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墙
![]() 【壹】 在这晨光微露的旷野,他似是走了很久,但却丝毫不觉疲惫,不知觉间发现已无前路,抬头,眼前是一面很高很恢弘的墙。一直一直延绵到目所不及的地方。 他就正对着墙的正中央,这是一道门,厚重高大,有浓郁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石门,他迟疑着上前,伸出细瘦的右手,想推开它,尚未触及,门,自动缓缓开启了。 一整风迎面吹来,携着不知名的醇厚的香,门已经在身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他心中欣喜,扑到成熟了的麦朵丛中,微微闭上眼睛,抚摸着着一穗穗沉甸甸的麦朵,麦芒似是非常柔软,如某种雏兽的绒毛般,柔软细滑。然后他听见有温和的女子的声音在唤他,天生,天生……他睁开眼睛,转身四顾,却了无一人。于是开口喊,你…… 他想喊“你是谁”的,却把自己给喊醒了。 舒颜安静的坐在他床边,手里捂着热气腾腾的营养麦片粥,笑意盈盈的看着大梦初醒的他,说,天生,该起来了,快十二点了。然后把粥轻轻放在床头桌上,说,穿好衣服就把粥喝了,然后去洗漱,下午两点,部里要开临时会,刚赵晓倩打电话来过。 等等…… 唔?…… 下次要进来,能先敲门么? 舒颜有些尴尬的应道,好啊,下不为例,放心吧。 他看着素来安然静好的她,在这一瞬间被尴尬与局促包裹,心中不忍,于是笑笑,说,我这可是为你好,要是我哪天晚上突然选择了裸睡,而且我又有踢被子的习惯,到时吃亏的可是你。 舒颜一下子用手蒙了眼,脸红道,呀!羞死了,你!倏忽转身出了房间门不见人影时却又紧接着有略带调皮的声音传进来,哈!我学过人体素描,我可不怕!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经常会遭遇梦境,而诸多的梦境中,总会看到一面恢弘而沉重的墙,有时,他在墙外,有时他在墙里,在墙外时,他很远很远就能看见它,然后觉得墙的那一面总会有繁华的景象,于是,不管多远,都会前往。而每每穿过了这堵墙,眼前确是有美丽的景象,有时是花海,有时是森林,有时是海滩,但是,所面临的景象总是没有尽头,不管他走多远,只要一回头,还是会看见那面墙。 醒来后,总是怅然,他清楚地知道,那面墙,那面恢弘的沉重的墙,其实就修筑在他心里,牢牢矗立于他最美好的华年,不曾改变。 【贰】 他跟舒颜是《花妖》杂志社的同事,两年前几乎同时应聘到这里,然后又一同被分到创意策划部。 当初应聘,到了最终面试时,他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好多人在相邻的两个门口排队等待面试,男女分列,她在他旁边靠前一些的位置静静等待着,穿了一件素白的裙装,一条浅蓝色卡其布长裤,长发垂在肩上,用一根浅粉色的发针将十分之六的刘海别到光洁的额头靠右的位置。着了淡妆。 “晓试朱唇,以侍流年”他在那一瞬间莫名的在脑海里浮现出这八个找不到出处的字。 成熟漂亮面试官似是很欣赏他一系列机智流丽的回答,于是微笑着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尹先生,你如何看待文字作者跟文字本身的关系? 他其实一瞬间就有了答案,但是,依然略一沉思后,才简短答道,是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而重点是,这种掌控,是天赋,而非能力。 面试官伸出描了寇红,灼灼其华的手,示意他上前,然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明天你来上班吧。他面色沉静的走出面试场,碰巧遇见同样结束了面试的舒颜,俩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然后她微微颔首,且作告别。 他第二天上班时才知道,这成熟漂亮的女面试官,原来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创意策划部经理,赵晓倩。同时也知道了昨天看到的女子竟然也跟自己同在一个部门。 走在路上,他顺了顺被风吹散的额前发丝,问舒颜,你酒量很好哦,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她倾了脸颊,歪头看他,微笑,说,唔……脸色不太好,看来你真的喝多了昨晚,呵呵,想不到,我们《花妖》杂志社的酒神也有堕入凡尘的时候,噢? 他边走边用手掌摩挲了下僵硬的脸,说,对了,昨晚……我真的不太记得后来怎么上床睡觉的了,没……出什么事吧?说完略略坏笑了一下。 她轻轻捶了一下他瘦削的肩膀,说,切!你想得美,本小姐可是恋才而不贪色的。然后脸上却微微泛起霞光,说,……衣服是我帮你脱的,你真的喝得有些醉了。 他装作走神没听见,心里倒是很感激她素来言辞得当,很少让人尴尬——有些醉了,其实是很醉了。他酒量素来惊人,却喝到失忆的程度,还能叫“有些醉了”么。 俩人轻言浅笑间,《花妖》杂志社大楼已经在眼前了。 【叁】 分到一个部门后,因为他们俩都是中文专业的,另外几个同事是新闻专业的,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小组搭档,负责新手推介、卷首语、新增副刊推广等等方面的创意策划。她是一个安静中不失活泼的人,而他,沉稳中亦不失幽默,尽管这幽默比较鲜见,可俩人也算是心性相近的人,合作下来,非常顺利,短时间就拿下了好几次出彩的策划。 都是一穷二白的硕士生,只能暂时租房住,俩人一商量,四处寻找,运气很不错,在杂志社很近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旧民房,两室一厅的格局,签了一年的合同,就这样安定下来。 而他负责的要偏多一些,因为他会画画,且不仅仅是涂鸦自娱的那种水准,赵晓倩往往对美工部的很多方案不满意,就直接交给他来做。 他有过委婉推辞的,因为,一个不相干的部门员工抢了其他部门应得的食,这毕竟是得罪人的事。况且他素来不善争斗,确切说,是不屑。 赵晓倩却很坚决,说,天生,你只管放手去做,这是我个人的意愿,要是美工部谁敢有意见,我立马开了他!然后厉色隐去,温和轻声道,况且,能者多劳,你就不要推辞了。 他一边后悔自己当初的自荐书干嘛要写上一条“工于美术”,现在可好,招来烦事;一边惊讶于赵晓倩哪来的这股子魄力。 但是,后来很快就不再惊讶了。赵晓倩是杂志社社长的妹妹。 赵晓倩坐在会议室首席,硕大的会议桌其实就他们创意策划部的这几个人,一进会议室,他本来打算坐到后面去,但是赵晓倩微笑着示意他坐到紧邻她的次席。 他看了看舒颜,舒颜正悄无声息的看着他尴尬地浅笑,他抿了抿嘴唇,坐到了次席,轻轻清了下嗓子后,端然坐定,无言语,更无表情。 众人都坐定后,赵晓倩说,两年来,我们策划部的工作做得很好,社长在我面前好几次高兴地称赞各位,说年底将会给我们部每名员工社里最高的年终奖。 小小的会议室开始喧哗起来,其中两个邻座的负责策划方案校对的女子互握着双手,满脸流光溢彩,要不是这是会议室,加之是坐在和软的皮质椅子上,恐会立马手舞足蹈起来。舒颜目不斜视,面带微笑不语。而天生,依然面无表情,头微微低了低。 赵晓倩的笑容消失得很快,然后轻咳了一声,会议室瞬间恢复宁静,俩女员工的情绪倒还算收得快,立马打住,回身端坐。 她接着说,然后,今天的临时会议,主要就是接下来要宣布的两项社里的调动决定:一,尹天生即日起任策划部副经理,协助我一起管理策划部,各位有意见可以以书面形式送到我办公室,但是……她顿了顿,声音也大了些,说,尹天生无论学历还是能力都是无可挑剔的,两年以来,他拿下了好几个很出彩的策划,直接给杂志社创造了可观的效益,相信大家有目共睹。天生稍有疑惑的看了看坐在后面依然微笑不语的舒颜,等待赵晓倩提到舒颜的名字,因为,那些策划,是她们一起完成的,一路走来,舒颜的辛苦,他全看在眼里的。 但是,他等来的确是另一个让人惊异的结果:舒颜从策划部被调任到社长秘书处。 天生惊疑未消间,赵晓倩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少有的妩媚,说,希望各位再接再厉,新调任的任命书下午下班前就会下达,散会! 【肆】 他们租到的这处房子,虽然陈旧,但是生活设施很齐全,水电气是必须的,他们自己又联系了网通,把网也牵上了,最后,成了四通。南方的城市,气候温和,不必担心夏酷冬寒。更难得的是,房子在两幢居民楼的交错拐角处,刚好避开大街,很安静。 他静静地坐在小餐桌前,手里夹着烟,红塔山经典1956,质量上乘的香烟,默默轻浮着细而修长的烟雾,丝丝缕缕,向上飘去,燃烬已经拖得老长了,还是未曾坠落,他看着桌面上简洁却做工精细的木刻纹饰,渐渐失神。 而厨房里,舒颜正在做晚饭。系了白色的围裙,面色安静,长长的头发随着切菜的动作节律性的微微抖动,听见客厅许久没有动静,不时探过头来看他,见他安然坐在那里沉默,便又轻身回来侍奉下午下班后他们一同买来的丰富的菜肴。 过了些许时候,舒颜笑意盈盈的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了,一盘一盘的,青椒肉丝、红烧肘子、凉拌三丝、辣椒酱、紫菜蛋花汤。很快悉数上了桌,热气腾腾,香味撩人。 他看着桌上的菜,心中感慨,这些菜,都是近两年来,他一个一个教她做的,她亦天资昭然,一学即会,且还有青出于蓝之势。很快,自从她学会后,他就很少做饭了,都是她在做,很多时候,他见她做完饭后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想到她非他恋人,更非他妻子,他们不过是合作得非常默契的同事、好朋友而已,于是心中不忍,说,舒颜,以后我们一人做一周的饭,轮流着来好不好?……她却笑着回应他,才不呢,我可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练下手艺,很多菜我是在你这学会了,但是总得做得很纯熟了才能撒手吧,不然,将来成了个半灌水手艺,嫁不掉了你负责啊。言辞端正纯良,终不过还是在娇嗔了。 他看着她,沉默微笑,心里隐隐生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会嫁不掉,谁娶了,谁福分。 卸了围裙,袖套,一件浅粉色的薄羊毛衫衬出美好、青春的身体,她没询问天生,自顾的去关了灯,取来上次给天生过生日的烛台,点上,然后取了一瓶他都不知道她何时准备的酒,张裕干红。对他说,天生,我们今晚要庆祝下。说完,安静的给他倒酒。烛光摇曳,她衣服上晶莹的水钻纹饰在烛光下散发着零星的光。 天生……她微笑,拂了拂额前的头发,说,首先,祝贺你擢升我们部,哦不,你们策划部副经理……她说完不等他喝就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安静的升满,其间,一直在微笑,见天生怔怔的望着她却没喝酒,她放下酒瓶,举起第二杯。 舒颜……天生微微皱着眉轻声唤她。伤感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其次,祝贺我荣升社长秘书处……她喝完第二杯。脸上泛起云霞,好美,只是,有些许凄迷。 舒颜……天生再次唤她,她听在耳中,却不动声色的微笑着升满第三杯。 最后,祝贺我们合作了两年,这两年,我要告诉你,天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喝完第三杯,酒喝完时,泪水却毫无征兆的滴落在杯底。 天生放下酒杯,伸过手来轻握她,摩挲着,沉默着,自从第一眼看到她,他愿意相信她就是她,不会是别人,但是,两年后的此刻,还是想起了早已经远去的另一个她,她们如此相像,粉色的发卡,长长地头发,安然静好的容颜……他眼里有了泪光。 舒颜紧紧握了一下他,缩回手去,迅速抹了抹眼睛,笑着说,哎呀,天生,你看我们这是咋地呢,都高兴成这样了居然,呵呵,我们要开心的不是,我们不能流泪的是不是?……然后举起杯子,天生,我很少放开跟你喝酒,你要知道,我酒量可不差的哦,今晚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不醉不休,干杯! 干杯!他静静目视了杯中浅红色的酒,少顷,微笑,然后一饮而尽。 其实她说的是实话,她酒量非常好,只是很多次跟天生喝酒时,她宁愿喝饮料,因为,他酒量很好,而酒量很好的人往往肆无忌惮,终是喝醉了事……而她,要照顾喝醉的他。 这一晚,她们喝了很多酒,讲了很多话,直到她彻底喝醉,他和衣将她抱进她房间,盖好被子,在床边放了一杯水,关上灯,轻轻关上了门。出房间门时,他回头看她,窗外的微亮照在她静好的脸上,眼角,似有残存的泪光。 走到阳台上,晓夜微凉,他点燃一支烟,像远处望去,一片昏黄的曦光。 【伍】 他素来是个静默的人,然而静默之下,内心是汹涌的。看似不动声色,其实,静好之下,眼神笃定间,已是万语千言。 夜里,她们两个人,一杯、一杯,就这样静静地喝,轻声的讲着话。喝到半途,舒颜冷不丁的问他,天生,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把一筷子油光四射的肘子送到嘴里,问,你指那种喜欢? 舒颜抿了一口红酒,十指相扣,手靠在桌上,脸微微前倾,静静地看着他,说,男女之间的那种,也就是……爱。 他微微颔首,静静抿着杯里的酒,一直抿完整杯,然后说,有……当然有。 他当然有。大学之前,从未喜欢过任何人,进了大学,他也自认为自己不会喜欢别人,因为自己深知自己的境况,家里穷困若斯,这四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这些事,足以让他什么都不用再想。但是他还是遇到了她,简若。 他在跟简若相爱两年后,他终于在心里承认,他在情感上强大的免疫力,在心性纯良的女子面前,是会失效的。 相处了一年,他确定他的感情需要得到印证,于是向她表白。 他吧她叫到学校生态园湖边的僻静处,看着她,却发现话在嘴边,打着转,终是长久沉默。她似是有所察觉,但是安然不语,只过来拉了他的手,微笑抬头看他,说,天生,我们从来不生分,以后也是,你有什么话就给我说吧。 他终于脱口而出,却不过是简短的一句话:简若,我很喜欢你,且这喜欢,我认为是爱,我们在一起吧。 她微微动容,沉默少顷,然后说,天生……你知道吗,我今晚很幸运,我一直在等,一直等,而今晚,我等来我喜欢的人,等到了他口中我想要的话语。 水在湖里,波澜不惊,花在尘世,默默开放,花临了水,于是羞怯,而水,开始微笑,安然静好的情感,便是临水照花的美好。他们相恋了两年。 两年?……舒颜略略惊疑,问,为什么只是两年,出什么事了吗? 天生眼睑低垂,似有大伤。自顾自又喝完了一杯酒,淡淡道,大三快结束时,她失踪了,我只知道她母亲患了重病,是肾衰竭,而她,终是不告而别,她家境也很不好。 舒颜握了握他的手,说,那你……有没有去找过她? 天生勉强笑笑,舒了一口气,说,去过,当然去过,但是那是在我考上研究生之后的事。 大三快结束时,她突然找到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无声的流泪,最后他才弄明白,她身体一向不好的母亲患了肾衰竭。他清楚地知道,若不及时换肾,无疑没有了生的希望。他更清楚地知道,换肾,需要很多很多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就在假期结束大四开始,回到学校找她商量对策时,才发现,她根本没来报到。她已经不告而别。他到处打听,依然没有结果。同时,听到了很多传言,有人说她到外地去打工为母亲凑手术费去了,有的说她不堪如此大的打击退学了,甚至……有人说,看到她跟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在一起。 他几乎彻底绝望,最后,他选择了考研,这是一条艰辛的道路,但是于他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无心很快参加工作,高强度的复习备考可以让他忘记很多事,更重要的是,他期望着让自己更强大,将来才有给予她完满生活得可能——尽管,此时,她已经悄然离开。 考上研之后,他去她家找她。这是一道遥远的路途,她的家在外省,很远很远。这也是他当初难以马上去找她的原因,他知道轻重缓急,素来理性,哪怕在情感遭遇冰点的时候。而现在,他浴火重生,顺利走向另一个制高点,他觉得时机到了。 然而,最后,他是拖着疲惫到几乎虚脱的身体回到家里的。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他去了简若家里,他见到了她母亲,气色非常好,丝毫没有病征。他一开始还想隐瞒身份,不料简若母亲说,我知道你,简若提到过你的,但是真的很对不起,她不会再见你了,因为我的病,是我女婿治好的,她……已经在半年前结婚了。 她结婚了舒颜,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母亲了。它静静地说道。眼里分明泛着泪花。 【陆】 年终奖,他得了近两万块钱。当天晚上,赵晓倩还以私人的名义请他吃了一次大餐。 他本想推脱,但是赵晓倩不等他推脱就说,天生,舒颜这次拿的年终奖跟你的一样,其实秘书处的年终奖是没有这么高的,但是我念在她跟你合作时表现还算不错——这归根结底是你带领有方,所以我理应犒劳犒劳你。 他说,赵经理,这是她自己努力工作的结果,不必记功在我身上,否则对她不甚公平。 赵晓倩扬起嘴角,轻轻甩了甩精致打理过的波浪头发,一股香气弥漫开来,说,天生,你要知道,要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是她朋友,我完全可以凋她到总校对部,做比秘书处繁琐很多倍的工作,拿比秘书处低很多的工资,秘书处,素来不缺人手。 说完,豪不理会他眉宇间的惊疑与惆怅,拉了他的手就走。 去了市里最好的酒店,酒店名字倒是气派,叫“第一王朝酒店”,偌大的一个包间,就他们两个人,上了很多菜,有的他甚至叫不上名字,最显眼的是那瓶酒,85年的窖藏红酒,他虽然没喝过,但是对酒,他一向是了解的。 戴着蝴蝶结的侍应生在菜上完后,背着左手,轻轻走过来,要给他们倒酒,她伸出指间灼灼其华的手轻轻一挥,说,我们自己来就好,你先出去,有事我会叫你。 他适时起身,准备为她升酒,不想,她走过来,扶了他肩膀,说,你坐着,今晚你是客人,客随主便,你这大才子不会不懂吧。话语间,笑意莹然。 喝酒时,她一直看他,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且未婚,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但是看起来却青春味十足,加之年龄因素,天然的给她镀上了成熟韵味的流光,在此间绵密,在此间流长。 而他,轻饮浅酌,并不刻意躲避她,只是目光笃定,内心端然,形容安然,且不时微笑,他知道,她如此大费周章,必有话说。 他历来看似被动,除了简若的不辞而别他至今无法释怀外,其实种种早已了然于心,安然面对所有境遇,不激越亦更不沉堕,一切,不过是阿赖耶识。 赵晓倩开始说话,天生,我知道你在跟舒颜合租房子,我素来关注我员工的生活状况,我已经给你找好一处住房,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你们住的那个住宅区要强很多,你明天就可以搬过去。 他预知了种种,但是还是对她这样的“大手笔”感到微微惊讶,他稍一沉思,不正面回答,却问道,那舒颜呢? 她说,她是秘书处的员工,这个不在我处理的范围内。 此话现实得有些露骨,且有虚假成分,众人都知道她是《花妖》的“长公主”,整个杂志社,所有部门都在她职权范围内,她不过是名誉上主管创意策划部而已。 他说,这个恐怕不行,那房子是我跟舒颜一起辛辛苦苦找到的,而且我们是合租,我走了,她一个人承担房租,不公平,我亦有失道义。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坚决的拒绝她,略略失望之下,她说,要不这样,我也给舒颜找一套房子,算是公房,不需要交房租。 他刚搬出舒颜以为借口,本意其实就是想拒绝她,不想,她再次要玩“大手笔”,于是他决定直接说点真话,再掺点自我菲薄的话,也好让她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以免不快,他其实善于平衡,不想得罪她。他已经明显嗅到她对舒颜的敌意。要是彻底得罪了她,自己的前途倒是其一,他更不愿舒颜因为自己而被她无辜迁怒。 他说,赵经理,我跟舒颜相处了很久,其实不怕您笑话,别看我工作还像个样子,但是我生活上比较邋遢,基本上属于不能自理的那一类,多亏舒颜这个好朋友一直照顾……所以,我不想住到其他地方,那里很安静,很好。他把‘很好’二字说得尤其彰显。 赵晓倩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女人,无论事业还是情感,她知道分寸二字,她相信,凭她的物质力量,凭她的容貌,凭她的智慧,自己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即便尴尬碰壁,她也丝毫不急躁。 她微微皱了下眉,很快扬起她娇艳的脸,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妩媚动人,微笑着说,好吧,我这真是替你着想,但是我也不强人所难,房子的事,再做打算吧。 他少有的豪爽一笑道,谢谢赵经理体恤,我敬您一杯。一饮而尽。 吞下酒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烛光下,舒颜给他准备的酒,想起了她安静美好的样子……而今,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却喝出了血腥味。 【柒】 他在舒颜那里一直未提及此事。 舒颜跟他,一如既往,每天下班回去,还是舒颜做饭,之后很多次,她看着舒颜进出厨房的背影,长发,得体的衣装,静好温暖的笑容,他恍惚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未婚妻的影子。 舒颜跟他说到了秘书处后,一开始是很陌生的,同事对她也不冷不热的,但是她还是尽全力做好所有工作。奇怪的是自发了年终奖过后不久,同事们的态度好像转变得很快,平时只点个头且作打招呼的人,见了她,居然一改往日格式化的笑意,很亲切的说,呀,舒颜,早哦。虽然是简单到几个字招呼语,但是她明显感到她们是在有意的亲近她。 他听着她说,其实心里已经有数,这肯定是那天晚宴后,赵晓倩权衡一番后,暗自给秘书处授意过,比如舒颜是个难得的人才,要大家都像她学习,用心合作云云。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赵晓倩的精明,精明得把嫉妒之心都压在了最底层,所以做事谋势,几乎滴水不漏。 这样也好,他觉得,至少就当下而言,对舒颜是很有利的。 而他心里对简若一直是无法释怀的,当初毫无征兆的离开,就此杳无音讯,即便他如此骄傲的人,亦感觉自己受了深重的内伤,无法痊愈。以至于遇到诸多再次浮现且纯美如斯的情感,他亦无力去承受。他其实不甘愿,不甘愿就这样带着隐疾生活下去,这样,他知道,他的心很快就会苍老,然后开始沉堕。他渴望痊愈。 然而,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见简若一次,哪怕就一次。他想要得到那个关于简若离开的已然是真相的真相。 再次失眠。自从跟舒颜认识以来,他很久没失眠过了。然而,既是隐疾,总有复发的时候,且毫无征兆。他扭过头,望着窗外微弱的曦光,这曦光渐渐清晰,然后,他感觉到了微风,很凉爽,怔怔然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踩在了一片软绵绵的草地上,看到了,他再次看到了,那面恢弘的墙,正对着他的,依然是那面中世纪风格的大石门,他刚要去推,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天生,天生……一个很熟悉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很陌生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青青的低草随风微微起伏着,他有些急了,喊道,你是谁?你在哪里,出来好吗…… 那个声音“呵呵”一声,很轻很浅的笑声,然后说,这里,天生,我在这里,抬头看看……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女孩,身上有一双沾满了鲜血的翅膀,悠闲地坐在大石门顶上,两只脚来回晃悠着,他清楚的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让他永远无法释怀的脸,她,是简若。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喉咙在哽咽着,问,简若,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辞而别…… 她说,天生,我没事,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回不来了……我这次来看看你,是希望你不要再挂念我了,天生,好好地,好好地生活下去,答应我,不要再走出石门之外,那外面,其实一直没有风景的,听话……答应我…… 他刚要接着问她,她却站了起来,翅膀上的鲜血就这样滴落在石门上,然后跌落下来,深一滴、浅一滴……她转身,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像某种不知名的花朵瞬间开放,说,天生,再见……然后纵身一跃,血红的翅膀,化作美丽的飞翔,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他冲过去推墙,却一再也推不开,他嘴里念着“简若、简若”,开始狠命的用身体去撞,一下、两下、三下…… 惊醒过来时,舒颜正在用纸巾擦拭他的脸,原来,已经满脸泪花。窗外,天已经放亮。 他告诉舒颜他的梦境,声音哽咽着。舒颜静静地看着他,握紧他的手,说,我听到你房间有响动,怕你出事,进来才发现你在烦躁的抖动,桌上的玻璃杯已经从摇落在地面。 他说,舒颜,我决定去找她。 舒颜眼中微微带伤,点了点头。 他看出了舒颜的心思,伸过手来轻轻摩挲她的脸,说,舒颜,不要担心,我去找他,不过是了我一个心愿,我知道,我跟她……在她结婚的那天已经就此错过,我不过是想找到她,亲眼看看她过得是否很好,然后就回来,再无其他。 他顿了顿,说,我回来后,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一起找份新的工作,赵晓倩对我你亦看得出来,而我根本不可能接受她,所以我们必须离开,今后,我们在一起,慢慢老去。 舒颜微笑着掉下眼泪,把头轻轻埋到他怀里,轻轻说,天生……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他向赵晓倩请了个长假,赵晓倩心思缜密,一贯精明,所以并未多问,还表明路费可以报账,权作出差。他真心婉拒后,踏上旅途。 入夜,几乎很少遭遇梦境的舒颜第一次梦见天生,这个她一直敬仰且默默爱慕着的男子,在得到他一生的承诺之后,她梦见了他。 她看到他背着行囊,风吹动他已经有些长了的头发,起伏飘动,他走在一个海滩上,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对着她微笑,然后轻声唤她,舒颜、舒颜……然后向海里走去,缓缓而行,却很笃定,她心里一惊,大声喊他,天生!天生!……快回来,天生…… 喊声没有回音,却跟他一起渐渐淹没在梦境中这起伏汹涌的海水里。 窗外有微弱的光,轻轻落在这么睡梦中的女子安然静好的脸上,然后,她眼角有了零星的、若隐若现的光亮,是,是的,那是泪光。 ![]()
评论人郑力萍 发布于 2010/4/7 10:54:37
梦似乎预示着什么,未来有些遥远,又有些近,它就在面前,我们需要的是翻过那一道墙。在舒颜和天生喝酒的那一段,让人很有落泪的冲动,明明大家都明白,却始终不肯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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