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未尽的香烟到底代表了什么？
 编辑按：生命就像是未尽的香烟，但总有一天会燃尽，所以把握住自己的生命，让它顺其自然就好。
那是一个旋涡。虚幻的网络，真实的爱情，陷进去，无法自拔。我孤独，我寂寞，然而我不能拉他下来。从旋涡的底端仰视天空，他笑得那么明朗，像阳光，却遥远得让人想要哭泣。 然而在那个午后，语音聊天，章和说：虚幻交叠了真实。 我噤声、思考、明白之后开始笑，笑得章和不知所措。我不理会他的询问，下线关机。坐到阳台上，吹冷风，抽烟。烟味很呛人，我的鼻子从来不习惯，眼睛被熏得模糊。天空恰巧阴霾，就好象我的心情，乱七八糟。 我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章和面前。爬上那个深巷里的小楼，听楼梯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站在门外，想像章和看见我会是怎样的表情。 章和没有见过我，我连照片都没有给他看。 他只听过我的声音，猖狂的笑声。然而我看起来并不疯狂——深秋，穿蓝色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露均匀的小腿，用刘海遮住半个脸颊。右手手腕上带着和田羊脂玉镯子。那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我拖着箱子，坐在楼梯上，落了一地的烟灰，然后敲门。 章和开门，干干净净的衣服，干干净净的脸，干干净净的笑。见到我，他怔愕，随即平静下来。他问我是不是叶子。我从容地撩起垂散的发。我说我是。 就这样简单的相见，就这样一眼，他就认出我，侧身让我进屋。我松开握住箱子的手，在楼梯口拥抱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章和的手臂由僵硬而柔软，最终圈住我的腰。 章和吻我。有人上楼下楼，有人看见我们。我们相互拥抱，相互亲吻，我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关上门，小小的客厅，我们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松开彼此的手，反倒拘谨了。章和把我的东西搬进唯一的卧室：“你住那里吧。”他说着，眼睛看向旁边的沙发。 果然是文气理智的人，在外资当白领，就是白领的气质。 不够张扬。 我喜欢张扬的人。 我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章和，章和转开眼睛看窗外，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房屋低矮而阴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坐在阳台上，咿咿呀呀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只知道那并不苍老的脸面愁苦着，努力挤出笑容，反倒扭曲成一团。 章和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这样的天气穿裙子，不冷么？” 我摇头。 然后又都沉默。 夜晚游荡出卧室。自以为动作很轻。 去看章和。他躺在沙发上，呼吸均匀。 我喜欢他睡觉的模样，很安静，不会被噩梦困扰，这和我不同。我一直是被噩梦纠缠的。时常重复同样的梦境。 我梦见自己从高楼上摔下来，有一瞬间的惶恐。 我的腰上系着细细的保险锁，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断裂。 就这样慢慢落下去，没有尽处。 仰面朝上，看见天空越来越远。我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我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我在等待中变得绝望。 然后惊醒，天色已经微明。我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周围没有别人的呼吸。也许这也是我来见章和的原因吧。我需要温暖，有人拥抱。 章和突然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他朝我笑，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一缩。章和轻轻一拉，我就摔到他怀里。章和问：“嫁给我好吗？” 这是进屋之后他说的第三句话。 我依旧是摇头。 章和的脸色沉下来。松开我。我离开。 半掩门。知道他在客厅里坐着，知道他抽烟。烟的味道是“中华”，对我来说是昂贵的牌子。我是个行走的女子，生活如浮萍，没有稿酬的日子里可能会饿肚子，我只能抽两块七一包的“金许昌”，偶尔抽“红双喜”，七块五，那是在我不打算吃饭的时候。 两个不同阶层的人。 虚无缥缈的网络上的感情。 我们的性格并不相合。 我玩弄右手的镯子，半透的和田玉贴着手腕肌肤，玉质冰凉。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的床头放着古文版的《聊斋志异》，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本实体书，我的全部家当，除了手提电脑，一个手机，一本书，再有几件衣服，一点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个箱子就全部装完。 那本书翻在固定的一页，一个故事，《小翠》。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这个故事。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那只名叫小翠的狐狸。美丽的女孩子。 我不喜欢看电视。唯一的一次通宵，看的是《狐仙》，八集，就是从这篇改编。记的很清楚，那时候还很小，在姐姐家里，和她一起看。看到第五集的时候她就支持不住，睡下了，而我，一直一直看完它。 姐姐对我很好，曾经在夏天比赛吃雪糕，一箱一箱吃完她的工资。那是在她没有出嫁的时候。想不通为什么待嫁的女子竟不注意身材。但喜欢她笑起来的那种肆无忌惮。 姐姐有悲惨的爱情。爱上有妇之夫。那个男人为了她和自己的妻子离婚，可惜手续办妥之后姐姐已经另嫁他人。 姐姐结婚的时候我为她端灯，她的表情有些麻木，不笑，平日里大而有神的眼睛在那一天只是淡漠地看着别人。我看见姐夫人前人后地张罗，而姐姐只是坐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出去敬酒，不多话。 宴席中我一直坐在姐姐的身旁，握着她的手。我闻到了烟的味道，也闻到了忧伤绝望的味道。 后来那个男人独自到北京去闯荡。 一年后姐姐生了女儿。 男人偶尔会回到那个城市，抱着那个女孩儿，像对待自己的女儿。看见那眼神，我猜想，也许他们真的是父女。 姐姐在旁边看着他们，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幸福。 再后来，那个男人被他前妻的弟弟拿斧头砍死。 那一年秋天，男人死的第一百天，我陪姐姐去给男人上坟，夜晚，冽窜出来，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太阳升起，冽想要逃走，没有上火车就被抓住了。于是我得知，他是砍死男人的凶手，被判无期徒刑。我冷冷地将目光扫过报纸头条，上面刊登冽的照片，刊登男人的照片，刊登姐姐的照片。我看报纸的时候，姐姐靠在窗头，吃吃地笑。 好在姐夫一家并不嫌弃神经错乱的女子，依旧对她很好很好。 我不想再呆在那个血腥的地方。 夜里独自离开，没有再和他们联系。 我在外面闯荡，靠卖文字为生。喜欢看《聊斋志异》，喜欢里面古灵精怪的妖精和鬼魅。我想要和她们一样，可惜生就人身， 难以了却这心思。 认识章和之后，我一遍一遍看《小翠》，看她怎样报恩、怎样相爱、怎样在最后改变自己的容貌，飘逝如风，把美丽留给能够和丈夫一生相伴的人间女子。 喜欢小翠。 在烧掉自己的画像时，这个女子果敢而从容。 日渐熟捻，便不再踌躇。 章和每天都问我，愿不愿意作他女朋友？我总是摇头。 章和叹口气，把背在身后的玫瑰递给我，穿上围裙到厨房里忙碌。不可否认，章和做菜很好吃，很温馨的感觉。 看见他忙碌的身影，我倚在门边，心里有莫名的感动。章和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飞快地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眼神。 他是一个好丈夫，我告诉自己，但是我不能为他停下脚步。 而且，我不值得。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习惯了有他的感觉，不知道章和对我又是怎样。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否则我们都无法放手。 我开始做一些颓废的事情。经常面朝外坐在窗台上。章和看见我这样，以为我想要自杀，很紧张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笑，不说任何话。 抽烟，劣质香烟，烟气缭绕。我透过烟气看章和，那个试图给我温暖的男人，从焦急到关心再到沉默。我谨慎地关注着他的变化，不让他看出我有分毫的故意。 我要做的，只是斩断情思。 从最开始就明白，我和他，使两个世界的人。想起高中时学过三维空间里的异面直线，我们就是那样，看似相交，却没有交点。 终于有一天章和不再突然递给我玫瑰。 终于有一天章和不再固执地问我愿不愿意。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章和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楼下告别。女孩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他们说再见。 章和抬头看见我，脸色煞白。 我笑了笑，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 他冲上来向我解释，说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妹妹。我关着房门，无力地攥紧门上的锁。他的说法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是觉得，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虽然这结果刺痛我的心。 我的手按在胸口，感觉到窒息的疼痛。 拿到了当月的稿酬后，我收拾箱子准备离开。下一个目的地还没有选好，我想，我应该先找个隐蔽偏僻的地方疗伤。等平静下来了，再重新开始。 我捏住章和的手，轻轻贴近他。我揽着他的腰，听见他有力温暖的心跳。我最后一次和他亲吻。 他一定感觉到我嘴唇的颤抖，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初春，依旧很凉的天。 我穿蓝色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拖着箱子从章和面前走出门。 章和站在门前，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迷离而空洞，仿佛穿透肉体直击灵魂。我突然不敢看他，因我无法确信里面是否还有依恋。 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感到孤独，想起要拿《聊斋志异》出来翻看。打开箱子，里面没有。似乎把它丢在章和的床头。 那本书是姐姐给我的，我不能丢掉它！ 于是我冲回那个深巷，跑步上楼。楼梯咯吱咯吱地响。门半掩，章和捧着我的书发呆。我夺过书。章和突然抱住我，翻转我右手。 玉镯子被无情地摞上小臂。拼命挣扎。只是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的手腕。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天旋地转。 皓白而纤细的手腕上，刻着一道深深的伤疤，血痂早已经褪落，但刀痕仍然清晰可见。章和紧紧地拥抱我，粗鲁地吻我，让我答应嫁给他。 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但我还是摇头，轻轻抽回手，把书收进箱子里。 你还要走吗？章和颓丧地问我。 我说是。 为什么非要走？章和在我身后追问。 我没有理会。 转身出门。不敢回头。 眼泪顺着脸颊哗啦啦地流，我蜷缩在城市的角落里偷偷哭泣。章和啊，你知道我如何如何地依恋你，可是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柏拉图的爱情在现实中永远是梦想。 章和，你知道吗？ 那件事情之后，我只能行走、行走、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很多很多年前的秋天，在那个荒僻的山野，公墓群。十七岁的我陪姐姐去看她爱的男人。 冽跳出来。 那个夜晚，不仅是姐姐，我也遭受了凌辱。 冽趴在我身上像狗一样喘气。 我可以感觉到身下有石子擦破皮肤。 痛，撕心裂肺。 姐姐此后神经间歇性错乱。 而我，躺在白色的浴缸里拼命清洗自己。 可那脏，那气味，却永远洗不掉。 我用了刀子。 我穿蓝色的棉布裙子躺在浴缸里，半缸水。 流血的手腕搭在旁边，殷红的血花在水里一团团绽放开，死亡的色彩。 我迷恋那样的感觉，想要那样就得解脱。 但是我被救了回来。 我不想醒过来，却还是醒了。 偷偷地离开血腥的小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淮河、黄山、西湖、园林，走到上海，走到广州，走到云南，走到四川……一路下来，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我再次坐上火车，章和的容颜在窗外模糊。优秀如他，该寻个贤淑大方的妻子。孤单如我，顺那条异面直线，过去了，就不再回头。 旋涡，爱情的旋涡。 章和，我推你出去了。 不要来拯救我。 让我一直向下。在旋涡的底端，让我被磨成碎片，让我化作漫天尘埃，我就可以围绕在你身周，呼吸你的气息，再没有顾及…… 阳光很刺眼。 烟味。 “金许昌”和“中华”的距离。  本文共有 篇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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