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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芒索 发表:2012/5/20 17:57:24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590
  编辑按:一份心情,几许文字,让这个下午如此饱满。问好!
  
  她说不出这是自己一连走上的第几条街。
  麻木的双脚在停下的时候开始感觉酸痛,上面磨起的水泡被打破出水,再被磨出来。抬眼所见,整条街笼罩在阳光里,下午四点的太阳,是老人哼起了他的旧调子,唱落了灰尘的好时光,唱着往事如烟,温情的,漠凉的,她一早就知道那些结局。路口换到绿灯,街边等了许久的人蹬着车冲出来,快的抢在前面,慢的渐渐落后再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比车流形状多变——车流变成了另一张脸,这脸没有鲜明的五官轮廓,只在速度的竞技中扭曲变形,仿佛受了痛的人大喊着叫,却又不可思议地像极所有人的模样。蝉鸣,车笛,知知,滴滴,哒哒,混在一起不能分辨。一群孩子跑过,“嗨呦——”,他们欢呼,身影很快被车流盖住,声音也没回响多久。她穿一条水绿色长裙子,裙边沾了灰,汗湿的发尖粘在泛红的脸上,像长在朦胧背景中的一株清新植物。干燥灰尘中滚落的水滴,一个外地游人。一辆洒水车开过,她来不及避开,水珠渗入丝棉料子里,晕成一点一点的污迹。她不说话,没有声音,声音都被城市的喧嚣占尽。
  她犹豫着要不要凭借惯性向前走——再走下去,能看到什么。可她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退回。人走得远,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考虑要继续还是折返。她停在原地。一个游人眼里见到的,无非是些最表面的东西,没人舍得费心的东西,人人都忽视,然而她不知道,表面的往往含着一种深层的表达。
  因为没有目标,就可以依靠意志,一条路走到底。她走过的地方,荒漠沙海一望无边地接着天空尽头,高原上盘旋不去的飞鸟俯瞰年年季节变换,城市地平线永远阻挡在高楼建筑后面——但人无法走地更远。她明白,这里不是身体阻碍了灵魂,若一颗心,没有足够的能量直面天地精神的逼问,那么到哪里,肉身也同样是陷在家徒四壁的窘境里。这一切都是陌生的,新的,但又都重复,微不足道:一个人停滞在一地独自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重复使人疲倦,迷路的人困惑焦渴与坚持是否能带来新道路。只有树荫是清新的,她可以从中闻到草木勃发的清香,新鲜的生命力。她透过树叶的缺口抬头看,太阳在上面。她说不清高处的树木和太阳究竟是什么,在她的生活里有什么对应物,又该被界定在什么范围内。
  但她是不能停下的人,不停地走,不停下来。
  她推开第一扇门的时候,店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学生们跟随时令变化,换上了短袖上衣,他们的包是时下流行的款式,上面挂一两个卡通吊坠,不过被书本塞得鼓鼓囊囊,失掉了原本的美感;头发留成杂志上常见的样式,衬着校服显得不伦不类。年轻的女孩子穿牛仔短裤,坦露纤细光洁的双腿,反复挑拣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她们要让自己看起来美好,给这青春锦上添花,然而那更多是给别人看——街上只见一次可能一辈子不说一句话的人。作了母亲的中年女人光脚趿拉一双塑胶拖鞋,腿上绷着一条洗旧的黑色九分长裤,口袋处稀微剩些原本镶好的银白亮珠片,现在都在挤出的褶皱中彻底变形,她没意识自己的身体已经臃肿,只想着要给儿子买瓶墨水。还有提公文包的西装男人,他们像飘落积下的灰尘,沉稳又疲惫。还有半人高的孩子拨开人群跑来窜去,在懵懂中消耗着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她闻到不同人的气味在空气里暧昧不明地沉浮,仿佛发自某个神秘的源头,无法判别这气味的具体来源。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这是什么,这意味着什么?她自问。那个母亲到这里来不为自己,那些学生又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吗?他们多半是恰好路过顺便参观。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她怀疑,这空缺的目的究竟是对性灵的无限解放还是更深刻的束缚?表面看来,他们凭兴趣,为效益做事,但说到底,这人本身只是个偶然的产物。她自己也一样,在路上偶遇岔路口的时候,向左也好,往右亦可。选择是不能被推翻的东西,她深知,不然道路就成一片白雪茫茫,或带着岩浆迸发的力量把人摧毁。她也怕,想起来就怅惘得不得了。然而他们一概享受生活的便利,崇拜消费,努力奋斗,乐意把自己交给物质主导。他们是湖里的生物,湖水不流动,没声音,是落下巨石也不起波澜的沉寂,但奇怪人人不觉被限制了什么,反而个个都自得其乐。她没有反感,事情存在着,总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于他们是购买力,于她自己是前进的力量,于其他人自然还有更丰富的形式。他们本质没有差异,都是走在路上的行人,都要找到麻痹自己的解毒剂。而她自己呢,这个漂泊在干涸岸上的人,却好歹是看清楚的,有骄傲,她想,惊地背后生了凉意,人站在岸上看清自己的倒影,才后怕方才险些让水湿了双脚。然而她怎么会想这些呢?原来一个人肯注意周围的其他人,多半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者现状,或者理想,等等等等,这不奇怪。
  她继续向前走。
  一个外表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正坐在门口的桌前玩电脑,店里布置整洁有序。她扫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人的脸可以轻易被伪造,饰以粉底,面霜,水液,你不知道它的真相是什么,但手是不容易隐藏的。从宽松的T恤袖口伸出来的手臂,他接受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打字,端茶,用的时候像喝水一样自然,没有知觉。他的手指既不粗短丑陋地可憎,也没有细长地刻薄,那是一种匀称的温和,连接着突出的骨节,让人看着舒心。皮肤没有特别护理过,自有一股年轻的粗犷和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向外辐射热能。食指套一枚磨损的旧戒指,年轻人常戴的款式,略显花哨,也许是从前恋人赠送的礼物。指甲干干净净,有认真修剪过。她猜想这双手,它从少年期开始的一路成长变化,这双手上也曾留恋某个女子的浓密长发,也有落了伤疤的时候,而现在它在距离她十公分的地方,她看地出了神。
  “你好,”他看出她的生分,也许是想要取得客人好感,他语调标准,声音有礼,“你想看点什么?”她不答话,注意到他微笑时候脸上缺失的喜悦:精明冷静的商人,无动于衷的年轻人。他们这样的两人会有故事吗?她忽然懊恼起自己这副样子来,汗湿头发,脏裙子,一个落魄的女人。她本该像外面那些人,穿着美丽裙子,踩一双高跟鞋,她本该有另外一张脸,精致的,无瑕的,多好。她感到一种恶心的悲伤,朝他促狭地一笑,而后这笑又变了意味,变得镇定、自持和深邃起来,她自己就是这么真实,怎么样?她要点一把火。但她是决不会爱他的,她随手拿起一只黑熊布偶来看,这不像爱情,感情里的目的和算计多一份,爱情就相应的少上一分。他想必也不会给她太多,她不愚钝。那她能得到什么?一场电影,一顿免费午餐,几则别人的故事,然后安全地走掉?他们都只是普通人——不相信爱情,被阻隔在这光的祝福之外,因而愈发渺小起来。若他不睬她,他们会继续演着自己表面的平凡角色;然而他若接受了她,这个人就是不计后果,是骨子里的自私。他纵容自己的天性,说明他还有年轻的激情没在辗转之中被磨完干净,这才有趣。但她是要走的,他一定也不会为她留久。
  她心底蓦地涌出一阵怜悯,人与人相遇,如同沙粒被狂风卷着凌乱扫过,一面之后,天各一方,各自纠缠在这个怪圈里不能控制方向。即使一时得失借欠让人咬牙切齿欲罢不能,那些都要被吞噬掉的。最终还是人面对自己,从开始到结局,这整个没有界限但不得反抗又不为人知的过程,会想起谁最不重要。他们命运相同。她的心这才有了一点点温柔。她爱怜他,可他看得出她是想说话吗?真正地说话。她想走入这个人的世界。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他每天面对那么多的人,她想,像隔了厚实玻璃墙看美景,捶打呐喊都触碰不得;她是个往大海里扔针的人,针扔出去,立刻就被淹没不见。那针,会插到什么地方?
  他看到这个年轻女人沉默地推门进来,门口原本燥热的空气随之一沉。他不由地暗暗多打量了她几眼。男人看女人也凭直觉,先要看她们的身形,相貌和装扮,她的外表是否能引发彼此关系深化的可能性。他们的印象更为直观纯粹,判断也就来得更简单果决。对于他来说,该把对方放在什么位置,是普通顾客的“你好——这是——欢迎再来”,还是更贴近私人生活的地方,是在两人遇见后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清楚的事。她身体的大部分藏在一条长裙子下面,但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匀称和苗条——处在中间的那种,既不丰腴而生动鲜明,也不纤瘦而单调乏味;她的五官打远看并不出众,只有一双大眼睛还算得上好看:平淡无奇的一个女人。但她全身却散发着幼兽般的气息,好像对自己不在意,可以随遇而安,又被捉摸不透,是流浪人才有的无畏和执着。
  他还没有足够的谦逊和耐心去懂得这样一个女人,只因为她的不同,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好奇。正因为这点好奇——他想起自己每周都来店里一两次的女友,她总要扎条丝巾,手上拎一只皮质小包;周末他们去游乐场,去快餐店,逛商场。这些是生活表面的事,而眼前的女人却潜入了他河流的深处,仿佛是从他遥远的少年时代传来了一段敏感的短笛调子,一阵漫过衣襟的幽香,他因此觉得她可爱起来。她朝着他笑,对他暗示,他顺着猜她心思:“只有北方的女孩子才喜欢这么大气的颜色”,但他不表达自己,仿佛他的生活消声遁迹不能告人。然而她却意外地不答应他了,转过身去对着货架。这倒让他有些失望,他原本是准备了彼此做对方短暂欢快的源泉,他有这个自信。二十多岁的女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太难看,她的青春是令他赏心悦目的众多之一,而花开有人赏,她也不会寂寞。他不想天长地久这类词汇,那是昏了头盲了目的两个人自我欺骗的谎言。况且他自己也会老的,他顾不了这么多。
  他们还是活在自己世界的两个人,最终无法获知彼此想法。他有他的、她有她的活法,比如他亲自布置货架的仔细样子不会被太多人看到。她站定了想。但如果这一刻,她冲上去拿一只瓷罐用些力砸碎,去破坏他所精心准备的,她猜这张脸,将会呈现怎样的表情,这张面具会碎成什么样子。而在想象里,她也真那么做了:她看到了他鲜少对外人表露的一面,或美或丑,他也会看到她的,她离这个人更进一步,将会——心里舒畅。她为这个真相感到愉快,于是转而在现实的失望里安静下来。安静有很多种。
  生动有趣的东西总是一晃而过,她想,带着残存的愉悦感离开了他封闭的小店。外面的城市扑面而来,占满视野,带着浑浊的气味进入她的呼吸。她一定早就来过这里了,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熟悉——重复,再重复,仿佛一道没有加盐的菜连着吃了几天,习惯了,却依然觉得索然无味。她面前还有第三家店,接着还有第四个,然后还有更后面的,依次排开,要不要去?但她没有勇气再将门推开。她没了力气,停在门口再次犹豫起来:该去哪里。脚下踩着的这小块地和远处的断开了,面前的路如同虚设。失掉现实感的景象让她眩晕:她不再是自己,她感觉不到,她变成一个黑点,然而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太阳在天上发着光。
  而在她仿佛缩进一个黑洞里面去的眼睛中,一条街也迅速而无限地缩小了——没有热度,没有重量,一个黑点。但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一个黑点而已。她突然清醒过来,发现原来整个下午,自己哪里也没有去。她只是带着久已未有的幻想,伏在二十六层的自家阳台不断地,不断地往远处眺望,她看到行人不见了,高楼大厦俯低,往来车辆都成蚂蚁。而它们还在持续地向外扩展,直至湮没在尽头一圈浩渺的浮尘里,太阳悬在上,照亮着浮尘之外的天空。此刻她身体僵直,栏杆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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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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