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 我不知道我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老天不让我出生在八十年代,而是七十年代;既然出生在七十年代,为什么不出生在七十年代的西欧或北美,偏偏出生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出生在中国吧,没出生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还出生在河南;生在河南吧,是城市也行,又是农村;在农村,是男孩吧,也还好点,却又是个女孩子;我的命运不但被定格在社会的最底层,而且是最底层的最底层。 既然是中国河南农村的女孩子,那是必须要干体力活的,可上帝却不让我长得强壮点,而是让我长个风摆杨柳的身材,看着是挺好看的,可真到干活时就傻眼了,如果我生在城市,这样倒是好样的,省得减肥瘦身。可生在农村,就有点不合时宜了,记得有次我去相亲,我看不上那家人,可人家还看不上我呢,理由就是:“这么个身杆儿,下地扛捆秫杆或刨个红薯了,怎么干得动呢”。 说起来,我可真是倒霉透了,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今世托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为此,我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一看见那又脏又累、只有牛马和男人才能干得动的农活,我就怕的要命。所以,很早我就立志,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改变自己的身份,不能在家扛锄头,如果就这样在家修一辈子地球,那我的人生可真是失去意义了。我实在无法想象,若干年后,我是一个农妇,蓬头垢面、衣着不整,一手牵着牛,一手牵着自己满是鼻涕的孩子,一边大声的吆喝着牛,一边骂着那因为没钱买铅笔而正在哭泣的鼻涕孩子。我觉得若是那样的话,我真是:“若如此,勿宁死”。 我不但自己要求甚高,而且我的父亲,这个当年的四类分子,勉强读完高小(高年级小学,可不是高中的意思)的农村的知识分子,也对我期望值颇高,从小就给我灌输,长大不读青蛙大学(清华大学),就读大砖学校,无论如何,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能天天吃肉、顿顿白面馍,清华和大专我那时只理解为河里的青蛙和地上的砖头,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天天吃肉对我确实具有致命的诱惑,为着这句话,我小时学习是相当努力的,小学时总是排在前几名。无奈我是女孩子,也脱不了大多数女孩子的常臼,即:“小学宝贝蛋,初中靠边站,高中全完蛋。”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我初中时还混沌未开,也不知道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但成绩却就是不如以前了,这也许就是规律吧,大多数人避免不了的东西。一如我后来一心要改变自己的农村身份,想到城里生活,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一样。也许历来追求命运改变的路就如蜀道一样难如上青天,套用一句基督教的话来说也就是:上帝既然让你出生在这个地方,那就是他的安排和旨意,就如耶稣要出生在马槽一样,也如人不能脱离地心引力离开地球一样。你非要违背上帝的旨意,那你不是在和上帝做对吗?所以非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弗,然后也不知道命运究竟能改变不能。 我常常想,如果天堂也能送礼的话,下辈子我一定要给上帝送份厚礼,让他无论如何别再把我降生在这样的地方,一粒种子撒在贫瘠的土地上,无论种子是多么好的种子,如果没有好的土壤,能好好生长就不错了,千万别再期望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或者期望能把自己移植到肥沃的土地上去。这中间要经历怎样的艰辛、怎样的折磨,实在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 男孩子吃点苦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服命,那她很有可能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而失去幸福。听听那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话,你也许能领会一点这其中的辛酸,那句话就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站着一群男人。如果要选你最不喜欢的、或者是最恶心的话语的话,我相信我一定选择这句话,因为这是对女性的侮辱和极度不尊重,同时也是对成功女性的歧视,为什么男人成功背后只有一个女人,而女性成功了就要站一群男人,什么意思,我相信只有对女性存有偏见的社会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同时,这样的话也说明,一个女人,不成功了便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和安排,成功了也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就是无论你成功与不成功,只要你是个有想法的女人,你便要背负许多心酸与无奈,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女人。试想一下,如果一个高干子女或城市的女孩子说她将来想当艺术家或科学家,大家也许信也许不信,但一个农村女孩子,站在水田里一边带着两手泥巴插着秧,一边说着自己将来想当艺术家或企业家的话,恐怕连你都不会相信。 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城市里也许仅仅是意识形态上的东西,但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却没有这么简单了,其实质效果却是女孩子的命还不如一颗草,八十后们现在可能不太能感受这些东西了,城市的人更感受不到,但是在农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就是今天,那些弃婴中,还是以女孩为多。我不知大家留心了没有,翻翻书,你看那些字义不好的字,全是以女字为偏旁的,象“奸”“姘”“妖”“奴”“嫌”等,没有一个是以男字为部首的,在历史遗传还很重的农村,女孩子的命到底有多轻贱,我拿我的表姐和邻居燕嫂来说明一下。 我表姐是老三,因为上面已经有两个女孩了,她生下来时,一直想要男孩的父母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偏她又哭闹的历害,其实小孩子哪有不哭闹的,她父亲---即我的表舅烦的不行,就要把她扔了,我舅妈不舍得,但抗不过表舅,最后还是被抱出去扔掉了,扔出去后,我舅妈伤心,在家里哭,恰我表姐的外婆来了,问她闺女哭什么,说孩子被扔了,外婆便要去捡,我舅妈说已扔半天了,外面天这么冷,恐怕已经不行了,外婆说那就去看看吧,行了就抱回来,不行就算了,外婆问了扔的地方,找到那个小路边的茅草坑时,我表姐冻的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眼睛还半闭半睁的,外婆就把她抱了回来,喂了几口米水,捡了一条命来。前年表姐结婚,在婚礼上,主持人要求向父母致谢时,我表姐只对着我舅妈鞠了一躬,却不给她父亲鞠躬,直到现在,她对我舅舅都不怎么感冒。 还有我的邻居燕嫂,出生时也是老三,当时她妈回娘家时,在路上摔了一跤,不慎七个月就早产了,如果是男孩的话,她们拼死也会相救的,可是,一看是女孩,就泄气了,也觉着早产儿不好活,就用破布一包,扔在墙角等她没气了再扔出去,可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去一看,竟然还有气息,心想,这孩子命还挺大的,那就喂喂试试吧,这才煮了米水喂给她,谁知竟然活了过来。前时燕嫂刚生了个女孩,前几天满月时,燕嫂抱着小孩在外面晒太阳时还说:“我将来就是讨饭,也不会让我妞受委屈的,说什么我也不会象我的父母那样狠心”,当时她的母亲就在旁边坐着,听了这话也没见有什么反应。 和她们相比,我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大,并且很受父亲的青睐,所以不会有那样的遭遇。但是,命运并不会因此对我垂青多少,做为农村的女孩子,想不干体力活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象我这样,上面没有哥姐的,长的又身单力薄,看着象柳条似的。 虽然父亲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对我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可是,我的学习成绩却不尽如人意,高考时学校为追求升学率,只让很少一部分人参加,我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落榜也谈不上。回家后,我的心情很沉重,也很迷茫,我不知道我以后该何去何从。 就让时间倒回到我初次离开校门的时候吧,让大家看看我这个不屈服命运的人的命运是如何演绎的,我做为一个蚂蚁或者小草一样的人物,在中国剧烈变革的社会中,是怎样不甘于随波逐流而最终却还是沉没其间的,我的故事不象那些大人物的传记那样富于传奇色彩,但是,却是真实的,是千千万万棵小草的代表和缩影,也是万万千千农村女孩子的心声,我当时还不知道中国的社会正在发生巨大的变革,也没意识到我走的路,会是若干年后大多数没考上学的农村女孩子都要走的道路。当然了,其中也有和大多数人的路不一样的,下面这段日记记载的就是我离开学校刚回到家时的心路历程。 1989年5月2日 昨晚一宿未睡,从学校回来后,我就为自己将来何去何从而发愁,今早刚刚闭上眼睛,母亲就叫我起床,我瞌睡得头都抬不起来,但还是起来了,也不上学了,实在没理由再懒在床上了。 去地里时,母亲竟然叫我捎带着把羊也赶上,真是丢人都不知道怎么丢的,我一个姑娘家,赶着一群羊,那不成村里的女羊倌了,叫我以后还怎么见同学呢,也不替我想想,上不成学了难道就真的这么不值钱么,伦落到放羊的地步,我这个伟大的母亲啊,你可真是太体谅人了。挨了两句骂,我自个来到了地里,哼,别说挨骂,就是打我,我也不会赶羊的。 严格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干庄稼活儿,如果我还在上学,父亲肯定还不指望我干活。想想父亲希望自己能上大学,而自己别说上大学了,学校为追求升学率,连高考都不能参加,也真让人汗颜。 现在再想想麦垅间的地皮上蠕动着那么多的的灰色的半寸长的麦虫,我还是害怕和恶心,但是再想想父亲那被汗湿透的、紧紧粘在背上的衬衣,我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 家里连台电扇也没有,这会儿写着日记出着汗,白天里胳膊上被麦芒刺出的红痕被汗水一浸,热辣辣的疼,哎,在家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1992-5-3 昨天上午又在地里干了半天,下午我便有些吃不消了。天快黑时,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腿疼、胳膊酸,腰僵硬得像一块儿木板似的;手上被锄把儿磨起的泡也已皮破血流,再掘坑时被镢头把儿磨着,疼得我呲牙咧嘴的,但还是得坚持下去。 昨晚躺在床上,胳膊腿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的没个搁处,难受了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所以,昨天的日记也没顾着写。 今天早上母亲又早早地叫我起床去西地割麦,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这比让我去上吊还难受。 在地里干着活时,隔边自留地的娟嫂听说我不上学了,竟然说,我相貌好,不上学了以后也能过个好生活的。我说长得好顶个屁用,再漂亮考不上学,现在不照样撅着屁股弯着腰在这儿土里刨食。“咱农村人,你不从土里刨食还能从哪里刨食呢,种地不好,还就种地的人多呢,待我回头给你找个好婆家,你照样也能过上好生活。”娟嫂说。我一听要给我说亲,便赶快回绝了,可母亲却不高兴了,说既然不上学了,还不趁早说个婆家,要不然说的晚了,好人家都让别人抢住了。听她这一说,好象我是积压品似的,还得赶快处理呢,真是愚昧和荒唐,我才几岁呀,就是做个生意干点事业,现在还早着呢,更何况结婚呢。按她的想法,不嫁人我就没路可走了,说不定后年我就得生个孩子出来呢。 1992-5-4 昨天,我还以为套玉米就是天下最难受的活儿,及至今天一割麦,我才真正的知道了什么叫“劳动”,知道了为什么别人都说“劳动最光荣”,“面朝黄土背朝天”以前我仅是做为一句话说说而已,现在切身体会起来,那滋味、那感受真是深入骨髓。所有的劳动中,再没有比农活儿更沉重的劳动了,这是一种不但折磨人的肉体,也折磨人的精神和毅力的劳动。 骄阳下面,人低着头、弯着腰,整个背部完完全全地舒展在阳光下,一任烧灼、烤炙,这时,不仅人的姿态是弯腰屈背,连人的精神也成了卑恭曲膝的了,因为太阳能把人晒得直想把脑袋缩到肚里、把四肢缩到躯体里;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这种时候,再想起那些不用这样向土地讨生活的人们,便也有了那么点仰视的意思了。尤其想到学校里那些同学们时,心里的滋味就更不好表述了。下午我正割着麦时,看见同村的李小峰骑个自行车去城里,我忽然的便漾慕起他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爸是县商业局的局长,据说他家早晚都要迁到县城去的。就因为人家有个好老子,所以,同样的年龄,也同样的上不成学,人家就不用受这洋罪了,虽然他初中就毕业了,虽然我内心深处还有些瞧不起他这种“靠老子吃饭”的人,但是这会儿,只要可以不在太阳下劳动,只要别这样面朝黄土的烧烤,我就知足了。以前,在学校时度过那么多不用劳动的日子,我也没感到幸福过,今天才知道,那些日子才真正的叫“幸福时光”。 1992-5-10 这几天,只要来到地头,一看见那一望无际的焦黄的麦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金光”时,我心里就怕,就有些畏惧,就觉得那谱写“麦浪闪金光”这句歌词的作曲者荒唐,就觉得什么收获的喜悦了、劳动最光荣了全是些大假话,因为这个收获的季节就是抽人筋、扒人皮的季节、是会累死人的季节,这时候每一个人都像机器似的没有歇息地运转着、疲于奔命的奔波着,人都劳累的像木头一样没了感觉,麻木了的大脑哪里还会有什么喜悦,我相信写这首歌的那个人肯定没有体验过这麦浪的可怕,没有起五更踏黄昏割过麦子,要不然他是绝对不会把这麦浪闪金光当做歌曲来唱的。这几天,在那麦浪翻滚的一大块地里,低头弯腰地一镰一镰收割时,我不知怎么总是想起“精卫填海”这个词来,总觉得自己之于社会就象精卫之于大海一样,是那样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渺小得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如果我可以当家,打死我都不种这地,饿死我都不割这麦子。 都这么忙累了,母亲还惦记着娟嫂给我说亲的事情,说娟嫂已和她说过了,对方是她娘家亲弟弟,说人家是看中我了才把我说给自己的亲弟弟的,要不然,就人家那刚盖的两层小楼房和独生子的身份,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说亲的。嘻嘻,好象我的身价就值那两层楼房似的。这个娟嫂也是的,我已和她说过我现在不考虑这事情,还要提这事干吗,惹得母亲天天惦记着割完麦子就让我去相亲见面,这不是制造矛盾吗。我今天对母亲说:“别说他有两层小楼了,他就是十层楼我也不去”。气得正在赶面的母亲拿起面杖便要敲我,吓得我抱头便撺出了厨房,恰巧父亲回来,问是怎么回事,我和父亲说了,父亲叹了口气,便去劝母亲不要太勉强,谁知这下可捅了麻蜂窝了,惹得母亲叫骂连天,说我不懂事,父亲也不懂事了,我既然上学也没指望了,就只剩下嫁人这一条路了,为什么还不走,难道还想上天不成。 1992-5-12 昨晚打麦时,看着打麦机呼呼地旋转着、吼叫着,吞下一捆又一捆的麦子,我就有些害怕,尤其想到前几天村里大广的手就是被打麦机打掉的,我实在没胆量上前去。看我畏头畏脑的样子,母亲急了,竟说早几年让我退学,也不至于如此窝囊和无能,说得心情本就不好的我那个难受呀,实在没法提。 一边难受着,一边还得陀镙似地干活,丢下桑杈拿木锹、丢下木锹拿笸箕,忙得只恨自己不能长出四支胳膊来。就这样,却仍然跟不上节奏,我累得几乎要晕倒时,突然停电了,刚才还一片嘈杂的打麦场立即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看别人家都有电,母亲急得直发脾气,我倒是喜欢这电停得好,正好可以喘口气儿。父亲拿了手电筒过来检查线路,母亲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清理刚才未来得及清理的麦籽,一边又开始埋怨起父亲来。 刚才忙得浑身是汗,我并不觉得天有多冷,现在停了这么一会儿,被雨淋湿了的衣服忽然变得湿凉湿凉地,我禁不住直打哆嗦。夜黑得人在对面都看不清面孔,而手电由于电池不行了,光线微弱到几乎没有,不时地需要拍打几下才会亮。父亲检查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原因,却找了一肚子的火,两人叽里咣当地便吵了起来。 当时雨声混合着父母的吵骂声往我的耳膜里灌着,使得我的心情也像那一地麦秸一样乱糟糟地,在杂乱的心绪中,已冷得瑟瑟发抖的我禁不住劳累,靠坐在麦秸垛旁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睡梦中我梦见自己又坐在了教室里,正在听老师讲课,老师一边讲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在下面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正沉浸在梦中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睁开眼一看,看见了打麦机,看见了麦垛,看见了母亲,也看见了那沙沙响的小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打麦场里,正等着打麦。想到这一辈子将再也不会坐在教室里了,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1992-5-25 这段时间吃饭不论时间,干活不分昼夜,没日没夜地干了半个多月,总算把麦子割完了,看着原先像肌肤上的毛发似的麦子一棵也没有了时,我忽然觉得农民好了不起,是他们四季里给大地涂上不同的颜色、换上不同的服装。是他们给世界生产着食粮、创造着最基础的动力。我无法想像,如果地球上没有农民、地表上没有庄稼,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 因为相亲的事,家里已吵了几架了,先是母亲和我吵,再是母亲和父亲吵,再后来父亲妥协了,说去看看也没什么,行就答应,不行就不答应。但我却不敢这样,因为我知道母亲的脾气,现在不看还好些,一旦看了她同意我不同意,那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照目前的情况看,她更多的是关注那两层小楼,是家庭条件而不是人,这样的话,她同意的可能性就比较大。而我现在呢,无论他条件好与坏,我压根都无心找,我更关心的是我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而不是找对象嫁人。 1992-7-2 地里好不容易忙完了,我以为可该清闲了,谁知家里的家务活也缠人,每日做饭、涮碗、烧猪食、喂牛、铡草,时间全被这些琐碎繁杂的事占尽。天天在这灶房-—牛棚-—院子里像驴拉磨似的重复那些枯燥而又繁琐的家务,我厌烦透了,不由地又深深怀念起了学校的生活。只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难得、那么地令人向往。 弟弟假期将要结束了,看着弟弟像自己往年一样又是做作业又是洗衣服地准备开学的事宜,我心里莫名地难受。 “我要能再上学该多好啊”,上午我这样想着,忽然一个决定涌上我的心头:“不,我还可以上学,我也要继续上学!” 1992-7-5 今天我对父母说明了我的想法,母亲压根不同意我再上,父亲倒很支持。为此他们又吵了起来,吵过一顿后,母亲睡起了闷觉,父亲出去给我问上学的事情去了,我在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好消息,谁知晚上父亲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看到父亲的神情,我当时心里便如乌云遮住了天空一样灰暗而又凝重,父亲说表伯答应给想想办法。也不知道有指望没有,我真是不敢再指望什么了。 1992-7-10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天象漏底似的,一直在下雨,院子里到处都是泥,没个可落脚的地方。屋子里也总是阴暗、潮湿和杂乱,像个小黑窝似的,且带着一股霉味儿。我心里好不沉闷和压抑,因为父亲不经母亲同意就给我问上学的事,也因为我死活都不去相亲的事情,母亲已呕了两天气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醒来便发脾气,怪累了就睡。父亲起初不吭声,后来便也躺到床上睡起闷觉来,这两天喂猪、喂牛、做饭等家务活儿全靠我一人。苦点、累点倒也罢了,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家里这种气氛,父母都已两天没吃饭,看他们这样,我也吃不下去,我心情比外面正下雨的天空更阴沉、更凝重。我实在不愿父母因为我而生这么大的气,但是,这么个终身大事,我也真是不愿将就自己。 1992-7-15 中午吃过午饭后,雨又像瀑布一般从天上倾泻下来,看着牛棚里四处漏水,牛在里面被雨淋得躁动不安,我慌忙叫父亲去看。父亲起来看后,竟然把牛牵到堂屋里,牛刚进来,就把尾巴一翘,撅起屁股啪啪地拉开了屎,稀牛屎落到硬地面上,粪汁四溅,弄得桌子、椅子上到处都是。这使我好不恼火,拿起笤帚便在牛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下,我本想让牛调调屁股挪到别处,谁知打得太狠了,牛竟嘣地弹起后蹄跳了起来。可怜这么个人住的地方哪经得起它这庞然大物施展腿脚,它这一弹便踢着了后面的桌子。上面的东西哗哗啦啦便全掉了下来,热水瓶也掉到地上摔碎了,母亲在里屋听到响声跑了出来,看见一地的东西和热水瓶的碎片时,立时便跳骂起来。父亲也正恼火,被母亲这一骂,吼了一声蹿过来便要打她,谁知母亲却毫不退让、迎头而上,父亲的拳头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头上。我要拉,却哪里拉的住,夹在撕扯成一团的父母中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觉得家已不成其为家,父母也不成其为父母,只觉得一切已无法存在下去,我也无法再生活下去了。 晚上,天黑后电又停了,父母仍旧闷在床上,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只有油灯昏黄的灯光在摇曳,我一个人蹲在厨房里,也没有一点食欲,望着那跳动的油灯发了会呆。叫了弟弟起来帮我把牛铺垫了,便也没吃饭就睡了。 这两日,我也愈来愈消沉,愈来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看到母亲那个样子,我决定去相相亲,她要真同意的话,就把这亲事订了算了,这样下去,日子可真是没法过,我实在不愿因为我而让父母再生气了。 1992-7-12 今天,兰婷和小丽(同学)来找我,也是在家闷得慌,想商量商量以后怎么办,见家里这种气氛,坐一会儿便走了。自离校这两个月来,我变得不像自己了,尤其是近段时间,生活除了劳累、辛苦和对父母生气、争吵的体会以外是再无乐趣可言了。这两天,每每想起在校的日子,便特别的怀念和感伤,自己再也不可能上学了,再也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了。每当想到自己从此就要在黄土地上象蚂蚁一样的生活一辈子,心里就特别的难受。 尤其是想到若干年后,自己很可能是那个一手拉牛一手拖着带鼻涕孩子的农妇时,便觉着人活着真是没意思。有时想:“不能这样,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样”。但很快我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样”。 1992-7-16 中午,我正在院里喂猪时,好多年不见一次的表伯来了,父亲不在家,我客气着把表伯让到了屋里坐下,表伯说:“你爹跟我说你上学的事,我给你另找了个学校,可以少收点钱,只是离家有点远。”猛然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片刻的呆愣后,我激动地哭了。我没想到我的命运会有转变,并且是这么的迅即。 1992-7-20 母亲依然不愿让我上,但父亲却很支持我,母亲说没钱,父亲说可以向亲戚家借点。为此他们又大吵起来,我也十分不愿家里借钱,但我又实在想上学。 1992-7-25 昨晚我激动得一夜不曾入睡,早上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梳洗整理后,便和父亲踏上了去新学校的路。 路旁的玉米已一人多高,碧绿修长的叶子带着露水毫不畏缩地伸展到田间小路上,微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在那绿色的海洋中间,想着将要到达的学校和重新开始的一切,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和美好,就连那风吹玉米的沙沙声,在我听来,也像音乐一样。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和父亲走上一条被两排大桐树擎护着的大路,走了一会儿,看见前面高岗上隐隐约约的耸立着一座古老的庙宇,远远望去,如在云端里一般,看着那隐约可见飞卷的檐角、一个连着一个的屋脊,我好不惊叹这庙的雄伟和庄严。 过了一座架在大壕沟上的古老而又敦厚的石桥,便到了庙宇的近前,一段又陡又长的阶梯从那高高在上的庙门上直垂下来,宛若天梯一般。我从下朝上仰望着,正惊叹建造者的伟大时,父亲说这庙就是学校,我不禁愕然了。 庙里的房子雕栏画栋的,一座连着一座,且每座前面都有高高的平台和台阶,虽然都已很古旧,但仍不失庄严、雄伟和华丽,看着院里的老房子,还有那青色的地砖、整洁的甬道,还有那油漆早已剥落、只剩下原木色的木格子落地窗,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古老而稀有的,那几抱粗的、突兀着几根枯枝还有一片绿意的老槐树、那长满青苔的石彻井台、辘轳架,还有房顶上随风抖动的瓦笋草,带着铃铛站在屋脊上的瓦兽,那飞卷的檐角,犬牙交错般的木砌屋檐,都使人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当我夹着书包跟在班主任──一个秃头老先生的后面进到教室里的时候,乱嘈嘈的教室像沸水里加进了冰块一样,马上便静寂下来。正在说话的同学不说了,正在背书的也不背了,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我一个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我心内扑通扑通跳得历害,拘谨得连胳膊都不知怎么甩了。一刻的平静之后,教室里又恢复了刚才的杂乱,同学们嘁嘁喳喳声淹没了老师的介绍。当我坐到座位上再看到黑板、课桌和教室里熟悉的一切地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