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进村的拖拉机好像是专门来毁掉别人睡眠的，巨大的噪音把人硬生生从梦里拽出来。
　　我的弟弟伊佰就是一个睡眠质量很好的人。他说自己要睡了，你还想和他再闲聊一会，还没说出第二句话，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据我们了解，他小学四年级之前都一直尿床，尿了床也丝毫不影响睡眠。要么不睡，睡下后很少从中途醒来，如果醒来，可能是挨打了，他晚上鼾声如雷，以前我哥俩一张床，他的鼾声把我惊醒，醒来后听到他势不可挡的鼾声，没有办法，我只能打他，往他脸上来一巴掌，而且要稍加用力。第一次被打，他醒来后还嘀咕“怎么脸上有点疼”。当然，屡试不爽了几次后，我露了破绽，又一次他被挨打后醒来，一反往常，他直起了身，下床用电筒四处探招，床底下和柜子后面都找了一遍，嘴里一直说“哪个……哪个？”我实在没有憋住，笑出了声响。在我没有意识到我惹祸他的情况下，他掀开了我蒙住头的被子，揪住我的头发就和我打起来。
　　巨大的响动招来了爸妈，他们看到穿着内裤的哥俩在地板上你死我活地拼命，妈妈叫嚷着把摁住我脖子的弟弟拉开，接着分别在我们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而爸爸竟然忍俊不禁的哈哈大笑。
　　那次经历让我深刻理解了一个词语：小人。只见被拉起来，接着又挨了两巴掌的弟弟呜呜地哭了。妈妈在训斥，而他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小人，小人”。爸爸似乎笑够了，走到我们跟前问“怎么回事？”弟弟悲怆地叫“他打我”，我也不甘心地叫“他也打我”。爸爸呵斥了一番，让妈妈把堂屋里的闹钟拿来，指着闹钟说，“三更半夜，起床打架，像什么话？”弟弟委屈地嘟囔，“他打我好几次了！”爸爸不想再过问原因，让我们都闭嘴，上床睡觉，有事天明再说。我回到了床上，而弟弟还僵硬地站着，妈妈见弟弟纹丝不动的架势，只好把他带到另外一张床去睡觉。
　　这件事之前，我已经给弟弟取了两个诨名，“鼾猪”和“尿尿大王”，而因为我长得清瘦，弟弟叫我“猪柴”。这件事之后，弟弟常叫我“小人”，刚开始时恶狠狠的，后来变得很随意，好像我名字就是“小人”，弟弟操着方言腔调，把“小人”叫得短促、有力和亲切。
　　事情真相被澄清后，我受到了爸妈的严厉批评，作为惩罚，一个星期都由我洗碗，在这个星期里，我受尽弟弟的歧视，睡觉时，弟弟把枕头拿到床的另一头，不再和我并列而睡。有天早上，他凑近我耳朵大喊“起床了”，好在我已迷迷糊糊醒了，否则要被吓个半死。我正要跳起来和他火并，他把手一推说，“扯平，你我扯平！”
　　我和他之间哪有“扯平”这回事，我们都惦记着以后怎么整对方呢。
　　拖拉机已经响了一个星期，最要命的是，只听到它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开进村子，噪音抖动着，哐哐哐地而来，势不可挡。
　　最感觉厌烦的是，爸妈两人有点幸灾乐祸，他们都起得很早，拖拉机来的时候，也正是他们快起床的时候。我咒骂着拖拉机，向爸爸抱怨“狗日的拖拉机，搞什么嘛”，爸爸责令我不许骂人，并且轻描淡写地说“起得早精神好”。
　　而让我最嫉妒的是，弟弟睡得依然如故，我向他说起拖拉机很吵，他却嬉笑着说“有吗？”好像拖拉机压根就没来过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蒙头大睡不管用，木结构的房屋有很多缝隙，噪音从缝隙处跑进来，把我弄醒。
　　直到这天，当拖拉机第一下喘气声传来，我翻身起床，决定非去看个究竟不可，真想知道这个拖拉机搞什么鬼。
　　正在生火的妈妈看到我非同寻常的举动，吃惊地追出门槛，喊道，“哦唷，太阳从西边升起啰！”
　　我跑到公路上，才意识到自己打着赤脚，但好歹裤子已经穿上了。公路到我家有三四百米远，穿过两堵墙中间的一条窄道，上一道有泥坑的坡，再经过杨旺旺家场院，上了拐角就到了。我跑到公路上才开始喘气，眼见村头的拖拉机由一个人驾驶着，一根管子冒着黑烟，很快，拖拉机就出现在我的正前方，打扰我睡觉的响声比我在床上听到的大了好几倍。
　　我双手的两个手掌按住双耳，站的笔直，面对着百米之外的拖拉机，眼睛里面露出嫌弃和厌恶。
　　汽油味混杂进了空气里，我屏住了鼻息，张着嘴呼吸。
　　一股站到路中间去的冲动压抑着我，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拖拉机开到离我只有十几步的地方了，那个瘦子驾驶员站了起来，摇动着拖拉机把手对我喊，“让开，让开！”
　　他的声音很难听，不是这个地方的口音，他的样子很让我生气，上嘴唇的胡子被蓄了起来。我还没站到路中间去，身边的路面看起来完全可以让他的拖拉机通过，这让我很生气，这个家伙凭什么对我吼叫。
　　他又喊了几次“让开”，人在拖拉机上跳动着，见我还是一动不动，似乎有些沮丧，他拉了一下车子的某个地方，接着，拖拉机像呕吐一样哐哐哐响了几下，在他跳下拖拉机的时候，惹人烦的拖拉机也戛然而止了。
　　他跳下拖拉机的架势好像非宰了我不可，几步走到我面前，他却火焰骤降，有些失望地说：“怎么搞的嘛？”
　　“我又没拦到你。”我说。
　　“你是没拦到我，你拦到机器了嘛。我给你们村送建筑材料，就是村长家你晓得不？村长是我姐夫，我是村长的大舅子。”他说得认真极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相信。
　　“李小财家爹我知道，亮灯泡谁不知道。”村长是一个光头，而他儿子李小财是我的同学。大家都不喜欢李小财，因为李小财常常有很多零用钱，但是很吝啬，从不把东西分给别人吃。
　　“亮灯泡是你叫的吗？……你爹名字叫什么？”他大声呼喝并且质问我。
　　他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拖拉机那边拽。我极力挣扎，但是苦于力气小总是挣不开，无奈中，泪水涌出了眼眶。
　　“放开我!”我嘶哑地叫出了声。
　　“放开他!”我听到弟弟喊叫的声音，随即，瘦子松开了手，我却跌坐在地上。
　　我看到弟弟趿着他那双蓝色的拖鞋，右手抓着一把稀泥，稀泥的泥水滴落在地上。这是个昂首挺胸的弟弟，他眼里没有害怕，面对着瘦子，不容置疑地站着。
　　瘦子迟疑了一下，蛮横之气锐减了大半。
　　弟弟伸左手拉了我一把，我和弟弟这才离开公路。下了公路，走到拐角，才听到拖拉机的马达重新响了起来，弟弟把稀泥甩在地上，这才说：“你起那么早，妈妈叫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