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出生的老屋，没留下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在家人各自劳碌的那几年里，甚至没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就像父亲年轻时的背影，只有在遥远的记忆里才能找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细节，这些记忆也如庄周梦蝶一般，总让我醒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
　　老屋很沧桑，石头与土坯结合的产物。我没见过它新鲜时的样子，在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它就很老很老了，糊了厚厚的纸棚，纸棚与火炕挤压着，让空间显得很低，昏暗而温暖。大梁盘旋在纸棚的中间，一头很粗，一头很细，听说是哪个庙上的一棵有些年头的柏树，父亲戏言那是家里镇宅的龙头，可以阻挡一切妖魔鬼怪。提起妖魔鬼怪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害怕，老屋的地基是建在一片坟茔地上的，我曾亲眼目睹过父亲在某个夏天的傍晚用铁锹挖出许多触目惊心的尸骨，一扁担一扁担地往外挑。经常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老屋里外会响起一些奇怪又恐怖的声音，父亲就穿衣下炕，去外面巡视一圈再吼两声，我就可以安然入睡了，在我成熟到很唯物的时候想起来，那也许是老鼠在作怪吧。
　　父亲是个很硬朗很高大的老人，我这样说似乎不是很准确，因为那时候父亲并不老，可在我看来，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像老屋一样不那么新鲜了。父亲是家中的老大，我奶奶在父亲20岁的时候死于三年自然灾害，奶奶去世的时候叔叔们都还小，最小的四叔没人喂养送给了本家的一个二爷。父亲不喜欢讲年轻时困苦的故事，可在父亲弥留的时候，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潮水一样冲开了父亲记忆的闸门。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在奶奶临终的时候没能看到最后一眼，奶奶去的很突然，特定的时期由于饥饿，给生产队收拾白菜的时候吃了冰凉的白菜得了肠炎，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那时候父亲在几十公里以外的一个什么地方读书，听到消息的时候父亲就连夜走路往回赶，没有车也没有自行车，父亲走了一夜，可最终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另一件父亲不能释怀的事，是送人的四叔如今虽然过得很殷实，但他直到现在仍很固执地痛恨我的爷爷，不肯叫我爷爷一声爸爸。父亲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着深深的无奈与无助，让人心里一阵阵疼痛，我的老大父亲，责任感厚重的父亲。
　　父亲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成家单过的，父亲没和弟弟妹妹们分房子，并且在婚后还负担着叔叔们的生活，老屋是外公家里支援建起来的，外公一直不满意父亲的贫穷，临去的时候还拉着父亲母亲介绍人的手，说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我母亲嫁错了人。有些事情是难以预知的，后来母亲跟着父亲和儿女们过上比其他姐妹都富足幸福的生活，外公泉下有知，一定会改变对父亲的态度吧。
　　生活的压力让父亲不是很乐观且严肃，我很少看到父亲笑，但这一点都不影响父亲对我的宠爱。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我小时候父亲认为我的小眼睛流露着聪明，记得父亲闲暇的时候逗着我玩，总是用手指在我眼前划着圈圈让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头转。父亲下班后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进屋子抱抱我叫我老闺女，我姨妈总是很不屑地说我父亲，干干巴巴的老闺女有啥好的，因为这话，小时候我就对姨妈们不亲或暗自没有好脸色。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儿就是晚饭后跟父亲去散步，一公里的路程，父亲教会我背许多唐诗宋词，那一公里的路程，给了我童年时最幸福的虚荣与满足。这些记忆甜蜜而遗憾，我渐渐长成大姑娘之后父亲就以他的思维方式和教育方式对长大的女儿疏远了，其实也不尽然，也许是青春期的叛逆让我疏远了父亲，后来很多年，我再也没得到过父亲的拥抱，没听父亲在温暖地叫我一声老闺女。在父亲离去之后，那一公里的距离日渐清晰，如果可以拒绝长大，我宁愿让父亲牵着我的手永远徘徊在记忆中的一公里。
　　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博古通今。父亲对我们几个儿女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时候真是不怎么理解，觉得长大了能做个售货员或者工人就不错了，所以我们读书，是父亲逼的。父亲逼着我们读书，逼着我们考试考出好成绩，在我看来有些残忍。父亲的残忍不来源于打骂，随着我们长大父亲的语言变得越来越刻薄，把自己和别人攀比，把孩子们与他认为优秀的孩子攀比，那时候我就像一个问题女孩儿一样不停地和我眼中不近人情的父亲斗争，一直斗争到我小小的心灵筋疲力尽。直至后来姐姐哥哥们都上了大学，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小有成就，不能沟通似乎成了惯性，有些藏在我心里的话，就这么被我倔强地掩饰着，其实，我早就认为父亲是对的。
　　父亲不是一个完人，贫穷让父亲落下很多病根儿，比如爱财如命，接近于吝啬。我给父亲母亲做饭的时候是万万不喜欢父亲出入厨房的，父亲会监视我放了多少油，煮饭多了几勺米。可如今想起来，作为一个民办教师的父亲，如果不是这么节俭，他的四个儿女不可能把书读下来，父亲所赐予我们的幸福生活，常常被我们用自己的感受推敲并扭曲得面目全非。
　　父亲越老越变得脆弱了，父亲怕孤单，父亲怕不被人理解并且始终认为没有人理解他。这些感受在父亲生病、弥留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父亲一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