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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克乌苏草原(续)
  作者:尹全生 发表:2015/6/29 16:09:27 等级:4 状态: 阅读:1343
  编辑按:久远的年代,浩瀚的大草原,新颖独特、优美流畅,一路娓娓道来,用其纯净清爽的文字诠释一段精彩的故事。
  
  【七】
  事后我才知道:我给阿登格勒送吃的,引起了旁边疙蛋里“牛鬼蛇神”的不满,因而向魏东彪告发了我。于是,我就不知不觉地迈进了他们预谋的圈套。他们根本就没去供销社而是提前埋伏在旁边的疙蛋里了。
  我不能白白挨一个嘴巴委屈了自己,我要报复。魏东彪他们和孙红梅几个女生合伙喂养了十几只大白母鸡,鸡窝就垒在女生宿舍的窗下。晚上不容易偷,因为鸡都关在窝里,你一下手,鸡就会炸了窝乱叫唤。而在中午前后,吃饱食的鸡总爱卧在鸡窝顶子上晒太阳。
  就白天偷。现在,我想要偷的是活物,而且就在主人的窗户底下偷;这就更具有冒险性,对我也就更有吸引力——我别是偷上瘾了吧。
  这天午饭后,一只鸡正卧在鸡窝顶子上,其它的鸡在伙房门前咕咕咕地啄食。魏东彪他们在审问室里正油印着《草原战报》。
  我出了宿舍,经过审问室进伙房、出后门,顺着后墙绕到女生宿舍的山墙。鸡窝就在拐过去的窗下。
  我探头看到那只鸡仍然卧在那,脑袋扎进白蓬蓬光泽油亮的羽毛里,只露着精巧的锯齿形错落有致的鸡冠子,像是红蜡捏成的,煞是可爱。这不会是圈套,不会的。几个女生在屋里有说有笑。我猫腰侧身贴着墙拐过墙角贴近鸡窝,一伸手使劲向鸡头摁下去并死死抓住鸡脖子和两翅膀的根部,同时另一只手捏住鸡嘴使劲一拧,鸡脖子就成麻花了。我把鸡往腋下一夹,急速退回房后,鸡爪子一直在死命地乱蹬乱抓。我揪住鸡脑袋猛力一扽,顺势就把鸡脑袋扔上房顶了。我攥住两条鸡腿把无头鸡往怀里一揣,急匆匆直奔阿登格勒的疙蛋。
  我一头钻进疙蛋里,真是心花怒放。想不到,我头一次偷鸡,又是大白天在人眼皮底下,竟干得如此出手不凡,整个过程稳、狠、准、快,没有声响。我得胜啦!
  阿登格勒他们已经干活去了。我烧开一锅水,提着鸡爪子把鸡放进滚开的水里浸泡一会儿,就提出来,好歹揪揪毛,然后两个大拇指并排着插进鸡屁股里用劲一掰,就把鸡给一分为二了。再换一锅清水,把已经分解撕开的鸡倒进去,一见开就捞到一个铝盆里,往鸡块儿上撒些细盐,一阵阵喷香的热气直往鼻眼里蹿。我把这盆鸡放进锅里盖好锅盖保温,等着阿登格勒回来。
  土疙蛋的墙体都是向里打斜,构成不高的拱形屋顶,当中扣着一个木质的车轱辘,被烟熏得发黑了——同我家楼道里因生火做饭而被熏黑的墙壁屋顶一样的黑。在这洞穴一般的小屋里,我感到了一种居家过日子的生活气息,这使我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不幸的家。
  “文革”一开始,父亲就死在单位的拘押室里了。体弱的母亲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在贫困和忍气吞声中艰难地生存着。她,每天都驼背埋首在缝纫机前,夜以继日地劳作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后来,在我母亲许多次哭哭啼啼地乞求下,我十五岁的大弟弟终于进了父亲工作过的小医院,当临时工,打扫厕所、楼道。每月工资十七元,他如数交给母亲。我来内蒙后不久,我的小弟弟来信告诉我,他就要去北大荒支边去了。
  唉,我这个堂堂五尺高的男子汉,上不能造福百姓,下不能为自己的家添一针一线以报父母养育之恩,以尽兄弟骨肉之亲情;高中毕业却以似罪非罪之身,不得不落户千里之外,徒使一家人彼此牵肠挂肚饱尝家破人亡的不幸,这是怎样的人生呀。
  太阳刚偏西时,阿登格勒他们就回来了。阿登格勒从土墙的一个方洞里端出暖水瓶,给三个搪瓷缸子里倒上浓茶水——红中泛黑——又从挂在墙上的白布兜子里掏出几把油炸的小面食放在桌上。两位老人捧着缸子在“唏溜、唏溜”地喝茶,阿登格勒“嘎嘣、嘎嘣”地咀嚼着干硬的小手指头般大小的油条——他们在吃晚饭。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只是眯着眼躺在炕上没动。我假装打个哈欠坐了起来。阿登格勒从洞里又拿出一个细瓷茶碗,用大拇指在碗里抹了一圈,然后斟满茶水放在我跟前的桌上。我把放在炕边墙犄角的一瓶白酒拎出来放到桌上,说:“喝这个吧。”就去拿鸡。
  土疙蛋的锅台垒在屋外的小夹过道里,夹过道和屋子由挂着门帘的很窄的门洞相通。看见我端着一盆冒热气的鸡进来,阿登格勒直吸凉气,“哎呀——你?……”
  “嗐,你就吃吧,不吃白不吃,这是只野鸡。”
  “伊力,你可别再——”他不安地注视着我,执意要弄明白来历。
  我告诉他:“你就放心吧,我们合伙养了不少只鸡,现在,我跟他们散伙啦,这就是分给我的那只。”
  “真的呀?”
  “这还有假呀,你看这鸡,肥得流油。”
  我递给阿登格勒一条鸡大腿儿,又让两位老人吃。我咬开酒瓶盖儿,一扬脖先灌了一口,阿登格勒接过去也“咕噔”灌了一口,“啧、啧”地吧唧着嘴,大口咬着鸡腿儿。一位老人抓着酒瓶儿的脖子,一手托底儿颤抖着把瓶口送到干瘪的唇边,喝了一口呛得止不住地咳嗽,憋红的脸像干枣似的。
  我几口酒下肚,心里火烧火燎,嗓子眼也热辣辣的,不由得放声唱了起来。
  离乡背井
  我来到这茫茫大草原
  苦的命运
  悲的心灵
  也有沉醉意
  谁的青春谁不爱惜
  因为它一去
  就没有归期……
  我沉浸在自己哀婉凄恻的歌声里,歌中唱的就是我自己。茫茫草原,无遮无碍,想说就说,想唱就唱,嬉笑怒骂,活个痛快!我又灌了一口酒,意犹未尽地接着唱:
  雪花飘扬
  凄凄惨惨又是一年过
  得过且过
  对酒当歌
  愁来愁再说
  自己的青春自己爱惜
  别人他管不着
  妈妈呀妈妈
  衷心祝愿您
  身体健康
  别把孩儿想……
  唱着唱着我就感到,在我们知青中流行的这些自编歌曲中,没有一首能宣泄出我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情感思绪,没有一首能使我精神振奋抖擞。
  桌上的鸡骨狼藉,酒也喝干了。我拎起酒瓶子扬手向窗外砍去,“噗!”一声,瓶子冲破窗纸飞出窗外。
  “唉——”阿登格勒沉重地叹息一声,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我点着一根烟回宿舍。我推开疙蛋的矮门迈出了屋,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头高声喊道:“阿登格勒,可别忘了把鸡骨头扔得远一点,我是偷那几个婊子养的呀。”
  月光如水,夜色幽蓝。坟陵般的忠字山失去立体感,成为了贴在夜幕下的轮廓清晰的黑色剪影;我们那一排宿舍宛如祭祀用的供桌。眼前,属于我的时空,是一副命运用炭笔描绘涂抹出来的颓废主义的画面。我一步步无奈地向他走去,我不过就是其中一个渺小的点染罢了。
  
  【八】
  冬天,大自然用它无可抵御的严寒,用肆虐的暴风雪主宰着这荒芜退化的伊克乌苏大草原。它把人们不分阶级地全都赶紧毡包里,土坯屋子里。
  每当寒冷的夜晚,草原上的羊就相互依偎着形成一个温暖的大家族,来抵抗严寒对生命的袭击、伤害。它们头上有角,却并不把彼此支离间隔开,更不自相格斗。人们啊,你们自相欺辱、残酷斗争,不以为悲和耻,反以为无上光荣、伟大,这是天地所不容的啊。
  “文化革命”随时随地都有可以开场。现在我们宿舍的土炕就是“文革”的舞台,上面坐满了蓬头垢面、饱经生活艰辛的社员们。在威严的革命气氛的笼罩下,宿舍里弥漫着呛人的劣等烟叶味,陈年的羊膻气味。
  “打开红宝书第二百六十三页,最高指示!”魏东彪的两片扁嘴带动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人们翻到了那一页:
  “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要接受新事物,要研究新问题。”
  新事物、新问题来了——是公社挖肃斗争领导小组长带来的。他郑重地宣告,个别领导把挖肃斗争扩大化了,内蒙古的天始终是毛泽东思想的天!他解释说,挖肃斗争扩大化了,就是说,挖肃斗争搞到一定范围和程度本来是无可非议的;如今只不过是出击的面大了些;既是扩大了,收缩回来不就得了呗。攥紧拳头出击不是更有力么?
  但是,不管怎么说,耐人寻味的是:第二天在大草原上“内党人”竟一个也不存在了。而投身于这场斗争的大小领导和积极分子们所捞取的政治资本却依然存在,并且丝毫也没有贬值。
  几天以后,解除了劳改的阿登格勒告诉我魏东彪他们要整治我,说我趁抓“内党人”之机对贫下中牧进行阶级报复。他们已经找过阿登格勒,动员他回忆揭发我的反动言行,控诉我对他逼供毒打的详细经过。
  “伊力,他们也找过别人,那些人说要找你算账呢。你不知道,我们蒙族人平时沉默不语,可是一旦行动起来,就会人头落地呀。你快回家躲躲去吧。”
  我被这意外的消息打蒙了。
  我的处境是危险的,魏东彪他们暗地里正向牧民们火上浇油,我竟成了伊克乌苏的罪魁祸首,只有躲了。
  一百里外,还有我几个交情不错的知青朋友,我决定到他们那去。
  早晨,死寂的荒原没有一丝生气。铅色的天上,太阳像凝冻的蛋黄儿。冻草枯立,其间零零落落的积雪被刀子似的北风拉扯成破碎的殓布,呜呜悲鸣着随风飘曳,在远处形成漫天迷蒙的雪雾。
  我穿着毛朝里的白茬羊皮大氅,戴着白茬的羊皮帽子,脚下穿着白毡靴,急匆匆大步向忠字山后走去——不快走脚关节和膝关节就要冻得发僵。在忠字山后找到了我的马,解下马绊把我带来的鞍具放到马背上,勒紧肚带,把嚼子给马戴好,我踩蹬上马。
  在西北的山梁上,我不禁勒马驻足,瞻前顾后,有说不出的一番滋味涌上心头。令我回首而感伤的是我那在此逝去的生命——生命是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中一天天逝去的。令我回首的还有一种摆脱不了的牵系——我的一纸户籍卡落在伊克乌苏了,无论我在哪里落脚,社会都不承认我的存在,不知道哪一天,我还得回到这里来。
  再会啦,伊克乌苏草原;别了,伊克乌苏小街。我将要穿过一百多里荒无人烟的夏营地,遇上暴风雪迷了路就会活活冻死,比人头落地还要惨。而我不走,也未必就会人头落地;但是,我再也不愿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我们既然不能改变,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人和事,不能清除为自己所深恶的生活气氛,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逃离。即使要冒很大的风险,也不要畏缩不前。
  我仰望白蒙蒙的苍穹,心中不由得升腾起急切的呼唤:
  我那仁慈的父亲啊,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您不幸的孩子吧!
  我纵马向白音希勒奔去。阿登格勒在他家正等着我,他给我准备好了路上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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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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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5/12/21 15:5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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