚上班时,同事误解我,背地里含沙射影无事生非。凭着我血气方刚的冲劲,岂能容忍别人的污蔑?我狠狠地教训了那人一顿,现在想一想真不值得。人活一回不容易,能走到一起更是缘分注定,何必撕破脸皮呢?!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跟那个人言归于好,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我深信没有群体的支撑,我肯定会倒毙雪野。人的生命何等脆弱?!小说里描述的个人奋斗发迹的故事,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人是社会性动物,脱离群体就意味着死亡。那一刻,我似乎体会到“生死与共”这句话的分量。于是我更用力挎紧身边人的胳膊。 暴风雪肆无忌惮地发泄淫威。我开始怀疑,书中那些关于雪的诗词,都是诗人的闲情逸致。什么“未若柳絮因风起”,什么“燕山雪片大如席”,如果诗人亲历北大荒的暴风雪,一定会有一番新的感慨。死亡的威胁无时不在,哪里还有优雅的风度和吟诗的情绪? 靠边的一个党员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栽进雪地里,大家互相挎着胳膊,我险些跟着摔倒,老刘使劲把他架住。我瞧着老刘,胡髭上挂满冰雪,就象树挂一样。甚至眉毛上也是,样子很好笑,可我笑不出来,脸早冻僵了。 后面有人支持不住了!那个抱孩子的妇女累得坐在雪地里,“不行了,孩子冻坏了。” 老刘走过去说:“快把孩子给俺!” 我抢到跟前,说:“老刘,我们还靠你指挥呢,把孩子给我!” 老刘疑惑地看着我,大概是担心我的身体太单薄。坚决地说:“不行!把孩子给我。”老刘解开衣服,把孩子紧贴到胸膛上。这么冷的天,无异于揣进一个冰块。老刘吩咐其他人搀着那妇女走,而他自己的脚步明显沉重,落在后面了。 无情的风雪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大家都低着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老刘在后面喊:“错了,错了,往右拐点。”一阵飓风嚎叫,他的声音淹没在风中,细弱如丝,我走在第一排,还保持清醒,也跟着喊:“错了,错了,往右拐。” 一步一步艰难行进,如同徘徊在鬼门关前。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鬼魅在前方招引,那尖利的风声就是它的歌唱,砭人肌骨的雪雹是它夺人意志的手段。天哪,这种无边无际的痛苦何时才能有个了断呀! 暴风雪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旷野。死亡并不可怕,但我还这么年轻,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如果死神就这样把他带走,我心有不甘。我曾经给自己定了很多计划,来不及实施就踏进黄泉,难道天意如此吗?“不!我不能死!世界上有那么多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近乎绝望地乞求。 狂风暴雪一浪高过一浪,而我残存的意志,正在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力自拔,无法逃脱,自己究竟是向前走,还是原地打转,已经搞不清楚。只有双腿机械地迈动着,此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刘身上,他就是指南针,就是一条汪洋中颠簸起伏的生命之舟,但愿他能带领大家闯过这场劫难。 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老刘喊了一声:“大家伙加把劲,前面就是村子了。” 风敛了一点。我的眼毛上落满雪花,果然,前方依稀可见暗淡的灯光。我象被注射了一支******************,顿时来了精神。所有的人都兴奋了,前进的步伐加快,我们终于战胜肆虐的暴风雪。 大家疲惫地走进村子,村民热情地接纳了他们,我和老刘,还有几个党员住到一户农家。土豆炖豆角,萝卜汤,咸菜大酱,高粱米饭,一顿香喷喷的农家菜肴。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来劲。以前我腻烦土豆,地里长的东西没有一点油水,尤其吃青菜,跟吃草没什么区别。但我现在改变观点了,土豆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嚼在嘴里,那种细腻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吃饱饭,我脱光衣服钻进暖乎乎的被窝,爬在炕沿上对老刘说:“多亏有你,否则今夜真不知怎么过呢。” 老刘泡完脚,抠着脚丫子,然后点燃一根“羚羊”牌雪茄,这种烟虽然便宜,却是纯正的亚布力烟叶,他憨憨笑说:“算个啥,老爷们没个主意,不成饭桶了?” 化险为夷心情不错,吃饱饭的感觉舒坦,闻着烟味竟出奇的香。我要了一根,刚抽一口,浓烈的烟呛得他直咳嗽,老刘嘿嘿直笑。 我掐灭烟,问老刘:“你一直跑这趟车吗?” “快20年了。” “以后我可能经常坐你的车。” “噢,那敢情好,你是干啥工作的?” “我是农科员,工作需要,以后经常往乡下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老刘哈哈大笑,“俺就喜欢交朋友,以后你就是俺的小兄弟了。” 北方的汉子大多数天性喜酒,我说:“我有两瓶陈年‘北大仓’。有时间,我请你喝酒。” 老刘的笑声爽朗,“好,只要不开车,俺能陪你喝三天三夜。嘿嘿,俺就爱喝两盅,咱们不醉不休!” 豪爽的北方汉子! 我说:“今天真算得上惊心动魄了。” 老刘抽口烟,眯起眼睛说:“算个啥,有一回,俺还碰见狼群了呢,那阵势可把俺吓坏了。” “噢,有这事?说说看。” “那年,也下大雪。说这话有30年了,俺就象你这岁数。喜欢打猎,整天拎着猎枪满树趟子踅摸。那年月饭都填不饱,能吃的都让人吃了,只能靠打猎解解馋。可猎物少的可怜,好不容易瞄见一只野兔,可能俺饿蒙蹬了,一枪没打正道。野兔受伤跑得贼快,俺估摸着它跑不远,就在后面追。追出老远,兔子没追着,倒撞见狼了。 狼这东西总是成群结队的,俺心想,完了。这帮家伙非把俺的骨头都啃光了。它们个个吊着白眼,低嗥着。横竖是死,俺盘算等它们冲过来,就跟它们拼了。狼一点一点靠近,俺托着枪,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你猜怎么着?头狼来了,个子老大,瘸一条腿。它围着俺转了一圈。俺冷不丁想起来,是它?几年前,俺曾下夹子打了一个狼崽,可怜巴巴的。 俺心软了,把它抱回家,养好伤就放它走,它瘸着腿还赖着不走,气得俺一脚把它卷出门。后来它还回来几次,都让俺给撵走了。不是俺不可怜它,俺们那块人都恨狼,看见它非扒皮不可……那头狼又转了一圈。大概认出俺了,它嗥了一声,那群狼都乖乖跑了。它盯着俺,又在俺跟前轻嗥一声,也掉腚跑远了。” 我啧啧称奇:“没想到狼也会知恩图报。有点传奇色彩。” 老刘浓眉一扬,“就是,俺想狼比人都强。兄弟,你说,现在人除了钱,啥都不认。狼还知道好歹呢,有的人连爹妈都不养。牲口不如。” “是啊。”我轻喟道。 我们聊了一夜,谁也没合眼。 暴风雪整整持续了三天。第四天,风停雪住,从村子到市郊步行大概2个小时的路程,性急的人搭伴走了。 老刘对瘦子说:“咱们这么多人,呆了3天,给人家撂200块钱吧,剩的钱给大家伙分了。” 瘦子把钱给村长送去了,回来分给大家每人3.8元。 老刘愣了一会说:“你是咋算的帐?13个人剩60块钱,每个人应该是4块6。钱呢?” 瘦子吭吭唧唧,“就这些了。” 老刘绷着脸,象要打人的样子,大叫:“快点,把钱拿出来。” 瘦子一哆嗦,乖乖地掏出10元钱。老刘气得要煽他耳刮子,大家连忙劝架,老刘咆哮着说:“娘的,发国难财?你还有良心吗?赶紧滚蛋,再让俺看见你,非整死你不可。” 瘦子连滚带爬跑了。 我说:“算了,别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 老刘没好气地说:“妈了个八子的,俺最烦贪小便宜的人。” 我笑着说:“个别素质差的人哪儿都有。” 老刘拉着我的手说:“小兄弟,俺也该走了,车还扔在半道呢。俺得找个车把它拖回去。” 我说:“大哥保重,后会有期。” 老刘点点头,转身走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茫茫的白色之中。 本文共有 篇评论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0/11/28 21:4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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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0/11/28 21: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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