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家,不见了
![]() 最近,经常想起自己过去的童年,想着想着,满眼是泪。前两天从家里回来,坐在公交车上,脑中还浮现出我们姐弟三人在雨中翻围墙到溪边割猪草的情景,我还清楚记得那时的对话,我们相互鼓励说,我们多割一点,给猪多喂点,它就能长快一点了。其实,那种猪草没什么营养,猪吃再多也不长肉,就像我们吃再多也填不饱肚子。这些记忆的浮现,或许与老家被拆有关吧,毕竟那里承载了太多的成长回忆。 老家的最后一片瓦砾也不见了,曾经的村落被夷为平地,远看就像一片刚被开采过的黄土地,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这是大堂兄的壮举,我暂且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所以只能用这个词了。他想在度过童年的地方重新扎个根,用以维系农村孩子的身份。堂兄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九十年代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在广州有单位,有房有车,回到乡下当然是赞声一片,连隔壁几条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大学生。他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我们小一辈的榜样。继他之后,我也成为了大学生,在村里算是第一个女大学生。只是我毕业于一个大学生贬值的年代,处境比较尴尬,虽也身在广州,但只能拿微薄的工资、住廉租房,回到家乡也没几个人认识。 回老家修房子,是堂兄前几年就提出的想法。人一旦上了些年纪,就会有些认祖归宗的想法,很多人在城里打拼有了些物质基础后,也希望回到乡下建座漂亮洋房,威风一下。中华民族的许多传统正在逐渐消失,但衣锦还乡的传统,依然保持得根深蒂固。听说堂兄请来风水先生查看地势,算来算去,觉得还是老家那块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前有开阔的田野,后有靠山,从卫星上看,那座山就像条鲤鱼,村址就处在“鲤鱼嘴”上,是块福地。于是他决定把房子建在这里。但考虑到这里已经荒废,只修他一座房子,很不热闹,因此他决定造福相亲,把项目申请为建设新农村,希望国家出钱把这条废弃的村子重新建起来。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牵涉到基金问题,需要和政府的层层部门打交道,申请递送到相关部门后,还得到处疏通关系。申请早就递交了,审批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直到今年七月大家才得知,建设新农村的申请没被批准。我以为堂兄会放弃重建新村这个想法,没想到他还是不肯罢休,决定为村民把这块旧址争取为新的民用住宅用地,规模比以前的大一倍,往两边扩宽了许多。他亲自画图、递申请、叫乡亲们砍竹砍树、请人挖泥建地基。因为住在广州,只能每周日休息时开两个小时的车回来察看一下进展。为了把整块村场弄出来,他已经花了上十万,可谓劳神伤财。但是他的这种做法却吃力不讨好,因为没谁会在乎他花的这些钱,甚至有人在背后说他开采出这块住宅用地是用来卖的。大家都不懂,连他的亲姐(我最大的堂姐)也不明白他花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既然已经在广州安家了,回来乡下建一座房子干什么?堂兄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我在老家修一座房子,给我死去的父亲住行么? 父亲这么给我转述的时候,我不觉一阵心酸。这是堂兄的心结,父亲在他几岁的时候就因劳累过度去世了,母亲携着妹妹改嫁,他是在奶奶和小叔(即我父亲)的拉扯下长大的。现在,他算是功成名就了,却连赡养父亲的机会都没有。作为农村出来的孩子,不管在城市里多么光鲜,农民的根还是留在心里。所以他每年都会回乡下几次,看看两位叔叔(虽然他一直瞧不起我父亲),看看家乡的变化。现在,人已到中年,他害怕在自己这一代就把农民的根给断了,所以决定在农村修一座房子,偶尔回来住一下,也算是扎个根了。 老家最后一片瓦砾也不见了,黄土之下,埋葬的是我们既苦又甜的童年。去年回去看的时候,残垣断壁善存,我特意拍了几张照,其实照片中也只有一堵黑色的墙,其他的果树之类的都已经砍了,这是我们家和二伯家的旧房子的外墙,连在一起的,曾经是村里最威风的建筑物了,听父亲说是他们俩兄弟到山上去背石头回来建的。自从我们家作为最后一户也搬出老家后,没人居住的房屋迅速倒塌,没过几年村子已是一片荒凉。大家都在倒塌后的住宅地里种上了果树,难怪堂哥申请住宅用地的时候,政府某部门从卫星上看以为这是一片林地,不予批准。现在,这些果树又迅速被砍出,残垣断壁也被挖掘机挖走了,露出一片黄土。 我和姐小时候种在屋前的石榴树不见了,二伯家的龙眼树被砍了,堂兄家的那棵黄皮树也被连根挖走了。还记得小时候那棵黄皮树结的果特别多,我们每次都爬到树上,把先黄了的果实摘了吃了,父亲和奶奶每次都骂我们是“喂食猫”,但还在阻止不了我们每天爬上树去偷吃。只有一次,父亲早上去卖菜快天黑了都没回来,我们照样爬上树边摘黄皮边等他,摘着摘着我们心里都着急了,于是约定摘完这最后一次,以后都听父亲的话,等黄皮全熟了再全部摘下来大家一起吃。约定是否做到了真忘了,只知道自从我们从老家搬出去后,没人去爬的黄皮树再也没结过很多果实了。现在这些伴我们一起成长的果树从旧址上消失,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了。最可怕的是村前的那条小溪被填了,以后即使新村建成,也不会有溪水可供人们洗菜洗衣甚至洗澡了。为了扩宽村场,水流从上游被截了,从邻村荒废的田里开了一条渠,被迫与另一条水沟汇合,两股溪水汇成一起,水势猛增了许多。如果是在干旱的天气,水还排得及,遇上大雨,一条窄窄的水沟根本承受不了,水肯定会漫出来,灌进旁边的农田里淹了庄稼。这次回家就听父亲叫苦连天,原来溪水灌进我家农田,把刚种下去的秧苗全淹了。 堂兄作为设计院的测绘师,当初截流填溪的时候不知道有没考虑过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堂兄费那么多心血,除了自己想在里面建房子,也确实是想造福乡亲,让大家都回到那个地方去,恢复独立的一条村。但是让大家从现在住的地方再搬回原来的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需要两代人去奋斗。现在父辈那一代从里面搬出来了,新修的房子,子辈的男丁肯定会子承父业,继续住在这里,只有到了再一代的男丁要结婚,要建房子了,才可能把房子建回到那个地方,因为在现在住的这条村子里已经没有可供下一代建房的土地了。所以说,堂哥是为我们乡村造福了后代。但他考虑的并没有这么长远,他还是希望住宅地批下来后大家可以跟他一起立刻在那建房子。他问我父亲,如果有钱了会不会到里面去建房子。我父亲很坦白地说,不要说现在没钱,有钱了也不会建到那里面去,这里还有两块地,我何不建在这里呢?离公路又近,去坐车也方便。 我想,不只是我父亲一个人这样想的,其他的村民肯定也抱有相同的想法,只是他们没表达出来。当初大家那么踊跃,是因为听说政府要出钱为大家建设新农村,现在既然要自己掏钱出来建房,还不如建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交通还相对比较方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堂哥的心思不就白费了?花了那么多钱,村民却不买账,到最后还是只有自己的房子立在那里。说得好听就是环境幽静,远离尘嚣,说得难听点就是孤零零的的一座摆设。 过去的已成追忆,守住的只有现在的年华。把童年遗落在乡村,长大后曾经的那片天地已经不在了,这就是中国的变化,城市在变,乡村也在变,短短二十年,我发现变的还有人心。在亲戚朋友中再也找不到那份暖暖的亲情,在现在的孩子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份单纯的快乐。我的童年很苦,但回忆起来总是甜的,曾经在冬天的早晨赤着脚帮父母到到田里摘菜,也曾在夏天的雨后到溪里玩耍,但家里总是忙的时候多,能偷偷玩一下已经是很宽容了。堂兄比我整整大了一辈,但都是从那条村子里出来的人,我知道他对那里的爱不会少于我,苦与乐,都留在他的记忆中。但有些东西消失了,无论现在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