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站长邮箱
最新消息:

你的位置:首页>小说频道>小说故事>伊克乌苏草原

伊克乌苏草原
  作者:尹全生 发表:2015/6/9 16:54:46 等级:4 状态: 阅读:1840
  编辑按:把镜头的焦距对准了人的情感世界和生命感受,用生动的情感冲突以及生命体验的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丰富人物的血肉,使文章有了一种少见的性格光彩。
  
  【一】
  十月的草原。早上,阴霾灰暗的天上籁籁地下着白蒙蒙的小雪。这几天我同屋的几位都忙着在隔壁审问“内人党”,屋里总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背靠在铺盖卷儿上,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光秃秃的一座小山。迎面山坡上,躺着一个用青铜色的碎石块堆积而成的“忠”字,有十来米那么大。那是我们知青组长魏东彪刚来时带着几个组员登山即兴的作品,现在一任风吹雪打。如果这个“忠”字能一直存在下去,那么千百年之后,考古的学者们将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它呢。
  忽然,我听到一个耳熟的口音从隔壁的小屋里传了出来。
  “没有加……没有加……”
  在“没有”之后拖着一个发“加”的语音,这不是阿登格勒吗?
  我赶紧到那小屋窗外一看,果然是他。他正恭敬的站在一张办公桌前,满脸惶恐。
  “少他妈的废话,谁介绍你入的内人党?”
  魏东彪拍桌子大叫,他旁边端坐着小耗子充当记录员。老山芋晃动着肩膀走过去照着阿登格勒的腿一踹,“站直了!”阿登格勒把双脚并紧,侧过头看了老山芋一眼。
  “妈的,低头!”老山芋抬手又给了阿登格勒一个响亮的大脖溜儿。
  阿登格勒低下了头,使我只能看到他那宽厚的肩膀和那牛颈似的倔强的脖子。
  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宿舍,靠着铺盖儿坐在大土炕上,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呐喊
  阿登格勒,那不是你!不是你!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巴特尔老队长让队里分给我们知青二十只羊和一头牛,储备过冬——内蒙的冬天来得早。我们把羊都轰赶到我们宿舍前的空地上,把那头庞大鲁莽的黑公牛拴在空地边缘的石柱上。二十只羊是一只一只杀死的。等着挨宰杀的羊,眼泪汪汪的在“咩咩”地哀叫着,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哭声,也怪可怜的。
  那头牛对着这公然的大屠杀,两眼瞪得圆滚滚的,怒射着对人类无比仇恨的凶光,同时发出了“哞哞”的雄浑怒吼。它来回走动,好像在寻思着怎样用它那两只粗大尖锐的白森森的犄角,把我们一下子当胸穿透。我真担心拴着它的那条鼻绳会被它拽断。这头牛已经惊了,硕壮野蛮的体魄涨满了可怕的野性力量。向它走近一步,你就会心打颤、腿发软,不由得后退两步。
  魏东彪只好找来队长巴特尔老人,请他帮助我们把牛宰了。老人望着那头牛,一个劲地直嘬牙花子摇头,“哎呀,这牛——杀羊的时候应该把它牵走。”
  老人让魏东彪叫来了大队民兵连长。民兵连长是二十多岁满面红光,身高体壮的楞小伙子,和老山芋摔跤只是一拽老山芋胳膊同时一伸脚,就把那小子扔出老远去。前几天我们还看他宰过牛。
  巴特尔对他说:“快去,到白音希勒告诉阿登格勒说我让他来宰牛。”
  下午,马倌儿阿登格勒来了。
  阿登格勒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身躯横阔雄壮,曲卷茂密的头发仿佛是他倔强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呈现出黑油油的光泽。他那古铜色微红的宽脸盘儿,眉骨隆起,粗野的浓眉毛下有一双鹰鹞般犀利的眼睛,不时闪射着人类骄矜而威严的目光。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知青,当年不可一世的各派红卫兵们,都成了一群鸡吵鹅斗的猥琐之徒。
  他先远距离绕过黑牛,轻捷的走近石柱,利索地解开了拴在上面的牛鼻绳。
  黑牛横着身子警觉的侧目而视,但它毕竟是牲口,意识不到眼前的事情对它的性命有多么重要。只见阿登格勒左手缠握着牛鼻绳,右手倒攥着匕首的把柄,刀身贴藏在小臂的里侧,迈着坚定沉稳的步子,带着一股子凛然的杀气向那头牛走去。
  黑牛早有了应战的准备,他转动着身子随时在调整方位,总让那对儿牛角对准阿登格勒的胸部,两眼在阴森森地放光。它那翻卷的厚嘴巴紧闭着,一阵阵雄浑的吼声像是从它的庞大的胸腹里直接发出来的,那是一股股难以想象的力量正在它体内冲撞的结果。
  阿登格勒开始弹跳晃闪,想把死死盯住他的牛调动起来,寻机钻一个刹那间的空子贴入牛的前胯与头之间凹进去的脖颈处。这动作必须迅速准确,稍有失误就会被牛角挑中。
  那头牛被激弄得暴躁起来,不停地朝阿登格勒横冲直撞。阿登格勒却总在牛头前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把手中的鼻绳头儿摇得像电扇似的“呼呼”作响,“嗡嗡”乱飞。黑牛被一次又一次毫无畏惧的挑逗激发得疯狂了。它怒不可遏的摆头扫尾,旋转着身躯,猛烈的蹦、跳、踢、踏,前蹄子刨地、后蹄子玩命地尥蹶子,搅得暴土腾飞。
  突然,阿登格勒迎着牛头跨上一步,黑牛把头一低猛地朝他冲刺过来,就在这一瞬间,阿登格勒飞似的闪身跳跃到牛的里怀贴上了牛脖子。他缠握着牛鼻绳的左手一下子抓住了一只牛角,右手中的匕首就悬在了牛的后脑勺上。
  生死的搏斗一下子就达到了高潮。好像平地上蓦然刮起了一股迅猛的黑旋风,那头牛陡起暴落,忽左忽右地横撞竖突,不停地旋转乱冲,执意要把阿登格勒甩出去。有好几次,他用胳膊夹着牛脖子,被乱抡狂蹦的牛带得双脚离地。可是,他矫健的身躯里,凝集着战无不胜的力量;壮阔的胸膛里,充满了不屈的斗志和勇气;满头曲卷的黑发下,是作为万物之灵的机智的头脑;任凭这头牛怎样疯狂,也摆脱不了悬在头上的它生命的“克星”。那刀尖上的一点寒光,正在寻视着皮毛下的一条骨缝,那是一下子就可要牛命的地方。据说,匕首从那骨缝可直刺牛的小脑,差之毫厘就刺不进去,刺不进去,被刺疼的牛就会爆发出全部潜在的生命力,甚至会在地上疯狂打滚,不把宰牛人砸扁碾烂决不罢休。
  在我眼前,是大草原上两个不同物种中最具审美资质的两个典型,在生死搏斗中展现的生命的舞蹈。
  在政治打造的人类社会中,尤其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无论是什么声势浩大的场面,都不过是愚昧、可悲的闹剧、惨剧而已。而在这大自然中,质朴生命本能的力之舞蹈,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长久以来悲观、绝望、郁闷而迷茫的心灵,好像给我委顿的生命注入了热血、注入了活力。
  寒光倏而消失,匕首不见了,一个紧握的拳头一动不动地钉在牛头上。刹那间,那拳头陡然扬起来,同时那头黑牛突然前腿一跪,“咕咚”一声翻倒在地。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为之一颤。黑牛顷刻毙命。
  阿登格勒把带血的匕首在牛脖子上抹蹭了几下,掖进靴子里。那是双本地土造漆红边的高腰儿大马靴,在他脚下显得那么硬实精美。
  如果我们穿上它,定会像马戏团的小丑一般滑稽可笑。这倒不完全是因为我们身架子单薄腿细——老山芋不也膀厚腰圆浑身疙瘩肉么?主要的是,我们缺少他那种粗犷野性的无所畏惧的男子汉气概。
  大家蜂拥而上。我给牛开了膛,往外舀血。魏东彪让小耗子从伙房拿来一个白搪瓷面盆,叫我把刚割下来的牛肝和一大块鲜嫩的颤颤巍巍的牛肉放到盆里,他端着向阿登格勒走去。
  阿登格勒正在给马紧肚带。他满脸憨厚不好意思地笑着,一个劲向魏东彪摇头,“不要,不要。”
  “你嫌少呀?拿着、拿着。”
  “没有加……没有加……”
  魏东彪端着盆,阿登格勒已经蹁腿儿上马了。那棕红色的马抬起了修长的前腿,在秋风和阳光的洗濯下,茸茸的马身上散发着一种自由生命的勃勃生气。
  他侧过头向魏东彪告别,忽然眼睛一亮,看见了魏东彪胸前挂着的有醋瓶子底儿那么大小的一面红黄交辉的金属头像。他用手一指,“把这个送给我行不行?”
  魏东彪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似地摘下来,双手捧着送给了他。
  阿登格勒如获至宝,拿在手中在眼前一晃,赶紧揣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里。他拉紧了马嚼子,那匹马高高腾起前腿,甩动着俊俏的脑袋,使大大小小的铜环、铜铃发出了“叮当”凌乱的音响。
  “白日它!(再见)”阿登格勒朝我们一扬手,就势向前俯身昂首把缰绳一抖,那马立时冲出了我们宿舍前的空地,神奇自诩地跑着S形的曲线,向白音希勒畜群点奔去。
  他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使我联想到那个曾经在马上创建过盖世功勋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我崇敬你——阿登格勒,你不就是那枭雄的后裔吗。
  怎么也想不到,你竟被关进审问室里听任他们凌辱。

  【二】
  对阿登格勒的攻心战已经进行一个星期了。(攻心战——“文革”中逼供的一种方法,被攻心者不认“罪”就夜以继日的弯腰低头站着,不许坐、卧休息。)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内人党”,于是就成了“内人党”的一个顽固的堡垒。
  “打开红宝书第十五页!”
  在挖肃斗争誓师大会上,表情严肃的魏东彪大声疾呼地带领大家朗读语录,“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二十多个蒙汉老乡们,个个塌肩驼背的呆坐在我们宿舍的大土坯炕上。第一段语录读过后有片刻的间歇,鸦雀无声。知青杨亦军瞪着三角眼从炕对面的凳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打开红宝书第六十六页,最高指示!”。“最高指示”,这四个字是他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喊出来的,这就形成了一个陡起的语音高峰,从听觉上更加强了指示的最高意义。继他之后是老山芋,瞪着一对大金鱼眼横扫了一遍盘腿而坐的人们,脸红脖子粗地背诵了一段最高指示。其后发言的是杨亦军的女战友孙红梅。她用尖利的声调咄咄逼人的背诵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小耗子——枯干瘦小、尖耳撮嘴的侯要武,当然也不能坐失一次革命的机会,不过他的声音气量就显得先天不足了。
  一枚枚精神原子弹爆炸之后,公社挖肃斗争领导小组的一个头儿作总结发言。他一手抱胸,一手把语录本高高举在眼前自顾自地念着,那架势和态度像是在幼儿园里给孩子们朗读。在这次会上,我受到魏东彪不点名的严厉警告:不要把内蒙古当作逃避“文革”的世外桃源,这样下去是危险的。
  会后,他正告我必须参加挖肃斗争,要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改造自己。
  “你看人家张永红(老山芋)出身也不好,他爸爸畏罪自杀后,他立即就贴出了革命的大字报。重在表现嘛,人家也加入了红卫兵。为什么你就不能和家庭划清界限而甘当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做个逍遥派呢?”
  他这样教导我,倒令我十分反感。老山芋是个什么东西!他的革命大字报我见过:张福禄自绝人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把他父亲张福禄的名字倒写着上面打上三个大红叉,下款写着:狗崽子张永红。
  当天晚上,魏东彪就派我值夜班。我怀着对阿登格勒由衷的钦佩和想要目睹英雄落难时威武不屈的风采而迈进了关押着他的那间小屋。
  一张靠窗的办公桌上立着两盏突突窜着火苗、冒着黑烟的煤油灯。阿登格勒弯着腰低头缩在办公桌对面的墙角里,乱蓬蓬的头发痛苦的纠结在一起,污污涂涂没有一点光泽。他听到有人进来便微微抬起头撩开眼皮瞥了我一眼。
  他面色灰黄泛青,眼睛里的血丝洇红了整个眼白。在他的一瞥之中,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畏畏怯怯的神色。他身后是自己变了形的身影,在土墙上晃动不止,仿佛是他痛苦的灵魂在颤抖。
  他使我目骇心惊,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宰牛的好汉——阿登格勒。
  唉——,现实是这么残酷,没有激动人心、振奋斗志能给历史增添壮烈色彩的悲剧场面。一间局促的土坯屋,几个多如蝼蚁的红卫兵,一个无辜惨遭磨难的小小百姓,仅此而已。
  我和小耗子值班。我让他先去库房里睡觉,后半夜再来替我。在我们宿舍前空地的东南角上有一个土疙瘩,因为没人居住就当作知青的库房,那里有炕。夜班熬人,他乐不得去睡了。
  “阿登格勒,你吃饭了吗?”“没有加——”他说话时那种可怜巴巴的语气,令我感动。
  我出屋,悄悄溜进伙房,拿了一张饼和两大块肉很多的羊排骨,放进一个搪瓷盆里,端回来让他吃。他的目光从盆上移开看着我。我把腰后挂着的蒙古匕首抽出来递给他。
  他站在桌前低头大口大口地撕嚼着,嘴里发出很响的吧唧声。我让他坐下来吃,并给他到了杯热水。“你为什么不承认了呢?”我问。
  “我没听说过‘内人党’。”他的话是干哑的气声,那其中的诚实是不容你置疑的。
  我告诉他,所谓“内人党”,不过是一个名称罢了,不必认真对待。说你是,你就承认是,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何必这样死心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你承认了,也就少受这份罪啦。”
  他用匕首在仔细地刮着骨头上的肉,自顾自地吃着。
  “巴特尔队长早就全承认了,把你也说出来啦。”
  他用疑惑并带有几分警惕的眼光看了看我,嘴里嘟囔着:“没有加,没有加。”
  他把吃净了的骨头捧回盆里,就又站到墙角那,仍然弯腰低头。
  我极力想把他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这种招灾惹祸的思维定式,用黑白颠倒的现实去扭转过来。我告诉他:在旗里的“内人党”坦白自首登记处,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去登记。有不少人对登记处的人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内人党”,先报个名免得被别人揭发检举出来而落个拒不坦白自首罪上加罪的死不悔改的罪名。然而,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他始终不开窍。
  我们城市里的人,大都经过变幻莫测的政治、虚伪文化与教育的长期愚弄、熏染和反复的调教,而具有了双重人格。日久年深,过惯了虚伪的社会公共生活,只有在极小的生活圈子里才有可能显露出真实的自我。同阿登格勒这不自觉的纯朴正直的人格相比,我感到了自己的卑污。
  窗外,夜如深不可测的墨海,令人窒息。仿佛是宿命把我俩一同关在这间海底孤独的小屋里,一个用强健的体魄,一个用柔弱的心灵,来承担这全社会的不幸和苦难似的。想到此,我不禁感到悲壮起来。
  在进门右侧的墙边,有一张单人木板床。我让阿登格勒到床上去睡觉。他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大概是怕弄脏了羊毛毡子,他把两只穿着马靴的脚伸出床外。
  我吹灭了一盏灯,把另一盏灯捻儿拧小,黄昏的灯火如豆。窗外,浓墨般深沉的夜空,几颗寒星冰凌似地闪着光。
  我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亮刚一醒来时,我才感到困乏的难耐。魏东彪他们“咣当!”一声推门进来,使我为之一振。“你太不像话了!侯要武呢?”那小子睡过了辙,一夜没来。
  “他值前半夜。”“谁叫你们分班儿的?!”
  “我叫的。”我毫不在乎地回答。
  “啪!”杨亦军给沉睡的阿登格勒的后脖子一巴掌。阿登格勒一激楞,一个趔趄就站到墙角去了。魏东彪朝他的小腿横踢过去,令他把两腿并直,接着又一手托起他的下巴颏儿,笑不叽叽地说:“你他妈的倒吃得饱睡得着呀。”
  阿登格勒嘴上油腻腻的,搪瓷盆里还放着吃净了肉的羊骨头,这是怎么回事都明摆着了。
  魏东彪转身走到桌前,拿起审问记录本翻了翻,使劲往桌子上一摔,“你看看,一个字都没有,你这一宿都干嘛了?”
  我咣当一声,甩门而出。随即听到他冲我喊:“我警告你——伊力,你这种表现对你自己没什么好处。”

  【三】
  魏东彪对我值夜班儿不放心就派我专值白班儿,这下子也等于把我给囚禁那间小屋里了。
  这天白班儿。
  魏东彪绷着瓦刀脸,坐在桌前摆弄着手里的钢笔。杨亦军头上顶着绿军帽,那帽子里围了一圈儿一寸来高的硬纸片儿把帽子支棱起来,颇有点大壳帽的气派。他帽檐低压着两道舞台上扬子荣式的剑眉,直通下垂的大鼻子把脸拉长——由此得到了大驴脸的外号。他脚上穿着大头反鹿皮鞋,膝关节似乎不灵活,两腿僵直地来回摆动着,驴似的把地踢得噔噔响。老山芋双手抠握着腰间的武装带,胳膊肘向外拐着,十足一副表演威武的架势。他那张长满粉刺疙瘩的粗糙的脸,一年四季总是粉红挂霜,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山芋。
  阿登格勒弯腰撅腚地站在墙角。
  “阿登格勒,其实你他妈的承认不承认都一样。现在让你主动坦白交待,是为了挽救你,给你一条重新做人的出路。”
  啪!魏东彪猛地一拍桌子抬手一指,接着说,“我告诉你,你他妈拒不坦白只有死路一条。”
  阿登格勒毫无反应。杨亦军身子向后一仰、曲腿、高抬起蹄子,咬牙切齿地向阿登格勒的左胯踹过去,嘴里骂着:“你妈拉个╳的,别跟我们耍肉头,你坦白不坦白?!”阿登格勒歪斜着撞到了墙上。
  这时,老山芋晃着滚圆的肩膀摆动着两臂——他好像是背阔肌太发达了,以至于把两臂支撑开跟身子总并不拢——摔跤手般迈着八字步绕到阿登格勒的身后,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拽,同时抬脚踹他的膝窝,另只手使劲摁他的肩膀并得意地自言自语,“跪下吧,你。”
  阿登格勒双膝跪地仰着脸,疼痛得龇牙咧嘴。
  “我让你不开口,抽他、抽他!”老山芋咋咋呼呼地冲杨亦军直喊。
  跪在地上的阿登格勒,腰板儿倒挺直了。他那被痛苦所扭曲的可怕面孔,是一副倔强的生命在饥饿、失眠、暴力和屈辱的煎熬摧残中,挣扎着的使有良知的人不胜恐惧的形象画图。以前看毕加索的画,不理解他为什么把遭受不幸的人的脸画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现在,我才顿悟了这位大师深刻的艺术真实。
  杨亦军动作夸张地扬手扇了阿登格勒一个耳光,嚷道:“说!是不是‘内人党’?”
  “快说!”我竟然也冒出来一声,好像要证明一下我的存在。我为自己这陌生而又虚伪的叫声即刻感到脸上热乎乎的。
  “抽呀!”站在阿登格勒身后的老山芋瞪着鼓鼓的金鱼眼不满地喊着。杨亦军解下武装带嚷着叫老山芋躲开。
  这时,魏东彪走过去一把攥住杨亦军的手腕子说:“今天是伊力值班儿,给他。”他狡诈的小眼斜睨着我。
  杨亦军瞪了我一眼把皮带递给了我。他们都退开,或抱臂或叉腰地靠墙而立。
  外面刮着呜呜的北风,冰窖般阴冷的屋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令我不自在的肃静气氛使我感到那么憋气而烦闷不堪。
  我抬起胳膊向阿登格勒抽去。“嘭”的一声,皮带把一条晾毛巾衣服的绳子抽了下来。在我躲避掉下来的绳子和毛巾时,踩上了一条粉红色的枕巾,使枕巾沾上了粘粘糊糊连泥带血的痰——那是患有肺病的巴特尔老队长吐的。这条枕巾是孙红梅送给杨亦军的,两头分别绣着一行金黄色的格言:心往忠字上想;血往忠字上流。上面还绣着:战友孙红梅。
  杨亦军捡起地上的枕巾,那张大驴脸就腾地涨红了。他立眉竖眼的冲我喊:“不愿打你就给我,别假模假式地装蒜!”一股无名的邪火陡的直蹿上我的头顶。“把衣服脱了!”我向阿登格勒厉声呵道。
  他不慌不忙的脱着:一件蓝布制服上衣,一件生骆驼毛织的粗粗拉拉的毛衣,一件白棉毛秋衣,一件、一件,竟然脱光了上身。
  粗大的骨架,野蛮的胸膛,雄健的肌肉,在这阴暗的小屋里那肤色白得扎眼。他一动不动的跪着,像一尊由凿子和榔头捶打出来的大理石雕像。
  赤裸裸的无法回避的对峙,我那握皮带的手掠过了一阵痉挛。魏东彪抬脚把他的衣服踢到了墙边。再也没有比万物之灵的血肉之躯,对人性的挑战来的更严峻了。就在这对峙的片刻,我战胜了我自己,抑或是我丧失了我自己。我把武装带“嗖”地抡起来使劲抽下去,它在阿登格勒的后背上迸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即刻看见一道殷红的血色,像是铁刷子在他后背上刷出来似的。我若是不疯狂就很难再下手,我一狠心,“说!是不是‘内人党’?”同时又抽打下去。
  “没有加……”他哀叫着。
  “没有加、没有加,我让你没有加!”
  我叫喊着,同时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一阵抽打。使跪着的他使劲摇摆脑袋不停的嚎叫,胳膊和肩背扭曲着在地上团团打转。
  我彻底战胜了血与肉的考验。在这红白模糊的血肉之躯上,我那长久以来郁结的愤懑得以尽情的宣泄;我那无为的忍受着空虚吞噬的生命力,一下子冲破了无形的压抑和道德的、良知的障碍而肆无忌惮地残忍地爆发出来了。
  “没有加……没有加……”
  在疾风暴雨般的抽打中,他那拖着长长尾音的哀嚎,仿佛是一种令我精神亢奋的伴唱,更加强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歇斯底里的感受——酩酊酣畅,全身涨烫。
  “我和我的皮肉有什么仇呀……没有加……”
  皮带乱飞,屋旋地转;魏东彪——杨亦军——老山芋——小耗子。
  “没有加……没有加……”恍惚中,这声音像是来自大草原的尽头,阿登格勒的灵魂正在那遥远的地方哀婉的呻吟,疼痛之感从他的肉体传导到他的灵魂,还要通过渺茫的时空的间隔。
  使劲、使劲、再使劲!我要让他那遥远的灵魂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难忍的疼痛。
  “我——是——,我——是……”
  终于,我听到了这若断若续的呻吟声,从那遥远的天边飘来。
  我扬起的武装带蓦地耷拉下来,我把它往桌上一扔,抹一把脸上的血,踉跄地拉开门而出。
  我所崇敬的阿登格勒的英雄形象,大自然赋予他的人的神圣尊严,竟被我罪恶的手给毁灭了。
  暴虐呀,暴虐。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分享:
责任编辑:南平
网友评论只代表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
用户名:密码:
本文共有 篇评论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6:38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2015年首页优秀小说作品集锦,祝贺。 敬请关注:http://www.sw020.com/swform/dispbbs.asp?boardid=2&Id=12971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6:44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2015年首页优秀小说作品集锦,祝贺。 敬请关注:http://www.sw020.com/swform/dispbbs.asp?boardid=2&Id=12971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6:44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2015年首页优秀小说作品集锦,祝贺。 敬请关注:http://www.sw020.com/swform/dispbbs.asp?boardid=2&Id=12971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6:44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2015年首页优秀小说作品集锦,祝贺。 敬请关注:http://www.sw020.com/swform/dispbbs.asp?boardid=2&Id=12971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6:50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2015年首页优秀小说作品集锦,祝贺。 敬请关注:http://www.sw020.com/swform/dispbbs.asp?boardid=2&Id=12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