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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金山的哀鸣
  作者:铜盆孤雁 发表:2018/3/1 10:15:16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131
  编辑按:胡思乱想,竟让老妇人慢慢走上不归路。却是想太多,倒不利于身心。
  
  盘婆婆这些天不得眼泪干,她总是在哭,嘤嘤地哭,抽泣着哭,从心底里哭,她哭自己的苦命,她哭朝夕相伴的孙孙的苦命,她哭果老倌还不来收她去,让她还在阳世间受罪。
  她身边的大孙叫斐斐,这个斐斐一生下来就和死去的爷爷果老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是个提起一串放下一堆的人,嘴巴里还不断地流着涎水,走起路来一只肩膀高高地耸起,一只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垂着不住地摆动,脑壳还歪在一边。
  盘婆婆还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间的一幕,那天,她还睡在床上没起来,就听得儿媳妇胡氏对孙子斐斐说:“斐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屋里那个也叫飞飞的人喝农药死了,你听说了吗?”
  斐斐“哦,哦”了两声,不再说话了,他压根就说不全一句话。
  胡氏进一步启发斐斐说:“这农药真好啊,一个人要是不想活了,只喝那么一口两口的,就解决问题了,就享福去了。”
  斐斐又“哦,哦”了两声。
  胡氏还在说:“我家农药放哪里了,鹑架子你知道吗?”
  “不就放在鸡笼上吗,”胡氏的老公叫鹑架子,他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老婆在启发儿子斐斐去效法那个飞飞,他说不上生气不生气,就随便应了一句,然后闷闷的生着火继续煮他的面条。
  斐斐虽然是个残疾人,心智却是不残,聪明的很,很像他死去爷爷一样,他的娘亲这样启发他,他自然就知道自己在父母亲心中的位置了,他不但不是父母亲心里的宝宝,还成了父母亲的拖累,死了好啊,一了百了,再也不为自己的将来发愁了。
  早饭后,鹑架子夫妻到外面做事去了,走的时候,还交代了盘婆婆,说他们要做到中午才能回家。鹑架子和胡氏拐个弯就去了茆金山麻将屋打牌了,他们一边打牌一边盘算着中午回家是不是有好消息在等着。
  斐斐看见父母亲走远了,就歪到鸡笼边拿到了那瓶农药,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瓶农药,而是半瓶农药,他妈妈说,喝一两口就可以死人,这半瓶农药足够了啊。
  斐斐摸着农药瓶,看了窝在火塘边的瞎子奶奶一眼,然后就拧开盖子,慢慢地喝了起来。他喝得不急,就像别人品酒一样,先是品了品,感觉到这味道确实不好,比猪肉鸡肉差老远了。味道不好也得喝啊,妈妈不是说过吗,喝了它就享福去了。
  盘婆婆虽然瞎了眼睛,她的鼻子却是很灵敏的,她闻到了农药的味道,就说:“斐斐,你闻闻,是不是有农药味道?”
  斐斐“哦,哦”两声,算作回答。
  盘婆婆起身了,她感觉到不好,感觉到要出事了,两只手在空中左一模又一摸,蹒跚着摸了过来。
  斐斐看见奶奶走过来,就歪着肩膀往后退,还加快了喝药的进度,就在他退到堂屋墙边的时候,手里的农药终于喝完了,盘婆婆也摸到了他的身边,还摸到了斐斐手里的农药瓶,农药的刺鼻气味也更加浓烈了。盘婆婆就说:“斐斐啊,你怎么可以听信那个货的话,这农药喝下去是要死人的,你再不济,也是活着好啊!”
  盘婆婆抱着斐斐的头哭了起来,斐斐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鼻子里也漫漫地没了呼吸,奇怪的是,一天到晚流口水的斐斐,喝了半瓶农药后,反而不流涎水了,他的嘴巴是干干净净的,与一般寻短见喝农药死的人的状态极不一致。
  盘婆婆抱着斐斐大放悲声,他们这幢房屋建在茆金山西边,与大屋场隔一条垅,鹑架子两婆佬就在山那边麻将馆里打牌,没有人听见盘婆婆的哭声。
  盘婆婆一边哭一边说:“胡阿婆你这个贱货呀,你就是巴不得斐斐死,巴不得我早死啊,你个天杀的贱货呀,我们俩爹孙死了你就干净了,你就没有碍眼的人啦,你再要偷人就可以张开胯偷人啦!你个贱货呀,你个死货呀,你不得好死啊!”
  “鹑匣子呀,你个斩千刀的,你个夜里埋的,你怎么可以和那个骚货一个鼻孔出气呀,斐斐是谁呀,他是你的崽呀,是你的宝宝呀,他再歪瓜裂枣也是你的崽啊!你老子过去不也是个歪瓜裂枣吗,我还不是爱上他了嫁给他了,他后来不也好了么,还当了几十年的书记,还雄霸了几十年,还有了你这个炸肚子的,你学了谁的样啊,还和老婆撺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喝农药,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人吗!”
  “斐斐呀,我的孙呀,我的乖孙呀,你虽说是走不稳路,手冇力气,说不出完整的话把儿,你的心里灵泛着啦,我去烧火你就拿柴,我去扫地你就拿箢箕,我去淘米你就舀水,我去晒太阳你就搬椅子,你就是我的眼睛呀,你就是我的拐棍呀,你就是我的墙壁呀!你如今走了,我还去靠谁呀,还和谁说话呀!天啦,你怎么不收走我呀,怎么不留着我的乖孙啦!”
  “果老倌呀,你个老肿死的呀,你睡到茆金山享福都三十几年了,你就不知道要睁开眼睛看看呀,你不看看你这个报应崽在造什么孽啊,你睁开眼看看啊,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这个屋场还像个屋场吗,这里的人还是人吗,还有人围着我转吗,还有人送我茶叶吗,还有人送我鸡吗,还有人说我的崽是乖乖崽吗?”
  “猷架子我的大崽呀,你个短命鬼呀,你也走了二十多年了,你在阴曹地府还过得好么?你那个死婆娘早就提脚走了,丢下你两个伢崽给我带呀,我带不好啊,我们四爹孙常常抱在一起哭啊,哭我们的苦命啊,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哭瞎的呀,不知道内情的还说你家老爷过去做了歹事,如今现实报应在我们爹孙身上呀。”
  那天,盘婆婆就这样哭着,一轮轮数说着家里的辛酸事,把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儿斐斐说一轮,把自己的老公果老倌说一轮,再把自己的大儿子猷架子说一轮,她期望她的哭声能够引来大屋场里人的观看,她期望她的哭声能够把打牌的儿子儿媳吸引回来,他期望有人来给斐斐收拾后事,斐斐都二十一岁了,要放在过去,若是个正常人,起码都有两个儿女了,可以埋在茆金山了。可是盘婆婆这样呼天抢地的哭,还是没唤来一个围观的人,不是屋场里没人,是大家都在忙着打麻将啊,谁来管她呢?
  盘婆婆终于哭累了,眼泪哭干了,她就抱着斐斐的尸体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把斐斐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斐斐只是睡着了。寒冬腊月的地上,生冷的咯疼,八十二岁的盘婆婆力气也是有限的,她慢慢地就靠着墙壁睡着了。
  鹑架子两婆佬是十一点半回家的,这一次,两个人都赢了钱,一边走路一边数着赢来的钱。胡氏说:“今天手气这么好,不知道家里有无好事在等着我们。”
  “应该不会错吧,今天是个好日子。”
  “你出门的时候翻黄历了吗?”
  “翻了呀,说今天适宜赢钱和安厝。”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家,家里的农药味已经散发完了,只有一丝的死人气息在绕屋悬浮,他们走近自己的房子,就闻到一股死人气息,笑意便浮到了脸上。
  进了门,胡氏用手在斐斐鼻子底下探了探,完后又叫鹑架子也去探探,鹑架子便将手放到了斐斐的鼻子底下,果然是没气了。
  胡氏说:“是没气了吗?”
  “不是没气了,是停止了呼吸。”
  “还不是半斤八两,拽什么词语。”
  “说得文明点好啊,你看中央首长死了就不说死了,而是说逝世了,还要给他开个追悼会,还要致悼词,这悼词就很讲究词语。”
  “我不是党员,我不知道这些。”
  “那你就要学呀,就要和我一致呀!这样吧,我们也挂出一条横幅,就说我们家斐斐逝世了,我也来写篇悼词,到时候,你就主持追悼会,我来致悼词。”
  “你搞笑啊,亏你还是在部队里入党的,最起码也是我们村里的人来主持追悼大会吧,我们家斐斐也是做了贡献的,农药厂增加了效益,我们家里减少了开支,他的死重于泰山啊!”
  鹑架子不能不佩服自己老婆的见识,他开始料理斐斐的后事,不管怎么说,斐斐在这个世上也活了二十一个年头,他要厚葬斐斐,只当斐斐多活了两年。他请来了木匠做棺材,请来了几个农民挖坟眼,自己也去挖坟眼了。
  斐斐的尸体离开了盘婆婆的怀里,盘婆婆一身麻木,等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摸到一把椅子,摸到孙子停尸的榻板边,她知道胡氏就在那里烧纸钱,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盯她:“好啦,我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了,想要偷人就快点吧,莫让我听见响动就是啦。”
  “你的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
  “我的眼睛是早就瞎了,斐斐就是我的眼睛呀,他现在不是死了么,我的眼睛不是全瞎了么!”
  “瞎了好,省得看见男人就动心。”
  “我老娘活了八十多岁,就只对果老倌动过心,他是我老公,我不像你,看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脚猪,都可以爬到身上。”
  “我眼睛雪亮啊,我高兴啊,我气死你!”
  两婆媳就这样打着嘴仗,屋场里人听到消息就陆陆续续来到了茆金山,他们是想来安慰胡氏的,看见胡氏不怎么伤心,也就忘记了安慰的话语,只是在心里想着,这崽再不济,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崽死了,她怎么不伤心呢?
  胡氏反过来安慰屋场里的人,摆开了两张麻将桌,把看热闹的人扯到麻将桌边说:“你们就在这里玩牌,好好陪陪我们家斐斐,就在我家里吃饭,热闹热闹。”
  大家纷纷坐下,只当没死人一样玩起牌来。
  盘婆婆一个人坐在斐斐停尸板边上哭,一边哭一边诉说,只是大家全在聚精会神地打牌,没人听她说什么了。
  盘婆婆说的全是家里丑事,一个屋场里人,谁不知道,所以,她说不说都无所谓,人们听不听也无所谓。
  把斐斐埋上山后就过年了,斐斐没埋在茆金山上,这里是祖坟山,二十一岁的斐斐只有四尺高,况且还不正常,就只能埋在苟公湾。过年的时候,盘婆婆心里还好受一点,人来客往,也有人和她说话,吃的食品也相对好一些,待到元宵节一过,家里冷清了,鹑架子他们又要到外面去做事了,盘婆婆就开始一天到晚想起斐斐来。
  开始,盘婆婆就在屋里哭,她这样子自然不能引来众人的围观,这不是她要的效果,天晴以后,盘婆婆就改变了方法,她搬一把椅子来到地坪里哭,而且每天一开始哭就大放悲声,他想把屋场里人引到这里来安慰她,她想叫屋场里人来听她说自家的丑事,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偏偏不,她就想外扬。
  尽管盘婆婆这样工于心计,屋场里还是没人来听她的哭诉,盘婆婆就想,是不是我前世作的孽啊!
  盘婆婆前半世是很风光的,她的老公果老倌那时候是书记,在屋场里在大队里一言九鼎,他凭着自己的权威从队里要来了茆金山西边的两块茴种地,把房子迁建到这里,这幢房子正对着大屋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监视大屋场人的一举一动。盘婆婆夫贵妻荣,那时候,她还不是个瞎子,块头又生得大,力气也大,老公成为了男人的中心,她就成为了妇女们的中心。
  那时候的盘婆婆每天都能听到恭维她巴结她的话。
  “盘婆婆您真是生得英姿飒爽啊,肩扛一支红缨枪,杀遍天下无敌手,您就是穆桂英再世啊!”
  “盘婆婆您老公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儿郎,又高大,又英俊,我们女人人见人爱,只可惜他是您的老公,我们只能一边看着。”
  “盘婆婆您纳鞋吗?我家有鞋帮子,要不,我帮您绞两双?”
  “盘婆婆你要鸡蛋吗,我家里的鸡蛋吃不完,送您几个吧,您就行行好收下吧,帮我一个忙。”
  这样的奉承话巴结话,盘婆婆那时候一天要听几十句,她知道人们说的全是反话,但是她乐意,她就喜欢人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好日子却不是天天有,新房子迁建没过几年,她老公果老倌就一病不起,然后死去,而且更不幸的是,这时候,生产队也解体了,土地又分到户来耕种,再也没人来巴结她了。
  盘婆婆一起生育了两儿一女,果老倌生病的那年,为了冲喜,他们就给大儿子猷架子完婚了,猷架子那年才二十岁,结婚之后,他们在三年内就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就分家单过了。
  盘婆婆的两个儿子还在果老倌当红的时候就过上了好日子,猷架子做了名老师,鹑架子是个军人,还在部队入了党,要不是爱小利在部队偷了点东西,他就不会被遣送回来,就会提干。
  猷架子在生育了两个儿子之后,就爱上了一手牌,放了学要打几盘,晚上也要打,他老婆叫他在家里带崽,他就说要去学校里办公,常常打到半夜才回家来睡觉,有时候就干脆打一夜天光,第二天上课时,一个脑壳就像綫鸡脑壳样抬不起来。
  猷架子的老婆叫尤氏,她驾驭不了自己的老公,就用不煮老公的饭来惩罚他,常常是带着两个儿子吃完了饭,炉锅里就没饭了,菜锅里也没菜了,猷架子想要吃饭,就得自己动手重做。
  盘婆婆在一边看得眼睛流血,便说:“长得好看有么子好啊,又不能当饭吃,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要是饿坏了这个男人,我看你怎么办,你还提脚走不成?”
  尤氏那时候就犟嘴说:“我长得好看有错吗?你生了个崽又不知道要好好教育他,他这么不顾家你还护着他,长他的志气。我告诉你吧,他要是死了,我就提脚走,还把两个细崽扔给你。”
  婆媳间这样的嘴仗差不多天天上演,而且天天还不重样,就这样结了几年,果然一语成谶,猷架子也害重病死了,死的那年还只有三十一岁,他的两个崽,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这个尤氏果然兑现了自己的许诺,一拍屁股就改嫁了,把两个儿子扔给了盘婆婆。
  盘婆婆那时候不能限制小儿子来养这两个侄子,只好自己带着,这两个孙一个叫岩岩,一个叫饼饼,盘婆婆就自己耕种了三份土地,也没让两个孙子去读书,专门帮她弄柴弄猪草,农闲的时候,祖孙三人就到外面去讨点饭度日,就这样过着日子,盘婆婆总算是把猷架子的两个儿子拉扯大,等到孙儿大了,她的眼就瞎了,两个孙儿到外面去学艺,她就跟着小儿子过日子。
  盘婆婆静下来的时候也想,这是不是报应啊,老一辈人总是讲报应的,你要是做了坏事,就有人说,你要遭报应的啊!
  平心静气地说,自己一生是没做过坏事的。果老倌雄霸四方的时候,自己顶多也就是仗了一点势,欺过人么,细细一想,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说不上伤天害理,顶多就是炫耀炫耀,顶多就是高高在上,显摆显摆,没别的啊。
  果老倌呢?这她就说不好了,男人在外,又是几十年的书记做着,能不做坏事么,能不得罪人么,能不害人么,他们这里的人早就有人算过账,说果老倌当权的时候,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被他斗争过,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被他罚过款,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被他毒打过,有百分之十的人被他游过乡。这些说法传到盘婆婆的耳朵里,她有些不信,因为没亲见,或者不是全部亲见。倒是有一点可以证明果老倌的人缘,他死的时候,没人来抬棺,棺材放在堂屋里不得出去,更不得上山。
  茆金山是他们屋场里的祖坟山,果老倌当年把房子迁建到这里可是犯了大忌,表面上看,他是占了便宜,当阳当晒,又不挖屋基,但是他得罪了山神,得罪了祖宗,他的家庭很快就遭到了报应,果老倌害恶疾横死,大儿子猷架子也害恶疾横死,大儿媳还改嫁了,二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是个天然的残疾,盘婆婆也瞎了眼睛。盘婆婆现在有点失悔,当年就应该阻止果老倌在这里迁建的,占一点点小便宜就给家里带来了莫大的灾害,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成事实了。
  盘婆婆坐在地坪里哭了三天,三天里就把这些事情全说了一遍又一遍,外人听不到,鹑架子夫妻当然是听到了,而且听得很不耐烦了,他们去劝老人进屋去,怎么也劝不动。
  正月十八那天黄昏,胡氏还在外面劝盘婆婆进屋,盘婆婆说:“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屋里有野男人,莫腌臜了我。”
  胡氏说:“你又看不见,怎知道屋里有野男人?即使有,也是我的野男人,与你何关?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哭,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不孝顺,还以为我们虐待了你。”
  “你说什么孝顺啊,唆使自己的儿子去喝农药,你是个好货么,鹑匣子是个好匣子么?”
  鹑架子这时候走出来了,他对胡氏说:“进去吧,进去吧,别瞅这个老婊子,让她在这里嚎吧,嚎死了就挖个眼埋掉。”
  胡氏推了盘婆婆一把就说:“好吧,老婊子你要哭就哭个够吧,哭死了就把你推到粪凼里沤粪。”
  儿子和儿媳妇这么一说,盘婆婆就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果老倌你为什么要死这么早啊,你死了享福去了,把一大家子扔给我,我给他们成缘结娉,老了老了,他们还叫我老婊子呀,有这样的畜生吗?”
  “果老倌你莫要睡着了呀,你要醒过来呀,要来接我去呀,莫只顾自己享福呀,我们是夫妻,应该患难与共,应该白头偕老的,你在黄泉路上走,你要一走一回头呀,要回头来看看我呀,要把我招去呀!”
  “猷架子伢崽你也要醒醒呀,我是你的娘呀,你莫要学你二畜生的样,你是我的崽,要懂得孝顺我呀,你在阴曹地府找到你老爷说说情,叫他来收了我去,我活腻了。”
  “斐斐伢崽我的乖孙呀,你好作孽啊,长到二十一岁,没好好地说过一句话,没好好地走过一脚路,没好好地吃过一口饭,没好好地读过一句书,也没人好好地疼过你,你还要看牛,你还要烧火煮饭,他们还把你当一眼刺看,巴不得你快去死,你听懂了他们的话,就乖乖地去死了,你是好了,你解脱了。你叫我这个做奶奶的如何办?过去我们总是一个伴,你给我热脚热被窝,给我泡茶端茶,牵着我去茅室里,如今你享福去了,留着我在这里受罪,这是何苦啊!”
  这天傍晚,恰好猷架子的两个崽回到了老家,他们也在麻将馆里打牌,听人说到了奶奶的情况,就放下牌去劝奶奶,盘婆婆就是不肯进屋去,还是一个劲地哭诉,岩岩和饼饼也听得泪如雨下,他们是奶奶带大的,和奶奶很有感情,只可惜他们没家了,在外做艺,就四海为家。
  岩岩和饼饼在外面和奶奶一起呆了两个多钟头,终于还是把奶奶劝进了屋,然后他们就走了。
  盘婆婆在床边上仍旧哭,她的哭声刺穿了鹑架子夫妻的肝肺,她的哭诉更是在他们的脑子里如黄钟大吕般敲击。
  鹑架子夫妻在室内打团转,鹑架子双手捧着头说:“要想点办法,要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了,不能这样了!”
  胡氏跟着老公打圈,她也说:“要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了!”
  “你想出办法了么,想出了就说,别有顾虑。”
  “你是她的崽,当然是你想办法。”
  “就看她愿不愿意死,要是愿意自行了断,那就好办了。”
  “那你去问问吧,真要是愿意死,就由我来执行,你是她的崽,我怕你下不了手。”
  鹑架子就去问盘婆婆,他说:“老娘你就别哭了,你只说说看,你口口声声说要老爷来收你去,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死,你要是真愿意,我就有办法成全你老人家。”
  盘婆婆果然停止了哭泣,她说:“我就知道你还是个孝顺的崽,都是你那个偷人的媳妇不好,带坏了你。”
  鹑架子说:“老娘你临了要给儿媳妇一个好印象,胡焦皮是个好儿媳妇,他从没偷过人,这次就是她叫我来问你老人家的。”
  “那好吧,就算她也是好的吧,我确实活腻了,你们就成全我了吧。斐斐一死,我再活着也了无兴趣,老而不死谓之贼啊!”
  “那就好,那就好,你选择一个死法吧,”鹑架子兴奋起来。
  “我不能再喝农药了,再喝农药,别人就看出了蹊跷。”
  “也是啊,农药还挺贵的呢。”
  “我也不能吊颈,我怕疼啊。”
  “咱不吊颈,死在家里也难看啊。”
  “那就投水吧,只是现在太冷了,我又怕冷。”
  “这是个好办法,咱不怕冷,咱穿很多的棉衣,三两口水就呛死了,人一死就没知觉了,不会感觉到冷的。”
  “我还是担心啊,你看这口面铺塘,虽说是在家门口,要走到水里去还真不容易,我又不看见,又是黑灯瞎火的,我要是走到了地坪边跌到墈下去了,泥田里又不会摔死人,只会摔断手脚,还不是要害你们,你还不一天到晚骂我老婊子呀。”
  “娘,你就放宽心吧,我们送你去面铺塘,把你送到水里去。”
  “好吧,那就这样吧,来,儿呀,你送给我摸一摸,虽说你骂我做老婊子,我也不恼你,我只有你一个儿了,再说,我从没做过婊子的事情,你那个婆娘倒是做过,就当是骂她吧。”
  鹑架子就坐到盘婆婆身边来,把手、脑壳和身子全送给娘摸了一遍,完后他就说:“好了,好了,不摸了,等到你摸上瘾了,你就会反悔不去死了。”
  “我会去死的,你老爷等了我三十几年,他在等伴,我不能再让他寂寞了,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就回来把你们接过去。”
  盘婆婆这样一说,就把鹑架子说得毛骨悚然,心里就想,这老娘一定是疯了,神志不清了,哪有这样诅咒自己家人的。
  鹑架子回到胡氏身边,将自己和老娘的对话一五一十说给老婆听,完了就说:“你看,这老娘是不是疯了,我判定她是疯了。”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胡氏也说着自己的判断。
  “留着她今后就更加麻烦了,她还不一天到晚祸害我们,还不一天到晚骂你婊子骚货。她想死,我们还是要让她如愿才好,我得孝顺才是。但我是她的崽,又下不去手。”
  胡氏自告奋勇说:“我去试试吧,我去把她送到面铺塘水里。”
  鹑架子坐在那里看看老婆胡氏走进了娘住的屋子,只听见胡氏说:“老娘,我送你去老爷家里吧,老爷等你很久了,你再不去给他煮饭吃,他就不要你了,你就是真正的寡妇了。”
  “寡妇好啊,你没听说过十二寡妇征西的故事呀?”
  “那是她们年轻啊,你都八十几岁了,莫说是征西,就是征南征北也没人要你了,你还是去服侍老爷吧!我虽然没见过老爷,但是我听说过他长得方正勇武,他活着的时候,认识他的人都怕他,你那时候也是威风八面啊!我听说,老爷在天堂那边做的官比过去还要大,他们那里又没有到六十岁退休一说,也没有五十五岁内退一说,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你要是去了,还不就是一直做官太太。”
  盘婆婆站了起来,她摸到胡氏的脑壳说:“好吧,你带我走吧。”
  胡氏牵了婆婆的手就出门了,鹑架子走到门边,一直目送着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的媳妇领走,只看见她们走到地坪前就拐了个弯往北去了,再走了十几步就上了面铺塘的塘堤,在塘堤上往东走了十几步就下到了塘脑上,那里是个塘滩,一个斜坡。
  胡氏牵着婆婆的手慢慢走到水边,然后转到婆婆身后,用力一推,就把婆婆推到了水里。盘婆婆已经没有下坡力了,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在了水里,胡氏看得清楚,婆婆的膝盖已经没水了,婆婆的脑壳完全浸在水里,只有一个身子就像一张弓样弯在水面。
  这个样子会不会死?胡氏有疑惑,她在水边站了几分钟,没看见婆婆有挣扎,仿佛一块石头样丢在水里,一动不动。
  胡氏惊慌失措回到了家里。
  鹑架子把老婆拽进了家,慌忙关上门,两个人抱在一起,筛糠样颤抖着,牙齿也咬得格格地响,这个样子总过了半小时,二人才镇定下来。
  鹑架子和胡氏终于没颤抖了,他们去睡觉了,估计到明天天一亮之后就是自己最忙碌的时候,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睡踏实。
  两个老男女在床上忙活了一阵,以示庆祝。
  次日一早,住在垅对面的小杏扛了一个拖把去面铺塘洗,远远地看见唐脑水里浮着一大堆东西,就疑惑起来。她原本在塘这一头洗就可以的,看到这堆东西后,就扛着拖把走近去要看个究竟。
  小杏在岸上左看右看,终于弄清楚了,这是一个人,而且就是盘婆婆。她放下了拖把就去敲鹑架子家里的门,又是敲又是喊,就是不见有人来开门,就是不见有人回答。小杏疑惑了,难道鹑架子夫妻都不在家,还在麻将馆里玩牌?
  小杏放弃了敲门,她翻过茆金山,就去了鹑架子几个本家告诉,那些本家听到消息,都跑到面铺塘来看实情,果然如此。
  本家老台和老严二人结伙来到鹑架子家里,他们不相信鹑架子家里无人,走到他家门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就推开了门,看见鹑架子夫妻二人坐在椅子上低声地哭泣着。
  老台说:“你们还在这里哭,原来你们知道自己老娘投水了呀!”
  老严说:“哭死啊,还不快去把尸体捞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向屋场里人解释,看你们怎么向你们外婆家人解释。”
  消息立即传开,全屋场一百几十人围住了面铺塘,人们满脸的疑惑,议论纷纷,这个盘婆婆莫说是在夜间,就是在白天,她也走不到塘脑上水里去的,若是在塘堤上摔下去浸死,还有点可能。
  疑惑归疑惑,就是没人去质询,大家都在想,关我屁事。
  鹑架子脱了长裤下到水里,他把老娘拖到了水边上,然后就有几个人帮他去抬。盘婆婆原本是大块头,在水里浸泡了一夜,一身膀肿,起码有两百多斤重,这样的身子自然是放不进原先准备的棺材里,棺材要重做,坟眼要重挖,这就是鹑架子的难事。
  鹑架子很失悔,这种死法不好,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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