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梦见大舅，他和外婆在一起。两个坐在时光深处的人，都有好久不曾细细想念起？大舅和外婆在梦里都说了些什么？都做了些什么？在梦里，我有没有身在其中？我有没有参与进去做些什么？醒来，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记住的就是在梦里确实见过他们。
　　这些年，外婆经常进入我的梦里。外婆睡在冷漠的泥土里，不能常去坟前去看望外婆，但在我很想很想她的时候，她会来看我。以往的梦里，外婆不象从前般拉我的手，也不问我的远仔好不好，就那么打开着脸上的两朵菊花，偶尔眨巴她那浑浊的眼睛，然后恨恨地叹息一声，就离开了。
　　叹息是外婆生前的一个下意识动作，我给老实地继承了下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外婆的“叹息”——释放内心，叹息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当一个人不愿意把内心的沉重剖析与人又觉得无助的时候，叹息，便成了唯一的解压方式。外婆的“叹息”里，有多少苦难和忧愁，在我以往断续的文字里也叙说过很多。只是，她在我梦里的叹息，我不愿意理解为“忧郁”。我晓得，外婆是在为我安慰的日子感到欣慰。外婆不会说风光话，唯有用叹息表达她的真诚——唉，这么好的日子，我真不该那么早就离开你们呐。
　　外婆是突然间走的。那年的初夏，外婆在大舅家扎扫把，可能用劲太大，头部需要上下晃动，引发了脑梗塞，就那么突然的病发，不到一周，就在酣睡中离去了。外婆完全可以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的福，但外婆不守信。我央求过外婆的，要她那年的夏日到我家帮我看孩子，外婆真的喜欢我生的远仔啊，她都答应了的。
　　外婆在已故去的大舅家发病，并且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离世，也未尝不是个好的结局。外婆突然发病离世虽然遗憾，但在离世之前没有经受痛苦是外婆的福气，也算是给活着亲人一些安慰。
　　我理解外婆的心思，她是要去另外一个世界去见他生前遭罪的长子。外婆，我的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苦命外婆，如今，你在那遥远的国度寻着你的夫君你的长子了吗？你们三个人是不是团聚在一起了？大舅有没有对你不尊？外公学会生火烧饭没有？外婆，秋天都要离开了，你要舍得为自己添置寒衣。
　　
　　做梦不是没有缘由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重阳那日我没去登山望远，在心里却把每一个在异乡飘泊的亲人、和在世的亲人都想了个遍。想得最多的当然是外婆，大舅就只那么闪了一下。
　　大舅生前给我的印象不怎那么好。他是个很专横的人，特别是对外婆，特别的不孝顺。当然，他的不孝顺都是听其他的舅舅、姨和母亲说的。每每他们聚集在母亲家，说起大舅对外婆的芜劣，外婆就长叹短叹不已，都舍不得在众儿女、孙辈们面前数落大舅的不是。
　　大舅生前在铁路上工作，一年中难得见着大舅，也只有在春节时去大舅家拜年时可以遇见。拜了年，大舅也不曾见给我们外甥们额外的亲切，舅娘更是个冷漠的脸，好似特别不欢迎我们。大舅怕舅娘是出了名的，大舅去世之前，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去他家做客，从来没吃上舅娘做的饭，不是他们两个正在为外婆的事情吵架，就是舅娘回了娘家。大舅也不好。记得我刚工作的那年，有了工资，拜年的时候我还特意给大舅买了礼物，大舅依然一副老脸孔。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所有的亲戚都围着火堆烤火，我在攒动椅子的时候压着了他家的小狗，小狗汪汪直叫，大舅当众就喝令我不懂事，说我没长眼睛，当时我都气得哭了，发誓再也给大舅家拜年。后来还是外婆出来解围，说是大舅因为舅娘骂了他，心情不好。这件事情，我耿耿于怀很多年。
　　大舅是得食道癌死去的。外婆在得知大舅的病情之后，视陡然下降，身体也陡然病弱起来。母子连心，外婆不在人前落泪，在夜里肯定是哭过不少的。大舅生病的期间，外婆不肯住在我娘家，坚持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屋子。大舅生病在常德住院，家里没人看管，外婆是想每天去大舅家看看，每天给大家的屋子开门开窗透气。
　　外婆不说等大舅病愈回家，也不和乡亲们说大舅的病，外婆只是叹息，只是叹息，长叹短叹。
　　大舅最后的日子外婆寸步不离，依旧什么也不说，也忍住了叹息。外婆既不说安慰的话，也不和大舅回忆过往，就那么拉着大舅的手坐在床边，一坐就是老半天。大舅早就没了知觉，不晓得疼痛了。大舅微弱的呼吸是在外婆的紧握中关闭的。是外婆替大舅抚闭那双瞪着的大眼，是外婆给大舅穿的寿衣，是外婆给大舅清理的棺木，是外婆安排我们这些晚辈给大舅跪礼……
　　我赶到大舅的灵堂前的时候，外婆正哭得歇斯底里，边哭边骂人。外婆哭大舅的命苦，哭大舅死了遭人诅咒，哭大舅的狠心……外婆骂那个不懂世事的女人——正值月经期的女人，是不能近棺木看亡人的遗体的，否则，亡人要七窍流血，难得投胎转世的，即使投了胎，重新出都会受苦受难的。
　　听母亲后来说，躺在棺木里的大舅七窍果真是来血了的，怪不得外婆哭成那样，外婆那是心碎啊，疼得心都碎了。我没有与大舅的遗体告别，因为，那日我觉着肚子疼，担心自己也快到月经期。
　　闻讯大舅死讯赶去的那日，因为匆忙，没坐上班车，君开的摩托车去的，当时乡下的路崎岖得很，雨后的鹅卵石路显露出坑坑洼洼，途中我就感觉肚子不舒服，微微的疼起来我分析就是因为来回坐了不稳当的摩托车才遭遇流产的。也怪自己不经事，不晓得当时就怀孕了。后天去医院清宫，那个老牌妇产科医生说我流下的是个男孩，母亲懊恼不已，说大舅生前不喜欢他的外甥们，死后都不保佑我们，还责怨大舅生死都不讨人怜，还折腾个外甥。后来我一年多都没怀上孩子，母亲更恼了。好在，上天还是给我送来了孩子，母亲才没去怨大舅。
　　我流产的事情没有对外婆说，也叮嘱母亲不要对外婆提起。大舅是外婆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种血缘骨肉情，是永生都在的，不可磨灭的。
　　
　　我的孩子出生做月子的那个月，外婆住在我家帮我看孩子，外婆对孩子的溺爱，让我简直不敢相信——外婆给我的印象就是个不做做细磨功夫的农村妇女，在带照看一个月娃娃这件事情上，外婆可是行家，给孩子洗脸、洗澡、喂水、哄孩子睡觉、把尿、换尿布等等，做得很娴熟。也只有我的孩子享受到了外婆如此的礼遇，因为我是外婆的长孙，虽然表妹比我早生孩子，但她嫁得远，没顾得上。
　　外婆在给我照看孩子的期间，君的奶奶也住在我家。奶奶那时候年长外婆几岁，行动有些蹒跚。君的父亲帮奶奶她打洗澡水、吃饭时帮她夹菜、盛饭。一日，父亲搀扶奶奶上卫生间时正被外婆看见了，外婆上楼特意给我说了这个事情。她说，你大舅在株洲上班的时候，我去看他，他也是那么带我去厕所，告诉我怎么冲水，叮嘱我不在瓷砖地面滑倒……
　　原来，在外婆心里，大舅并不是个不孝儿子，她是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的，对大舅的疼和爱一定也不比其他七个孩子少，反而要多。
　　大舅长得最像外公，母亲说的。外婆对大舅的感情自当又深了一层。外公早逝，大舅自然就挑起了长兄为父的许多责任，加上娶回来的女人和外婆关系处理不好，也造就了大舅和外婆之间的矛盾。外婆是想说，母子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又或是，外婆是理解自己的儿子的——儿子心里烦，不找老娘出气，难道继续和媳妇纠缠？
　　回忆真的伤神。这些年过去了，对大舅的一些看法我早就释怀了，唯有对外婆的想念有增无减。
　　想念有什么用？他们早就不在人世，有那么一天，我也要去那些个地方，只是，在另外的村庄，我们是否还是以亲人的身份相见？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想念让人心里便唏嘘不已。远去的人，不晓得是在天的那方还是地的那角，反正，他们不在人世，记得的，也只有生前事，为之“灵魂”。
　　时光深处的灵魂，并不如人所说的那样——以磷火的形态出现在风高天黑的夜晚。把灵魂交给时光，是对至亲的人的一种膜拜和怀念，每每想起，微闭着双眼，不黯然，不沮丧，不落泪，就那么静静的想，想生前的他们对自己的好，想活着时候的他们烙在心里的温暖。想着想着，心还是暗淡下去，如同海底木船，起先是浮在水面的，因为世事沉重，愈之，水面再也无法承受起重量，下坠，覆没，或许是另一种归属。当距离远得无法去触摸，更不晓得如何缩短时，也只有祈望在梦里，与至亲的人去温习曾经的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