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中国汉字向来让我们这些学习不算超群的人头疼。
　　有时候头疼头疼着就忘了笔画。
　　嘴里念着，指尖划着，潮汐上涨过耳畔。就什么都记不清。
　　键与键的缝隙总是可以那么恰好地承接我的两滴眼泪。
　　所以口头自语了很久，还是这样打字在电脑屏幕上。
　　此时没有闲情谈樱桃芭蕉。
　　因为这是一场恶战，双目对视的冷。
　　母亲的声音高亢，带着不容反抗的力。
　　而她越不容我反抗，我越如挖开肚子的黄鳝般挣扎。
　　没有硝烟的战争，母与女，攻方与守方。
　　你听外面这个孩子还在嘶吼。飞鸟变得局促不安。
　　声音穿透海洋，像直冲下去的尖锐的光。
　　母亲突地关门而去，嘴里还骂骂咧咧。
　　门很疼地砸回原有状态，它可怜到无法呻吟。
　　无奈的是，我没有心情同情，我只有时间心烦。
　　外面那个孩子怎么还在嘶吼！我终究按耐不住，推开阳台的窗户。
　　才看见是个女孩。
　　火柴样的人。
　　她口齿还不清楚，孤零零地站在楼底下，嘴巴撇得大大，额头脏了，都是汗。你看她眼泪掉在领子里，掉的那么义无反顾。
　　她的声音赤裸地穿越双耳。我的耳膜一定痛了。
　　自从生物老师说有耳膜这种东西之后，每当听到尖叫，都觉得耳膜是在痛的。
　　我想它那么薄，那么薄。
　　心里都被哭得难受，更何况耳膜。
　　你知道我没有办法再去骂她，她尽管说不清楚，喊的字里总有个她母亲的称唤。
　　她像是个委屈而愤懑的孩子，拼了命地喊，喊，楼上没有回音。喊。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从楼上跑了下去，她愣愣地看着我，由惊喜转为恐慌，最后是漠视。我按住她的肩膀。像按住一张快要被风吹去的纸。
　　我说，你是不是三楼的，怎么那。
　　她甩开我。喊。妈妈，妈妈。
　　我泪就涌了出来，唰的一下，把她吓住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声音嘶哑地说，你哭什么，又不是你被他们欺负了。
　　我按住她的肩，眼泪依旧啪啪地掉。她见我没有反应，又如小兽般甩开我。
　　一样的音调与内容。
　　火柴样的人，却有着如此不倦的嗓门，喊着那样一个不倦的名字。
　　妈妈，妈妈。
　　我哭了。那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多么亲切的字眼，就算没有回声，在被悲伤所俘虏之时，这样一喊，就觉得有了一个温暖的去处。草长莺飞，柳暗花明。阳光在眉宇间绽放，仿佛有一双温暖细腻的手，抚摸你瘦小的脊背，落地窗前米黄色的窗帘卷起。鼻间有淡淡的玉兰香气。就算是身在黑泥中，如此喊着，哪怕累，只要是喊着这两个字，就是什么都舒适了，也都被发泄了。
　　曾经的自己，脆弱却蓬勃，如早春的草茎。那时候老爱想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给人起各种各样奇怪的外号。
　　我叫我妈，老咪。听起来像是叫一只老猫。母亲听到这个，总会蹲下来，抱起我，亲亲我的脸蛋。然后任由我玩她的头发，用食指慢慢地绕着。她的发松软黑亮，有一股只有她才会有的熟悉芳香。
　　像这种哭着喊着，在楼下嘶吼的事情。我确实是经历过的。什么缘由倒是记不清，但肯定喊的是妈妈的名字。然而记忆久远。想想现在，自己与母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长大以后，我与她之间似乎总有一条河，曾经以为，岁月可以派一条船给我。可显然，河只是越来越宽越来越宽。宽到都可以称为海了。我始终无法渡往遥望的彼岸。于是转过身，我们开始争吵，开始对骂，最后沉默，甩门而去。
　　我不再与她说悄悄话，我确信我所听到的回话一定是反驳。她的头发几年前染成了黄色，早已不愿给我玩弄。我没有再念她作“老咪”。性急的时候总要对着她的背影叫嚷她为，中老年妇女。她也不再喊我宝宝，每天早出晚归，然后对着我的试卷训斥。我不会抱起她，尽管我的个头比她高很多。她不再抱起我，她无法再抱起。
　　有时候被她说的委屈，心里嚷着：若不是靠你点钱吃饭，我受你什么罪。她也曾被我气哭过，那么大的人了，一边洗衣服一边哭诉着。不过我当时也哭了，比她哭得还难看。如果没有摔门而出，我们往往就会在剧烈的争吵后，感到委屈而嚎哭起来。就和这女孩一样哭得伤心。但是心里是不同的，她即便很难过，可总是温暖。因为她喊的是母亲的称呼。而我。而我的母亲。而我不再喊的那个称呼。我再一次落泪了，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
　　起程吧。妈妈，宽容所有被风旋起的波浪，我们不要再吵了。
　　岁月不会给我造船。可是爱与温暖所造的船在岸边已停泊多年。为什么今天，我才发现这条船的存在。我突然有了飞跃汪洋的念头，疯狂如同女孩那声不眠的嘶吼，我明白母亲对我才是最温暖的港湾。既然曾经是，那么永远都会是。因为我们彼此的呼唤是不倦的，只是爱太多而迷了眼睛。而认识到爱并相拥，这，永远不会有什么迟或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