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的双鬓已斑白，但不知怎地，我无法把“苍老”二字粘贴于父亲身上，听到他说：“我年纪越来越老了，见你哥还没能成家，我夜里都睡不着觉。”我多是不屑一顾，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在我心里，只有靠着拐杖走路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老了。
　　当父亲喜欢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和我说：“我这个腰越来越不好了，没有办法站直走路，稍微重些的东西我也扛不动了！”我已告别校园生活，独自一人在异乡他方打工。
　　一年到头父子二人只见两、三次面。我回家时候，父亲生怕我没注意到他已老了似的，经常弓着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而我经常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头说：“你就不能把腰挺直了走路吗？一天到晚弓着腰走来走去，不累啊！”这时，父亲就会大咧咧地说，他是真的无法站直了。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把腰挺直给我看。若有人问起缘故，父亲总是眉开眼笑回道：“我就是那年在大山脚下弯腰想把一捆甘蔗放上肩头，突然听到腰‘咔’的一声后，再也没有办法站直走路了……”像是在讲述什么光荣史，他却看不出问的人早已心不在焉了。
　　一路行，一路风尘仆仆。
　　在打工的城市里，我坐得最多的是公交车。在公交车上，每次都会主动给老、弱、病、残、孕的人让座。但我心里都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受。
　　家乡小城宜州是最近几年才有公交车的。前年冬日的一个早晨，我有事回了宜州一趟，父亲跑到城里玩。傍晚时分，父亲不想回家，打算和我到城西开发区的哥哥租房里住一晚上。我摇手准备叫辆出租车，父亲忽然把我劝住，有点得意地笑着对我说：“四儿，我知道有一种车特别便宜，可以坐到你哥租房外边的菜市场大门口……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坐那种车，有点像班车的那种车，随便坐到哪里都是一块钱……”
　　“公交车！”我轻轻说着。
　　父亲“哦”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我：“为什么叫作公交车？”
　　我一时间还真回答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大清楚。父亲却又问道：“公交车上为什么没有人卖票啊？”令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指着由远及近的12路公交车，对父亲说：“你想弄清楚公交车上为什么没有人卖票，一会儿上了车就问问司机。”说着，我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公交车到了站牌前停住，车门一开，父亲先上车，我随后投两块钱。车上人不少，父亲有点艰难地往车厢后走，有个小伙子忽然站起来给父亲让座，父亲笑着推让，最后还是在小伙子的坚持下靠窗坐下，二人之间的动作与对话全部落入我的眼里耳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悄然涌上我的心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也有人给我的父亲让座。我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那斑白的双鬓和佝偻的腰给我所有的感受，都不及公交车上让座这一幕使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确实老了。另外，公交车上让座这一幕，也让我深刻的知道了——过往岁月里，自己有很多事并没有做好。
　　我们父子二人相距两、三米，中间却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天堑。公交车刚开了一会，父亲就急忙问我：“四儿，还不到城西菜市场吧？”声音很大，夹着几丝慌乱，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父亲又已开口说：“上个月我跟你妈第一次坐这种车，超过站了，后来挨走了蛮远的路，才到你哥租房。”我笑了笑，轻声安抚父亲：“你放心坐在座位上，到城西菜市场我再叫你下车！”
　　父亲点点头，将脸紧贴着车窗，看窗外的街景。像个孩子，对车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车里，也照在了父亲清瘦的脸上。他的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额头上的道道皱纹显得更深了，而脑袋上稀稀疏疏的白发在橘黄的余晖中，竟有点像袅袅升起的炊烟。
　　我虽然只看见了父亲的一个侧面，却比以往更容易体会到那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况味。耳畔边，仿佛还隐隐飘着一阵渺茫的歌声：“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等我长大后，山里孩子往外走……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感慨一句，忽觉他已老！
　　心里却明白，并不是耳畔边飘着什么歌声，而是恰好想起有一首歌可以消融我复杂的心情，就像有那么一段文字：“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恰巧把我们人生旅程中某个瞬间的感悟概括出来。
　　他的幸福是什么呢？我闭上眼，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朝父亲的位子望，他却已被先前那个让座的小伙子挡住了。
　　原来，有些人并不是想见就一定能见得着。
　　很多时候，因为不知不觉，某个瞬间往往成了永久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