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村(终章)
![]() 【伤逝】 客栈里空荡荡的,我和陈老奶似乎刚刚习惯黄泉该有的死寂和寡欲,并且常常无话可说,不外乎我们斗嘴的功夫,还有快要腐烂的笑容…… 我常常想起春宵楼的那群女人,他们都被男人抢走了,后来又被死国拖去了。我也常常想起闯哥,落兰,刘书呆,还有三香姐。冥河里的水恶臭得像尸水一般,陈老奶开始有选择的庇护黄泉道上的客人,为什么他们都带着绝望朝死国去,亦或选择更低调的回去。 “小挨砍的,下来。”远远听见陈老奶的声音,孟婆子似乎每天都如此消遣和乐观,其实他比我更厌倦这般极端的真实,并且数千年来一如既往。 “就来。”我抓起外衣,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去提了根打穷嫖客的棍子,别在腰上。 “有新来给老娘打工的,过来见见人家。” “谁啊。”我伸了伸懒腰。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见了我也不搭话。我朝门外探了探头,再没别人了。 “我叫戚大宝。” “戚大宝?”我想起这个名字有点印象,看那小子模样简直就是个小混混。 “学着点,以后我就是你野菜哥了。” “小挨砍的,你耍什么威风。”陈老奶摸了我一把掌,我好不自在。 “老奶,二十年了,整天打到晚,我好歹是你的长工,马上回去了,你得给我留点面子。” 陈老奶说:小挨刀的,外面来客人了,你还愣着不去招呼? 这回真来了个小胖子,他是飘着进来的,看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已然不是活物。 戚大宝说:哥,他是我兄弟,和我一起来的。 我说:他也来这打杂? 戚大宝说:他来歇脚,黑道士只给他几个时辰,还要上路的。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 戚大宝说:叫张辉。 张辉进了店陈老奶就不让他走了,可是老奶又拿不出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辉被鬼使拖到船上去了。 我说:你能救几个人? 陈老奶说: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说:婆婆毛病不少,却是个好人。可惜黄泉村没人了解你。 陈老奶说:你别跟老娘拍马屁,现在渡的人多了,瞒也瞒不住了,给我买菜去,叫大宝洗碗。 我说:买菜?这里哪有菜卖?我们都是吃山上挖来的野菜野蘑菇。 陈老奶说:昨天关帝庙前来了群卖菜的。 我说:是死人? 陈老奶说:半死不活的,该死该活的都有。 我愣了下,抓起一打白钱走了。陈老奶嚷嚷着早点回来干活,我知道她又要熬汤。 【文人】 有人卖,就有人去买,有人做,就有人去吃。我想吃,我有二十年没吃人间的东西了,去买菜的人很多,堵得像在阳间坐公交,连气也透不了。 “挤什么挤,小憋三。”一个瘦男人突然横了我一眼。 “妈妈的,时过境迁,咸鱼翻身变王八了。闯哥猛老大在你敢这么说吗?” “算了算了,我们就让他站在前面吧。”“可是这个位置是我的。”老和尚拉了拉我,摇了摇头说“你在那个世界就该这样。” 我不清楚老和尚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他大概还是犯谗了,尽管我们吃惯了毒菌子和死鱼,却再也病不死了。 “大师,您也想吃阳间的东西?” “恩,我经常想起那边的美味。”“您生前吃过不少好东西吧。”“那是,我是云游四方的诗人。” 老和尚模样显得贪婪,讲起美食来像个破戒僧那样得意洋洋。我越来越不觉得他是个老糊涂,而是心中和我们一样有隐隐的剧烈,欲言又止。 我说:您认识尼姑庵里的那个烂脸尼姑姐吗? 老和尚说:认识。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老和尚说:她太凄惨,她是我女儿。 老和尚忽然老泪纵横,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说:对不起。 老和尚说: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些禽兽。 我说:您说什么。 老和尚说:孩子,你找到希望了吗? 我说:也许是吧。 老和尚说:老纳见卖包子的王二回去了,忽然感伤。 我说:我们客栈新来了个叫戚大宝的,是…… 老和尚忽然发笑“老纳也常常分不清楚本性善恶,到底黄泉村西面大山曼珠沙华道外,北村口奈河桥,还有死海的尽头,却都是界界梦魇无间地狱相连。” 我说:不懂。 老和尚说:我们的希望如此疯狂! 徐志摩随归西的飞机悄悄的走了。老舍像屈原那样沉溺在绝望的水中。海子被残酷的工业机械碾过身躯。食指在精神病院里解脱着清醒的疼痛,文字却没有绝望。 雪莱说“诗人是未经认可的立法者。”夏尔说“我崇拜我心里不存在的神。” 文人,用自己渺小的生命构造起人性的象牙塔。 《太阳花》——写给梵高 贫穷的画匠呵,你为何只是画匠 我看见你毫不吝啬生命的涂料 大柄抹上扭曲的星辰 不,那是太阳 寂寞得快要开花的太阳 可是你的生命却没有开花 只有一次,你选择在发了疯的太阳下 亲手抹掉生命的葵花 【沈然】 商业化娱欢的社会文化形态里,知识份子已经成为一个高薪价值衡量的标准,谁也说不清是时代缔造着文化人屈从货币的潮流,还是铜臭社会腐蚀着全民化的盲从与狂热,准低智化嗅觉时代里,文人已经属于买卖的历史,成为时代最低调另类的词汇。 在圈子内,五十岁的沈然依然是秋城文联的挂名诗人,并在一所高校中文系做讲师,这样的职称头衔一直让许多外行人羡慕,其中矛盾只有沈然自己清楚,沈然有个很著名的句子“文化人不过是文化中的一条狗,对文化的潮,必须有敏锐的嗅觉和摇尾。”现代诗作为中国文化中的鸡肋,实则被炒作为没有存在的必要,诗人们还在写,像嗜血的士兵失去了战场,热情的画匠失去了双眼,为了时不予我的新文艺复兴裹腹,仿佛武士正在失去时代,脱下灵魂与理想的最后一条内裤。 夏主席抖了抖皮带,像要把肚子上的脂肪全抖到地上。 “沈然,文联现在不景气,你在大学里多拉一些研究生和评职称的教师到我刊踊跃投稿,需要刊登的每人付五百一千字,你拿百分之十的提成。” 沈然并没有承诺,秋城文联早已经是文化部门与税收供养的一个饭桶单位机构。除了开会时文盲和流氓彼此间的相互吹嘘,这里面只有比行为艺术更疯狂的羊头狗肉贩子,与准商业经济最大效益化,对于沈然这样老不死的顽固分子,早没了更好与最坏的主意。 “领导,我们的刊物不受读者欢迎,是不是我们的刊物早已经违背了创刊时的初衷。” 夏主席一听恼了“你杂冥顽不化呢?又想倚老卖老啊。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我看你是目中无人!” “好过沐猴而冠吧。”“杂,什么意思。” “老家伙,主席说话杂顶嘴呢。”夏主席见援军到了,语气更加嚣张起来,当沈然经历一次次时代变革与文化思潮时,夏主席与爪牙群还是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物是人非,早已今非昔比。 秋城著名两“性”作家马铃薯见了夏主席好比唐伯虎见了秋香,用尽平生所学言语字句文采,实在是不如一个中学生写的偶像剧本用词更旖旎时尚些。 马铃薯说:领导说杂办就杂办,夏主席是杂们文联的一片苍穹。 夏主席说:小马,说说你的意见。 马铃薯说:我那些点子,主席早就想到了…… 马铃薯说着背躬哈腰起来,夏主席似乎对这种有些做作的脸嘴很上瘾,摸出空烟夹子来。马铃薯也摸出一包香烟来。 马铃薯给夏主席点上烟,夏主席慢慢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来,用更庸懒缓慢的语调问道“小马,你那本新书是不是有点那个……” 马铃薯心领神会,连连点头“领导说的是,我正打算弄个处女作品夜谈会,这不是创作资金还没完全到位,付给学校那些80后女娃,应征那天排起长龙,小破娃都趋之若骛为艺术献身……” 夏主席说:别跟我说成语,我杂感觉是为杂的钱献身呢,真有这么多人造膜膜? 马铃薯奸笑起来“这80后女娃子是未熟的葡萄,人家卫生呢,做完艺术模特还给你来段钢琴,夏主席有兴趣欢迎前来体验,您的支持是我创作的动力……” 两人扭曲的笑,沈然一走了之。出门时正遇上张可人,秋城文联出了名的小白脸,风华正茂之年,却整天郁郁不得志的脸嘴,与沈然相对交好。 “沈老师,过来怎么不多呆会呢。” 张可人显得有些邋遢和疲惫,少许有些落寞的语调,做文化精神行业的人反而既无文化也不精神。 “你对我还一直挺客气的。”沈然抬头看了看张可人忧郁的双眼,竟熬出了眼圈。 “应该的,您是前辈了,我不过是靠老爸出钱印了两本书。” 沈然说:你的书我看过,你可以自由撰稿的,年轻真好。 张可人说:没个单位挂着心里不塌实呢,销量不好像个无业游民似的。 两人笑了起来,沈然虽已年过五旬,却不失墨者坦荡胸怀,张可人长着长长的睫毛,笑起来像个女人那般迷人。 【祝福】 我说:大师,我也曾带着和你们一样尘埃般的笑容。 老和尚说:后来张可人父亲的家族企业宣告破产后,债台高铸,他的书并不好卖。 我说:这个张可人我知道,听说他在网络上发布自己想被包养的信息,商家一炒作,成为第一个被富婆娘包养的作家。 …… 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这和沈然在文坛里常说人话有很大关系,许多如马铃薯一类的作家写评论对沈然进行人生诋毁和攻击,在法制并不健全的公众误导媒体炒作中,沈然的作品也失去了读者,更可怕的是,舆论让他失去了课堂,被迫离开了岗位。 我说:现在的商业媒体厉害呵。能把乞丐炒成皇帝,野鸡炒成凤凰,也能把您这样的大作家炒成倭寇。 老和尚说:这黄泉村倒有意思,老纳越来越觉得这里是一个本质的世界。 我说:我听不懂了。 老和尚说:你现在一定也是焦点人物。 我说:是在关注怎么审判我这个恶魔吧。 老和尚冷笑了一声“噩梦也怕恶魔?”他比我更绝望。 沈然告诉我自己有个很漂亮很干净的女儿在省外上大学,遇上了禽兽教师,畜生用学分和财富威胁女儿,重压下女儿失去了勇气,毁了自己的容貌,就在沈然离开学校那天,他的女儿自杀了。 我说:那就是尼姑姐姐。 老和尚点了点头,声色有些哽咽。 “我们学校也有女学生被老师强奸,比较幸运,得到了学校和社会的关注。” 遭受了丧女之痛,失业和社会的舆论,沈然的妻子恨他对自己和家庭的自私,受不了舆论,吃了安眠药,就来到了尼姑庵,他也和老舍一样从湖里沉了下去,沉到了这里。 我说:您把您的悲剧告诉了我,彻底改变了我的决定。 老和尚说:不,我把我的悲剧告诉你,是要让你更勇敢的回去。 我说:那您会一直守着关老爷子吗?我还能回来找您吗? 老和尚说:我明天上路,去死国。我妻子回去做寡妇。 我说:她没有原谅您? 老和尚说:她不该相信自己的绝望,她是活着的人。 黄泉村只有黄昏的时候才有太阳,其实并没有太阳,那太阳是希望人的幻觉,我们都被血肉和情感驱使,我们是活过的人,我们有希望。 我说:您看到太阳了吗? 老和尚说:看到了。 我说:要是我能早点遇到您,就有救了。 老和尚说:你婆婆尚且不能,何况是我。 …… 死国,奈何桥,孟婆,黑白道士,黄泉……本是古人为了结束另一个世界的苦难善恶所能寄予的最后根源。而根源,从来就不曾结束。 我想要答案,老和尚说没有答案,我们要做的只是思考。 关帝庙前的人越来越少,原来那并没有卖菜的,只有野生动物和人的肢体,有冰冻的和才割下来的,血淋淋的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也有人把自己的血抽出来卖,许多黄泉人争先恐后购买人血旺子,近乎狂热。老和尚在这群鬼贩子中遇见了一个阳间的熟人,只见他把自己的诗稿和纸张放在市场上称斤量贩,行为很是怪异。 老和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去死国。” 关帝庙瞬间倒塌,尘土飞扬,鬼市场依旧喧嚣繁荣。 【终章】 我漫无目的走过血腥市场,路过了一个很像破三香的女人,只是老得变了形。 她的地摊上放着两件血淋淋的器官,我问她是什么。 女人说:胎盘四十张黄钱,处女膜半打白钱。 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三香姐,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女人抬起头,她的确是破三香,她的确是三香姐。 女人用不屑的眼神瞅了我一眼“你是谁?不买滚。” 她喝过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绝望中,我们守护着彼此的怜悯,奢望天堂。希望中,我们用最为唾弃的方式彼此湮灭伤害,一无所有的我们活着,只是活着。 没买到菜,我回去见陈老奶,说自己不回去了。陈老奶说不行,她已经把汤煮了。 陈年朽木摇晃了几千年,陈老奶也守了几千年,在罪与生的边缘救赎了几千年,煮了几千年的孟婆汤,哭了几千年,也遗忘了几千年…… 夜,无月,寒风,撕咬着数千年的春宵楼。发出比鬼妓更凄厉的惨叫声。生是伟大的歌颂,无关希望与绝望。 我歇斯底里的喊叫着“我不需要孟婆汤,我要做为人醒来!” 陈老奶把我送到奈何桥,我第一次看清孟婆汤并不是什么美味汤料,而是一碗水。 陈老奶说:你现在可以喝了。 我说:我会再来,早晚一点。 陈老奶说:死国等着你。 我喝下去了,孟婆汤是咸的,像人的眼泪,从良知里涌出的眼泪,恍惚中我见到刘书呆。我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答应过告诉我山外面有什么。 我问他:有什么? 他说:有来来往往的绝望与希望。 我问他:你是绝望还是希望? 他说:俺醒了,是希望。 陈老奶站在奈何桥上目送着我的身体慢慢消失,她捡起碗,把剩下的半碗眼泪喝了下去。忽然狂笑起来,吓得前来捉拿孟婆的鬼使神差无人敢踏上奈何桥…… “再也没有孟婆了,也再也不需要孟婆汤了。” 落兰说:我们逃避在黄泉路上,不承认自己的绝望与希望。 杨娟说:你能骗自己吗? 孟婆说:你们能上月亮找兔子,能下来救救这些活人吗? 王晨说:我做在地狱与天堂的边缘,仰望着黄泉从不晴朗的天空,混沌的云后面是一个同样离天堂和地狱很近的世界。 沈然说:没有答案,我们要做的只是思考。 我说:我不需要孟婆汤,我要做为人醒来! 《那些烟花》 像烟花一样 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抵达 心,是否交给璀璨的刺青 能不能用些许遗憾的双手 挽住天空的花火 花火在下一秒绽放 心海转瞬即逝的小雨 和烟花一起洒向沉没的星辰 散开,没在安静的黑海里 | 花火在下一秒沉没 海盗也找不到痕迹 没有遗憾,花火生来只为绽放 绽放,横空而逝的浪花 花火在下一秒遗忘 遗下心情的碎片 悄无声息刹那芳华 我的心不再歌唱 ![]()
评论人向日葵的光 发布于 2008/7/2 16:15:19
用空灵搭构的现实,直白得让人不忍直视。我们都没病死,可是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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