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走的那天，阳光很好，樱花灿烂且疯狂的把道路两边侵占。我坐在飞机上，隔着窗户望着外面，天蓝的不像话——这座城市愈渐模糊。
　　我的高中是在一片泥泞中度过。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以它应有的灰色天空将我的视野包裹个遍，我伸出双手胡乱抓着，在绝望中抓到了林云的手。我从不认为我是个娇弱做作的人，用女生应有的孱弱去俘虏男生的保护欲，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战士，一个满身充满危险气息的战士。
　　和林云怎么认识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仿佛他这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和林云的关系不清不明。我们形影不离，可是半天却也说不上一句话，我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林云并不想打破我的壳，他想让自己像光一般透过壳看清楚我的世界。
　　我将每月我爸给我的一千块钱的抚养费全都转给了当地的福利院，我打电话对我爸说，你真的做了件好事儿，你看，多好，你失去了一个女儿，却成了另外些许生命的衣食父母。
　　晚上下晚自习，我会背着我的木吉他在天桥上唱歌。这些歌的词都是我写的，曲子是林云谱的，我的歌词忧郁伤感，我的曲子明媚阳光，于是我的歌明媚中带着伤感，绝望里带着光明——纠结在一块，让人不知所云，犹如这个城市闪耀的灯火与漫天的夜色相互依偎。
　　我的脚下有一个蓝色的小木桶，哪个是我六岁时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妈妈对我说，这个木桶有神奇的魔力，它能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抓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信以为真——行人们听完歌，有的人会往里面丢钱，像是丢下满身的负担，而我拾起这些负担，喂养着自己的躯体。
　　有一个男生常常来听我的歌，我叫他胖子，因为他实在胖的可以。胖子在上高职，学的是美术，剃着平头，背着一个偌大的黄色的双肩包，他的眼睛很小，看我唱歌的时候却努力地睁得很大，不时地发出我难以理解的光彩。
　　胖子最后和我变得很熟，刚开始他第一次跟我讲话的时候，紧张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的‘我，我’的说个不停，顿时我就乐了，我说，胖子，你可真有意思。胖子会在天桥上等我，在这段时间里，他就蹲坐在石阶上给来来回回的行人画素描。直到林云坐到了他的身边，胖子对林云说，我好像认识了你很久。我认识一个唱歌的女生，她的歌声一半是她自己，一半很像你。
　　胖子和林云打了一架，不知为何而打。打完之后他们就去喝酒，把我也叫上了，我来到他们喝酒的地摊，一下子便愣住了，两个相互陌生的人，打完一架居然成了知己。我像是一个路人坐在他俩的不远处，看他们吹牛，谈女生，谈理想。胖子最后哭得很伤心，他说，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痛快过。
　　胖子给我和林云画素描，画中，林云快乐的像只逃出笼子的鸟儿，眯着眼睛吐出舌头。而我，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画后，我们仨对着画琢磨良久才发现少了样东西，那就是胖子他自己。我将这个问题说了出来，胖子很高兴，他说，哈哈，你发现啦！
　　最后胖子将他自己也画上了，外加上了一双翅膀，看了一会又将我加了双翅膀。林云有些生气，他说，为什么我没有翅膀？胖子愣了半天，他说，对啊，你没有，你没有翅膀也能飞起来。
　　胖子很用功，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他会在一个安静的胡同口画来回不多的人。胖子说，我画的很快，等我画完之后，我就会飞快的追过去说，给您的画像。路人很惊奇，他们很好，大多数是会给钱的，当然，他们不给，我绝不会开口要的。林云说，你该学学油画，画素描啥时候是个头儿？胖子沉默良久，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他缺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钱。我说，胖子，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机会……
　　林云是个幸福的孩子，在高考之前他就收到了东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很高兴，我说，林子，东京真是个好地方啊，那里的樱花绝对很美，我都能想象樱花在你身边飞舞的样子。胖子也是一脸的陶醉，他说，我做梦都想去……
　　林云走的那天，天色有些灰，我和胖子的心情都变得很糟。林云走进甬道的时候回过头向我挥手，他喊道，你们都好好的，胖子，替我照顾她，她什么都不会的……
　　我转过身去，不敢去看林云的背影，我对胖子说，胖子，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胖子顿时笑得很猥琐，他说，那可不是吗！
　　我和胖子站在机场外面浅灰色的云层下，飞机轰隆隆地贴着我们的头皮飞开了去。我一直站着，希望阳光能破开云层，洒一缕光给我。我说，胖子，你知道吗，我本想嫁给林云的，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本想把我的第一次给他，但是他拒绝了我，我恨他，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和林云生活在不同的空气里，他的空气了充满的阳光与花香，而我的除了阳光花香什么都有——他走了，这是必然的，我还想着跟他读一所大学呢。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胖子变得惊慌失措，最后他把我搂在怀里。他说，我会照顾好你的，我答应了林子。
　　我本想把我和林云的故事将给胖子听，但胖子曾说，人不能活在回忆里，我便打消了念头。胖子是个好心肠的人，在没事的时候回去做义工，陪着孩子玩耍，给他们画画。他画过一幅很大的素描图，很精细：我和他坐在最前排，眼睛里充满了跃动的阳光，我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模糊的一张张的笑脸。他将这幅画装帧起来挂在了福利院。院长说，画的真好，这一张张的笑脸看的喜庆。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考的很差，托扩招的福，我还能上个本科，我父亲很高兴，他说，这个社会好赖得上个大学。家里请了好多人，说了好多不咸不淡的恭维话。
　　宾客散尽，胖子打电话给我。我们在一个地摊上喝了许多酒，吹了许多的牛皮，很高兴。胖子送了我一幅画，画中的我衣裙飞扬，细碎的樱花模糊了我的面容，画的深处有一个三条线条勾勒出的身影。胖子说，我只有送你这个了，你知道的，我只有这些……
　　我的嗓子像是压着千斤的巨石，嘴角抖动说不出话来。我倚着胖子肩头呜呜的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胖子搂住了我，他说，我想走了，到远方去，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待得太久了，身上生了虫子。
　　我说，真好，我能跟你一块吗？咱们可以边打工赚钱边流浪的。嗯，就是流浪，多好的词儿啊！
　　胖子说，我不是去流浪，流浪这个词太理想太文艺了，我虽然会画画，但我依然是个俗人。
　　我说，那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怎么照顾我？！你真是个骗子！
　　我的双腿不听使唤，胖子只有背着我走，一路上我都在唱着歌，唱来唱去，曲子依旧是如阳光般明媚。我对胖子说，你还没画过裸体吧，今天姐姐我豁出去了！
　　我第一次赤身裸体的站在一个男人的身前。胖子的目光并没有我想象的般具有侵略性，他的眼中满是温柔与怜惜，他很害羞，他说，你真的好美。其实我长得并不好看，经胖子这么一说，我立马觉得自己高贵起来——外表与内在往往是不成正比的。胖子画的很认真，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泰坦尼克号》中情节，心中一阵好笑。我对胖子说，人生真他妈的巧合啊。胖子一下子变得很生气，他说，别说话，眼睛看着我……我忍着笑，看胖子像个大师般涂抹着他的作品。
　　胖子对他的作品很满意，我看后说，为什么还要给我加一双翅膀？
　　胖子很惊愕，他说，我画的这么隐秘都被你发现了，我以为你会认为那是你背后的一双手呢。
　　我说，你背后才长手呢。胖子手舞足蹈的连忙解释说，对啊，像是母亲的一双手，母亲抱着孩子。
　　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给我加双翅膀呢？
　　胖子说，我要走了，我就是想给自己一双翅膀。你也该有双翅膀的，这样你就不会烂在泥里。
　　……
　　我和胖子徒步去旅行。胖子拿着他的画板，我背着我的吉他。我们在两个多月了走了很多地方，路过城市，小镇，乡村。有一次我和胖子爬到了一座最高的土丘上，一只像狼一般的生物在我们的脚下守了一夜，我和胖子吓得都不跟睡觉。于是，胖子打开灯开始画画，我弹吉他唱歌，渐渐地忘了害怕。天快亮的时候，那只东西走了，胖子拿他的画给我看——零乱的线条下，什么都显得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睛黑洞洞的耸立在画中。
　　胖子说，那只东西就是想听听你的歌声，没想过要吃我们的，另外，就算是要吃人也只会吃我的，你这么瘦，从骨头上剃肉还不够嫌麻烦的。
　　我说，胖子，你说的挺吓人，但你，你人很好。
　　我和胖子做爱，事后，胖子很自责，他说，我答应林云要照顾你，可是我却欺负了你。
　　第二天，我找不到胖子了，给我留了信息，他说，对不起了，你该回去了……
　　我回到家，搂着妈妈的照片哭着便睡着了，一睡就是三天。爸爸过来看我，我搂住他，我说，爸，请你别不要我好吗？
　　我上了大学，生活依旧枯燥，谈了个男朋友，如同交代任务。男朋友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做事认真，就是脾气有点拧。有时候我跟他讲我和林云和胖子的故事，他坐在我的旁边嘿嘿的笑。我说，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胖子，你不生气吗？男朋友说，我尊重你的选择，胖子是个好人。
　　过年的时候，我跟我爸爸和阿姨一起过的，我说，爸爸，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长大了。爸爸很开心，眼中居然有了泪，他说，是啊，呵呵，爸爸也老了，瞧，都有白头发了。
　　我休学半年去了东京，住在都文京区。在这里我遇到一个画素描的老人，我把胖子给我画的裸体拿给他看，老人看了很久，用英文跟我说，他一定很爱你，每一个线条中都充满了温柔……
　　我跟着这位老人学画，学的很精细，老人很开心，说在晚年还能有个学生。
　　有时我会到东京大学去上课，坐在人群中，听老师讲课，学生讨论，虽然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见到了林云，他没有发现我。一个女生挽着他的胳膊，满脸的幸福。我也很高兴，我打电话给他，我说，林子，你现在幸福吗？我看见林云对着他的女友微笑，他说，我很幸福，我谈了恋爱，这个女孩很像你，只是比你更爱跟我说话而已……你呢，你怎么样？
　　我？我很好，也谈了朋友……我对着不远处了林云微笑，我说，那么，再见吧。
　　我的素描学得很快，老人将他用了二十多年的画板送给了我。他说，我的孩子，人的一生就如同漂浮的云，即使没有翅膀也可以越过大海，飞的很远……
　　我一直等到春天樱花盛开。临走的时候，我将胖子送我的那幅素描用塑料袋包好埋在了东京大学的一棵很大的樱花树下，我站起来的时候，樱花已经洒满了我一身，我拿起一片放在嘴中轻嚼，苦涩中带着一丝酸甜。
　　到这里这个故事也结束了。我希望我还能和胖子与林云见面，然后痛痛快快的喝一顿酒，一块唱歌。我会对林云说，谢谢你的阳光。我会对胖子说，谢谢你的翅膀……

                                                                           　　五月十三号河大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