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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克乌苏草原(续)
  作者:尹全生 发表:2015/6/19 18:07:49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235
  编辑按:精彩继续。
  
  【四】
  我们知青宿舍所在地,就是伊克乌苏大队部,也是全队最大的居民点。有七户人家住在一排七个彼此稍有间隔的土疙蛋里。土疙蛋--馒头形土坯垒成的泥土屋。屋前是荒草蔓生的空地;屋对面是高低不齐的一溜儿土墙,那是大队的羊圈、牲口棚和供销社彼此相连的后墙。这就构成了伊克乌苏草原上唯一的一条街道。它长不过三十多米,宽七、八米,我们姑且叫它伊克乌苏小街吧。
  每个疙蛋对面靠墙的地方都码放着一垛垛焦黄发黑的羊粪砖,这是人们取暖烧饭的唯一燃料。街当中常有卸了套的马车被底盘下的支架斜着支撑起来,两根辕木像高射炮似的对着天空。马车上两个窄小的车帮上,常常卧着几只光泽耀眼羽毛丰厚的大白鸡,富贵慵懒地享受着冬日阳光的爱抚。有时你还会看到,两三岁的孩子把脑袋钻进母羊的屁股下,斜仰着黑红滚圆的小脸蛋儿在抱着垂乳嘬奶;这会使你宛然置身于人类的童年时代。而在空阔一色的蓝天上,常有甘于孤寂的苍鹰展开修长的双翅在平稳地盘旋、滑翔着,自由奔放——人生不也应该在自由中完成自己吗。
  这些鹰鹞常在伊克乌苏小街上空盘旋不是没有缘由的。它们看见了白蓬蓬的一团团的美餐,那上面一朵朵殷红的火苗——鸡冠子,正在烧灼着它们饥饿而犀利的眼睛。
  我们知青宿舍就在伊克乌苏小街一百米开外的一个高台地上。我常常站在宿舍的房后,痴痴的望着我将在此生活下去的地方。
  恢恢苍穹,莽莽荒原,几缕无声的炊烟,一条孤寂的小路;空旷、飘忽、蜿蜒,还有一口井。人生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眼前了。我为什么不能摈弃空虚、彷徨、颓丧;斩断徒劳牵肠的亲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的生存、自然的死去呢。
  啊,在这天空都要打上标记的时代,哪还有“革命”达不到的地方?
  那天,我刚一迈出审问室,阿登格勒就昏死过去了。魏东彪他们用带冰碴的井水把他给激醒过来,笔录了他的口供。第二天就派本地一个民兵到一百多里地以外的公社报捷去了。魏东彪他们都不会骑马。老山芋兜里揣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许多条骑马的要领,说是留待收集齐了以后正正规规地学。
  几天后,公社和旗里挖肃斗争领导小组的大小领导、干将以及工农兵通讯员等等,全都来到我们队。我们宿舍的墙上都贴满了一系列大红标语:
  誓叫内蒙古的天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天!
  毛主席呀,我们日夜想念您!
  打倒内人党!
  誓死捍卫毛主席!
  在泥皮剥落的土墙上,这些标语贴不牢,随风哗啦啦地响,像是耐不住这草原的苍凉空寂似的。
  现在,伊克乌苏大队是魏东彪当家作主了。虽然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来了革命领导和战友,不吃好、喝好,也搞不好革命。于是就得宰羊。上次,那二十只羊是魏东彪请队里一个赶车的车老板宰杀的,我也学着宰了几只。如今,这个车老板因用主席语录本的书页卷烟抽而被揪出来送劳改队劳改去了。
  魏东彪把大队羊圈里的羊放出来八只,让我们赶到宿舍前。他站在那只管动嘴不动手,其他人也扎煞着胳膊不上前。老山芋也极力表现出女性的慈悲心肠,喊着宁可一冬不吃肉也不去杀这些羊,而他平时吃得比谁都多
  魏东彪让我去宰。其实宰羊很容易,一学就会--只要你敢下手。
  首先用左手提起羊的一条后腿,使羊的两条前腿支撑着它全身的重量。这时,你只要用右脚一挑羊的前腿,那羊便会“咕噔”一声翻身倒地。你就势屈膝顶住它柔软的肚子,用匕首在上面划开三寸来长的口子,伸手进去撕破胸腔隔膜把羊心掏出来。在这破腹掏心的过程中,你的手臂是在柔嫩、湿润、滑腻、温暖而蠕动着的肉体中进行的。第一次在活的生命体中摸索的那种异样的触觉,会即刻传遍你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你会感到浑身好像起了一层麻酥酥的鸡皮疙瘩。宰过两三只以后,你就能进一步体验到一种无以言传的心理上的快感;你就会把鲜血粘稠的手臂尽情地伸进一只又一只羊的腹内。
  被揪出心来的羊,会立时死去,接着就开膛,除了羊肝其它被撕揪出来的脏腑一律扔掉。那浓稠的鲜血都积蓄在腹腔内,用马勺把它舀到脸盆里。然后,扒皮、砍掉羊头和四蹄。这一套活儿顶多十分钟左右就能完成。活儿干得要干净利落,讲究地上没有一滴血。
  这天,天高气爽。我们宿舍前那座光裸的小山冈静谧地横卧在晚霞金灿灿的光照里,起伏着柔美的曲线,宛然夏娃的胸脯。阵阵野风吹来了遥远的西伯利亚的寒气,直沁肺腑,不禁令我精神抖擞。妈的,都不去杀,我杀。
  当我从羊肚子里抽出来滴滴沥沥血光红艳的手臂时,魏东彪、老山芋他们跟着女生一起嚎叫起来,并做出了一系列目不忍视的表演:跳脚、闪身、扭腰且曲臂掩目埋首。老山芋向我摆手不住地叫着:伊力,你饶了我们吧!饶吧!真他妈的让我恶心。侯要武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嗞呀”乱叫。
  几分钟后,被分解的羊就下锅了。我们宿舍的大土炕上坐满了大小干部,狼吞虎咽地啃着羊排骨。魏东彪他们每人还露一手,用羊肉、鸡蛋和蘑菇炒上几个下酒的菜。领导们吃饱喝足之后,打着酒嗝儿鼓励大家要“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夜幕降临。留宿的干部领导们没有一个在我们宿舍里睡,有的骑马去附近的畜群点,有的离里歪斜地向伊克乌苏小街走去。那里,有温暖的火炕和火热的女人。

  【五】
  挖肃斗争领导小组,在我们这住了三天。临走那天才开始复审阿登格勒,不料,他把以前的口供全都否认了。
  他说:“打得我受不住了,没听说过‘内人党’,没有加。”
  “妈的,你想翻供。”魏东彪气愤地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上级领导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和恼火,反而微笑地拍着魏东彪的肩膀说,“阶级斗争总是有反复的嘛。”又一指桌上一沓厚厚的材料,“这些口供里有他的签名和手印,还有他同党的检举揭发,铁证如山,谁也推翻不了呀。”
  但是,不管怎么说,魏东彪心里也是不通快。送走领导们后一回到宿舍,他就有了新的战斗部署:“我操他妈的!想不到阿登格勒还有这一手。操,明天开批斗会,非得杀杀他的反动气焰不可。我操的,想不到他还不服。”
  第二天批斗会照例在我们宿舍里开。有两米多宽、八米多长的大土炕上已坐得满满的。进门的地方挨着山墙斜放着一条铺凳,魏东彪、杨亦军并肩而坐面朝炕上、炕沿儿上坐着的人们。老山芋、侯要武和几个女生依次坐在炕沿儿上。大炕对面靠着墙和窗下,摆着我们的家当——一口口木箱子,讲究的四角包着锃亮的铜活儿,中间挂着一个大锁头。窗前的两个箱子并排放着,下面用土坯垫得跟窗台一齐高,上面铺盖一块塑料布,像个大桌面似的。上面摆放着伟大领袖全身和半身的塑像,有石膏的、也有塑料的。另外,还有一碟子他老人家分享给全国人民的蜡作的芒果。
  一边是炕,炕上、炕沿儿上坐满了人,一边是一溜儿箱子,这样屋里的空地就只剩下一尺多宽的窄长条了。以巴特尔老队长为首的十来个“牛鬼蛇神”就弯腰撅腚地窝糗在那窄窄的走道里,他们的头几乎挨上了坐在炕沿儿上的人的膝盖。阿登格勒站在最边上靠门口的地方。
  批斗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杨亦军就先采取了革命行动。他一把揪起阿登格勒乱蓬蓬的头发,“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地乱铰了几下。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魏东彪郑重宣布批斗会开始。大家刷地转身面壁肃立,挤得满满的,站在炕上脑袋都要挨着屋顶上的椽子了。坐在炕沿儿上的老山芋一转身抬脚登上了炕,面对土墙上伟大领袖和他最亲密战友的画像,高举起捏着语录本的左手,用唐山味儿的京腔振臂高呼:“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小子平时说天津话,闹“革命”时就用革命圣地的京腔、京调。
  老山芋举着语录本的手臂随着顿挫有力的祝愿声在有节奏地挥动着。大家都跟着举手呼喊。礼毕,杨亦军带领大家念语录、呼口号。
  “打倒‘内人党’!‘内人党’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
  ……
  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涛在房顶间冲撞回荡着,震落了一串串绵软的塔灰。几个已到了风烛残年的“牛鬼蛇神”,在这威猛的革命声势中瑟瑟战栗。接着是魏东彪、杨亦军、老山芋、小耗子等依次朗读自己的革命檄文。
  孙红梅的发言不同凡响。她揭发控诉说,天还热的时候,有一次他去畜群点宣讲毛泽东思想,路上遇见了阿登格勒。他让她坐到马上来要送她一程。在马上阿登格勒总用身子贴着她,还借口教她握缰绳而使劲攥她的手。
  “他,他还--用手--摸我的……”孙红梅双手一捂脸,干嚎了起来。
  坐在凳子上的杨亦军一个旱地拔葱“噌”地蹿跳起来,一把揪住阿登格勒的脖领子,噼里啪啦地扇着他的嘴巴。孙红梅也不号丧了,和老山芋、小耗子一拥而上,连踢带又抓又挠。
  “废了他!我废了他!”老山芋脸红脖子粗地怒吼着。
  阿登格勒在围打中,东倒西歪,其他“牛鬼蛇神”炸了窝似的躲没地方躲,藏没地方藏,都挤缩成一团儿烂瞎疙瘩,随着他们的厮打也东倒西歪的。
  “咣琅!”木箱子上的一个石膏立像摔倒了。嘈杂的喊叫声戛然而止。顿时,所有的人全都惊骇得目瞪口呆。
  魏东彪双手扶起石膏像。天哪!伟大领袖的鼻子不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杨亦军一收腹提气解下武装带,振臂一挥,呐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就扑向这群惊呆的“牛鬼蛇神”,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武装带上的铜头有时打到了木箱子上,发出了木板爆裂的响声。有个油光锃亮的箱子是魏东彪的。他冲着老山芋咆哮着,“把门开开!把他们带走,开开门!”
  老山芋一脚踹开门,“牛鬼蛇神”们从狂飞的武装带下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六】
  魏东彪他们乘胜追击,又向大队兽医展开了攻心战。没有派我值班,只有当他们熬得感到疲惫时,才非得让我加入革命不可。在他们的意识里,革命,是他们光荣的天职,而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改造和惩罚。
  我又自由自在了。可是,无法排遣驱除的罪恶感却总压在我的心头,思辨的反省也无济于事。不言而喻,我的罪恶感来源于我对阿登格勒的暴行。我决定去看望他。
  我那深栗色的马驮着我踏上了平缓的山道。在开阔的山顶上,野风猛然加大了。我的马精神振奋地昂着头,长长的鬃毛在猎猎劲风中飘飘洒洒的。它两只尖尖的耳朵并立着,仿佛在谛听着大自然对自由生命的阵阵呼唤。
  前方,山坳间的草地成扇形向天边铺展开,顺应着季节的变迁呈现出一派苍黄灰白的斑斓色彩来。远处地平线上浮泛着白朦朦的气息。蔚蓝色的天空是那么辽远,辽远得会使你的心灵随着视力的延伸而迷失在无限的渺茫空虚之中。
  近处,阳光像透明的清漆,给天地罩上了一层使人感伤的柔和而温馨的情调。两只飞鸟在空中上下追逐着打旋儿,好像在捕捉着云絮风片。
  “牛鬼蛇神“们无人看守,就在这片草地上劳动改造。他们都在弯腰割草。捎了色的破旧的蒙古袍有猩红、翠兰、杏黄和果绿色的,点缀在失去了水分的荒草中,色调十分协调。这是一幅画--大自然岁末萧索的风貌和寂寞的苦难人生无间地融合在一起了。
  下坡的时候,我的马顺势奔跑起来,在草地边上才停住。我骑在马上张望着寻找阿登格勒。我惊异地看见,他们在不同方位都朝我弯腰鞠躬,一阵阵风吹过来嘟嘟囔囔念经似的蒙语--他们在向我请罪。时间仿佛倒转,使我置身于遥远的奴隶时代,可我并不是伊克乌苏草原上的王子,而是个被流放的囚徒。
  阿登格勒站在没膝高的草丛中,朝我低着头。我下了马,喊他过来。他仍穿着那件蓝制服上衣,戴一顶旧鸭舌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两道已经结成血痂的指痕从额头划过眼皮直到面颊。在帽檐儿的阴影里是一双冷漠的眼睛。我们并肩坐在一个草捆上,背后是一人多高的草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得用埋怨的口吻说道:“阿登格勒,你要是听我的话早早承认了,不早就在这干活了吗。”
  他沉默地望着远方。
  “现在这世道,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还看不透吗?”
  他仍默然地望着远方,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属于大草原的沉郁的精神。
  “后背还疼吗?”
  “疼得不得了。”
  “让你老婆在公社卫生院弄些药上上吧。”
  他老婆乌兰其其格是公社贫协主席,伊克乌苏有名的美人。
  “唉--”他叹息了一声说,“她跟我离婚带着孩子和道尔吉过日子去了。”
  “道尔吉?是那个长往咱队来的工农兵记者吗?”
  “就是。”
  我猛地站了起来,不停地揪根野草顺手甩出去。但我实在觉得自己是个很伪善的人,刚才那激愤的动作,不过是一种带有表演意味的装模作样而已。一种内疚的心理促使我想为他干点实事。
  我问他:“吃得饱吗?”
  他告诉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同阿登格勒一起干活的还有两个老人,都是干瘪的身躯,老核桃皮般的面孔。他们那浑浊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患难无告的内心悲惨,凡是看到它的人,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
  当天晚上,我就给他们送去了一些吃的。以后的几天里,我又送去几次--都是趁伙房没人而偷着拿的。
  这天早晨伙房煮了一大锅羊排骨,中午吃完饭后,还剩下满满上尖的两大洗脸盆。机会难得的是魏东彪他们吃完饭后就都去供销社了。他们和供销社主任的关系不错,每次买东西都要在那呆上个把钟头。
  我决意这次狠狠巴巴地干它一回--让他们吃个够。
  伙房夹在审问室和女生宿舍之间,和其他屋子不同的是它有前后相通的两个门洞作为过道。站在后门洞可以望见右边山麓下“牛鬼蛇神”们住的几个坟头似的土疙蛋,与伊克乌苏供销社隔着一片一里多宽沙质的洼地。洼地中有一口井。
  我没有盛东西的兜子,只好拿他们的一个绿军挎包了。我装满了挎包,把剩下的排骨尽量摆放得彼此支撑着重新从盆里凸起。隔壁有女生在说话。我迅速出了后门径直向那口井走去,军挎包鼓鼓地挎在右肩上--供销社在我左侧。到了井边环视无人,我就大步流星地折向阿登格勒那。我低头钻进了土疙蛋,把挎包放在小方炕桌上,两手提起挎包底角把排骨全抖落出来。躺在炕上的阿登格勒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瞪着排骨问我:“伊力--这?”
  “你要吃就吃呗,别又想吃又怕卡嗓子眼”,说着我就递给他一大块儿。
  “吃、吃”他连连点头小声说,怕我再大声嚷嚷。
  趁午饭的时间躺在炕上歇息的两位老人看着羊排骨,脸上露出了使我心酸的笑意。
  阿登格勒大口、大口啃着不住地吧唧嘴,两位老人默默咀嚼着。我心中感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满足。我把纸糊的窗子支撑开,向供销社和知青宿舍望去,没有一个人影。我背靠着墙头,头枕在窗台上,阳光慈祥温暖地抚慰着我。我掏出一盒火炬牌香烟--本地产八分钱一盒,抽出来一支就把整盒烟阔绰大方地往炕上一扔,让他们随便吸。我吸着烟,看着阳光中飘浮的白色烟雾,心中朦朦胧胧的。
  “伊力,你出来!”
  我猛地听到魏东彪在窗外喊我。我跳下炕从疙蛋里出来。
  魏东彪、杨亦军、老山芋、小耗子几个人围在门口,他们身后还有孙红梅等几个女生。魏东彪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行呀,你还真够意思。”
  “妈的,拿大伙的东西喂狗,什么玩艺儿!”杨亦军斜了我一驴眼不屑地撇嘴说。
  “你嘴上干净点。”我这样说时,心里却很慌乱。
  老山芋拨拉开杨亦军,伸手向我一指,即刻手心朝上,手指频频向自己怀里很帅气地撩拨着,“你过来。”他口气坚决地说着,同时两脚一溜儿小碎步向后紧捯。他两条胳膊端架着,在离我一丈来远的地方两脚劈成八字不停地原地颠跳,十足一副要和我一决雌雄的架势。
  孙红梅也跟着加油添醋,“咱们这伙房我管不了啦,家贼难防呀。”
  他们抓住了我的把柄,我也很清楚这把柄所具有的非同小可的政治性质。眼前,他们人多势众,老山芋又练过摔跤打拳,而我,一没有他劲大,二无拳脚功夫。我心虚胆怯了。心中的愤恨、懊丧和怯意交织在一起,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老山芋那一百五、六十斤的身子在他那富于弹性的双脚上,时而左右摇晃,时而上下颠动,好像浑身都过了电似的。
  “过来呀,来呀--”随着他嘲弄的口吻,他那熠熠放光的金鱼眼也在召呼着我。他跳动扭摆着向我接近,猝然一步蹦到我面前叭地打了我一巴掌--不,是一拳。旋即敏捷地收回胳膊,仍把拳头架在下巴颏前。
  “来呀--”他向后捯着步,眼里闪着得意的光彩。
  魏东彪他们站在一边,始终用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我。
  这一拳打在我的耳根子上,使我的脑袋立时一阵轰响,同时感到脸上发涨、发热。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狼狈的了,他们逞逞威风还不回去吗。可是,来者不善,我没有退路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我的后腰,刷地拔出了我心爱的蒙古匕首。一下子,他们全都傻眼啦。老山芋一愣,断了电似的立时浑身也他妈的不哆嗦了,扭身撒腿就跑。我在后面紧追着。他向洼地逃窜,在经过井边时,正低头在水槽里饮水的一匹坐骑被惊吓得尥起了蹶子,使我不得不绕了一个弯儿。
  他有爆发力,我有耐力。我就像匹野性的马,在奔跑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扑过去、扑过去,耳边呼呼的风声在鼓动着我。突然,老山芋摔倒在地--他踩上鼠洞了。我那死死攥着的匕首在嗖嗖作响。加速,加速!只有几步远了。
  倏地一条鞭子从我头上抽过,我两条腿被猛地向后一拽,我被狠狠地扔倒在地上。
  一头狮子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摁住。
  “放开我!”我吼叫着。
  那小子趁机爬起来已经跑远了。阿登格勒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掌钳子似的攥得我手腕子生疼。我喊叫着、挣扎着、乱蹬乱踹——两脚还被套在马杆子上的皮绳里。
  “伊力,你要把自己毁了呀,跟我回去。”
  一阵扎心的酸楚涌上了我的眼睛--我的青春早就被毁掉了,岂止是我的青春,我的兄弟,我的家,不都已经毁了吗。我那个战战兢兢生活了多半辈子的知识分子的父亲,不也含冤受辱地死去了吗。
  我咬紧牙关,冷不丁一打挺坐了起来,骂道:“你他妈的放开我!”
  阿登格勒愤怒地用力一拧我的手臂,另一只手使劲一捏我的腕子便夺去了我的匕首。
  “跟我回去!”他斩钉截铁地命令我,那副“内人党”人的卑躬怯懦的样子竞一扫而光了。
  老山芋的阔背肌也乖乖地缩回到肩胛骨上面去了。他耸肩、驼背、耷拉着两条胳膊,远远地站在一处高坎儿上望着我。
  我向他一指,破口大骂:“我操你妈妈,老山芋!有种你别跑。”
  他立刻弓起了一条腿,弯曲着胳膊,一副惊魂未定随时准备逃窜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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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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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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