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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
![]() 雪花慢慢的紧密起来,原本那么柔美的东西,现在飘舞着带起凌厉的架势在空中肆意。妹妹家就在前面,青玉皱了皱眉头,快走两步,又觉的心头恐惧无力,但还是慢慢的向前走去。天时不过下午,却雪雾迷茫万物难觅,凄清的到了极点,青玉只觉冷到心里,那劈面扑来的雪花有了刀子的实质,一点点的渗入血肉里,在浑身割来割去。痛的青玉蹲下身子,先是忍着,用拳头堵在嘴上,自以为把那要呜咽的气流堵了回去就没了痛这回事。偏生一个没忍住,叫那一个执着的逃逸出来。短促凄厉的尖啸吓了青玉一跳,怔了一怔,忽的明白过来,满心的恐慌悲痛如同绝了堤的水似不可收拾,一股脑的往外涌。随着呜咽凄厉的声音,雪花渐渐淡了下来,柔弱的像三月的春枝,轻轻的抚在青玉颤抖的肩上。天地白的有些虚乱,偶有人坐在盖着雪花的汽车里缓缓驶过,天地茫茫,有谁会看到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在如此宽大天地间的呜咽悲伤? 青玉呆呆的站在妹妹的楼门前,眼睛略略的有些红肿。她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儿子的声音。青玉心里一阵悲苦,慢慢的敲了敲门。果然是儿子,站在门里,面向门外的脸看着有些黯淡。声音却是高兴的:妈妈,快进来。妹妹一家都在。看见青玉笑着说姐姐冻着没有?青玉打起笑脸道没有。换了鞋,坐在沙发上,儿子立刻偎了过来,青玉轻轻的说身上凉,抓住了儿子的手。儿子羞涩的看着母亲,几日不见,眼底的喜悦波动着依旧靠了上来,头放在妈妈的肩上。妹妹只是看着,突然红了眼睛,起身说去倒水。青玉微微的叹气,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的睁开眼追了过去:到底怎样?妹妹怔怔的看着青玉:已是确诊了,不好的那种。青玉只觉得妹妹的嘴开开合合的像个黑洞,将她鼓起的勇气吸食的一干二净,身子慢慢的滑跌在地上,恍恍惚惚的听见妹妹喊着姐姐,姐姐,却连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流着泪,心里茫然恐慌的厉害,想看个依靠的东西,迷蒙中却不过是泪眼对泪眼。姐妹俩在关了门的房里静静哭泣,客厅里儿子的笑声突兀的响了起来,又落了下去。青玉是被儿子的笑声吓着了,倒止住了泪。清醒过来,看见妹妹泪眼哀伤的表情,紧紧抓住她手臂问:不是说做了手术,就会有希望吗?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妹妹摇了摇头道这里暂且只能如此,恐无他法。 青玉来到客厅,儿子看电视正入迷。因为自小的毛病,青玉一向不许他看电视。这会看他看的高兴,心里有些自责。在儿子身边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儿子瘦小的脸庞。儿子十三岁了,由于常年服药的缘故,人长的瘦瘦小小肤色暗黄,略卷的黑发局促的爬在头顶有些怯怯的味道。青玉轻轻的摸着儿子的头,上次手术的疤痕隐约而真实的存在。想起以往,青玉的心变得柔软而哀伤:如果知道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是这么个活法,青玉咬了咬牙,在心里狠狠的说:我宁愿没有你。儿子还在专心看电视,青玉发狠的手弄痛了他,他纳闷疑惑的喊了声妈妈。青玉回过神来,冲儿子笑了笑,问下午的药吃了没?儿子说吃了。看着儿子乖巧的脸,青玉心里要发狂,只想奔出门去,站在天下大喊:上天,你为何这样无情?有什么过节你冲我来,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青玉心里发软发苦,酸涩的要爆炸开来,又恨不得就此炸了,一了百了。 翻了一夜,望向窗外,一夜纠缠的风雪没了声音,白色的地静静的映着天上残留的雪光默然无声。妹妹起了床,过来看了看青玉。青玉青黑着眼睛笑了笑:要早点去吗?妹妹垂了眼睛说是。青玉推了儿子一下,儿子没动,青玉看着儿子微张着嘴熟睡的模样,呆看着犹豫,还是又推了一下,轻声喊儿子,起床了。妹妹带着青玉去了省里最大的肿瘤医院。妹妹来过几次,已是熟门熟路。告诉青玉专家的号不好挂,要早早来才行。青玉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儿子有点迷糊的脸,衬着医院楼门里苍白的灯光,心情像门前地上雪一样,被怀着种种期望的脚踩的支离破碎。大概到了午时,专家看了看儿子的病历,做了检查后,叫了青玉一个人。白发苍苍的老专家看着青玉说是你的儿子吗?青玉点了点头,专家叹了口气:再生一个吧。然后叫道下一个。青玉不知道是怎么站起来,怎么出的医院。仿佛听见妹妹发狠的责怪,泪水就这么不停的在脸上流着,是啊,为什么不能相信呢?还要希望什么麽?身边挤挤搡搡的人群仿佛都在用一张哀伤的表情在为她送行,可是没有人停下来问她怎么了?是啊,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时时刻刻的生离死别而纠结,,又哪里有时间去关注这万丈红尘中这么普通的微末小事呢? 妹妹随后带着儿子追了出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大街上大红的灯笼喜气洋洋的亮了像。五颜六色的假花在装饰过的枯树间微微颤抖。不远处有孩子在放鞭炮,蹦蹦的炸的人心慌。青玉站住了脚。有一个鞭炮正好落在青玉脚边,蹦的一声响,吓得青玉一跳,却看见随后而来的儿子呵呵的乐出来声。儿子愉快的笑声让青玉猛的一惊,是啊,怎么能只顾自己的悲伤,忘了儿子呢?儿子,你是想高兴的活着还是悲伤的活着?儿子诧异的望着青玉正经的脸笑着说自是高兴的活着。青玉看了眼妹妹,妹妹轻轻点了点头。青玉笑了起来:儿子,你不是一直想放鞭炮吗?走,妈妈带你去买,咱们今天放个痛快。儿子有些不解但是很高兴,嚷着说烟花也要。好,青玉应了下来。心里轻轻的说:儿子,只要你高兴,即使一天,一瞬,就算散尽妈妈一生的烟花,又如何? 第二天,也是大年三十,青玉决定带着儿子回家。买了一些东西,坐在班车上,儿子靠在青玉肩上,微张的嘴角有口水滴答的落下。虽然知道,会有口水不断的落下,青玉还是将看见的擦了。窗外的杨树,萧瑟而挺拔,枯着的枝条上有一只夹着翅膀的麻雀怯怯的站着,这一切,对青玉来说不过是一看而过的景色。可心里却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怯怯的麻雀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事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下了班车,一路上人烟稀少,耳边不时传来鞭炮噼叭响的声音。回到了家,男人已经做好了饭。青玉骤然再次看见男人那张老实憨厚的脸,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打起精神直直看去,想从男人脸上看出什么可以安慰自己的东西,儿子在一边低低的喊了一声爸爸。男人抖着手只是嗯了一声,说了句吃饭吧。青玉只觉得失望,又不想在儿子面前表现出来,低着头模糊的说了句我去洗手。青玉进了厕所,关了门,没开灯的小房间里阴暗潮湿,四周闭合,有一股幽幽的霉味从卑微的角落散发出来。青玉坐在马桶上,低低的哭了起来,昨日里下的决心,被昔日回避的现实击打成沫,散碎在阴暗里,不知所从的漂浮着。青玉哭了一会,将绝望与茫然糅合成一枚苦药,硬硬的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用水擦净脸,平静的走了出来。 儿子已经在吃饭了,可能速度有点快,筷子在碗边敲打出叮咚的声音。一些米粒在没到目的地之前落了单,散在桌上和地板上。青玉喊了声儿子,慢慢吃。儿子抬头笑笑,慢慢的吃起来。青玉定定的看着,儿子动作慢了后,饭粒掉落的就少多了。儿子吃的很多,青玉看着儿子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有种错觉:一定是医生错了,这样的儿子哪里像是有重病的模样? 被这种错觉指导的青玉心情好了些。她看着男人微微的笑:这两天,还好吗?男人抖着手正哆哆嗦嗦的夹菜,腿在桌子下面也在微微的抖着,嘴里说还好。青玉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慢慢的吃起饭来。男人也就四十出头,可不知从何时起有了手抖脚颤的毛病。去了医院,医生怀疑是帕金森氏综合症,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怕不是很好。青玉和男人都知道这个病,知道那拳王阿里的模样,心里惊惧却又无可奈何,又去了大医院,结果差不多。就这样日日吃了药好些,不吃药就抖得厉害些。原以为就这样守着儿子过着也还可以,谁想到,谁想到,最大的打击却是来自儿子。 儿子累了,早早的上了床。青玉把前面洗的被子拿出来缝上。男人抖着坐在一边抽烟。烟雾飘到青玉的面前,她皱了皱眉,低声道别抽了。男人不吱声,依旧默默的抽着。青玉知道男人的心情不好,她把医生的话告诉了他。男人只是沉默。青玉缝着缝着突然烦躁起来,将针往被上一丢,厉声道叫你别抽了,没听到吗?男人惊得张开了嘴,欲言又止的模样更让青玉烦躁。跳下床来,一手抓向男人叼在嘴里的烟,恶狠狠的拽出,恶狠狠的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的碾着,仿佛那烟是造成如此不幸的一切根源。碾着碾着眼泪就啪啪的掉了下来,上天,你如何的不公,让我受罪倒也罢了,可为什么不让我看到这罪的尽头? 青玉在家排行老三,上有哥有姐,下有妹有弟,青玉在家里就是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哥哥姐姐早早出门去打工,弟弟妹妹还在读书,青玉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帮妈妈支撑这个家。爸爸这个称呼只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酒鬼的代号。从记事起,青玉就是被酒鬼的咆哮和妈妈的哭泣酿着的生活里埋着。这样的生活让青玉变得内向而坚韧,卑微而清高,这些矛盾的性格让青玉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沉重的劳作没有让青玉失望,让青玉对生活失望的是妈妈对酒鬼无条件的忍让,这个忍辱负重的母亲在酒鬼挥舞着菜刀叫嚣着要砍杀这些碍他眼的人时,她选择了磕头祈求;在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寒冬腊月带着孩子栖息在煤房时,她选择了哀哀哭泣;多少个这样的残暴而卑贱的夜晚在青玉眼里一遍遍的上演。天下最卑微的母亲啊!心里最让人心疼的母亲啊!为了只是酒鬼原始本能下养成的孩子,为了这个卑微的家,放弃一切尊严和人格,把所有能放弃的都放弃了,她流着泪在深夜里对邻家的妇人说:我只要能活到最小的孩子长大,我就满足了。青玉没有睡着,母亲极小极颤的声音在青玉的心里抖了一整夜,泪水就这么的流了一夜。在酒鬼再一次将皮鞭狠狠的抽向母亲时,青玉象一只狂暴的狮子,抓住了鞭子,将它原样抽向了酒鬼,时间永远在那一刻停顿,所有人心里最温顺最勤劳的青玉成了恶魔的化身,她把所有的恨和委屈抽向了那个她叫爸爸的男人,嘴里凄厉的喊着你去死。 这是一个终结。是一个家庭既往历史的终结,是青玉灰色生活的一个终结。酒鬼在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和青玉说过一句话,青玉对自己竟然还能活着表示了极大的惊异,心里冷笑连连:原来男人,不过如此。母亲在酒鬼四处的播散青玉不孝时将青玉嫁了出去。青玉淡淡的看着母亲,看着兄弟姐妹,轻轻的笑了,牵起这忠厚少言的男人离了家。正是春季,草长莺飞柳絮轻飘,青玉比柳絮还要轻的飘离了这个爱恨交集的家。 人生就是一个漩涡,始终都在自己不能掌控的未知里盘旋。青玉来到了婆家。四壁空空,自己的男人同青玉一样也是个承上启下的地位。月子里,每日婆婆端着的一日三餐除了稀饭里多了几个枣,再没见什么油水,婆婆夹着满脸的皱纹说多喝水才能有奶水。当母亲拎着鸡蛋和老母鸡来看青玉时,眼睛大大的睁着,青玉皮包骨头的笑着喊妈妈。老母亲坐倒在地,只是一声长哭:造孽啊! 儿子还是慢慢的长大了,青玉却从此软了下来,散去的血气再也没有回到青玉的脸上。三十多岁的女人,皱纹象沟壑眼睛象深窝。但日子却渐渐好些起来,在儿子五岁时买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男人知道亏了青玉,对青玉愈发的好。夏日的夜里,蛐蛐的叫声婉转悠扬,儿子在怀里呼呼的睡着,男人轻轻的摇着罗扇,一切幸福的让青玉以为以后的人生就会如此了,心里象蜜一样的甜。 曾经象蜜一样的甜啊,抽泣着的青玉被男人抖着手搂在了怀里,青玉恨恨的挣脱开来,反身扑在床上,将被子从头盖到脚。新年的第一声钟声悠然的敲响了,四面八方的鞭炮声隔着房子,隔着被子,隔着哭泣的心,脆脆的传到了青玉耳朵里。青玉把耳朵紧紧的捂住,可这欢快喜悦的声音有一种穿透的魔力,专往悲苦的人心里窜,仿佛在哈哈笑着说看我们多快活啊!只是除了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时间按着它设定的轨道慢慢滑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条时间的长河里依次被淹埋。青玉睁着眼睛看着儿子夹一块豆腐。豆腐很软很嫩,儿子夹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手抖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青玉安慰他慢点来,别着急。最后儿子放弃了,扔下筷子,气恼的坐在凳子上,撅着个嘴。青玉笑了笑,给儿子把豆腐夹到了碗里。儿子拿起筷子,可不知怎地,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儿子愣愣的看着青玉,喃喃道我没松开啊。青玉心里顿时凉了一下,医生的话浮在脑子里:他会慢慢的失去行动,直到死去。心慌的要跳出来,难道这就要开始了吗? 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该来的还是要来,有一双恶意的手推着命运的车轮慢慢的朝着青玉和他的家庭转来。儿子开始抓不住筷子了,青玉给他换了勺子,吃饭会吃的满桌满地的饭渣,慢慢的走路会打磕,说话嘴张了半天,口水都流了下来,话却没说完整,青玉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该死的症状在儿子身上慢慢出现。她打电话,她上网,可所有的结果都是只能这样等待,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母亲亲手送她的儿子离去吗?等待那岁月长河里无尽的痛苦吗?青玉不愿等待,她将家里所有的钱财收集起来,她带着儿子来到了北京。 北京是儿子心中的梦想。在小学的课本里,孩子们就被告知,那又红又亮的太阳是从北京升起来的,那北京的天安门上有人人敬仰的毛主席。北京刚刚举办过奥运会,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淡淡的流云在天空中悠闲而舒适的漂浮。宽阔的马路和能挡住阳光的高楼,让儿子兴奋不已。青玉牵着儿子的手,在人群中寻觅着前进。她来之前,已经决定好要去哪家医院了,可到了北京才知道,只是决定远远不够,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公交车牌号和呼喇就一堆的人群,让青玉有些茫然。她定了定神,决定先去问问满街随处可见的警察。到底是首都,警察三三两两的在街头巡视。青玉找了个看着亲切的问了问,警察很耐心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并建议她去乘坐地铁。青玉带着儿子来到地铁站,买了卡,两块钱一张,在刷卡通行时遇到了麻烦。儿子动作不太协调,有些迟缓,在设定的时间内没有过来,两个人被转杆隔在两边,儿子急的喊妈妈,妈妈。青玉突然恐惧起来,好像这个转杆就是一个巨大的恶魔,要让她和儿子天各一方,她嘶声喊着儿子,用力去搬动转杆,机器发出鸣叫声,就有工作人员过来训斥青玉,青玉恍惚着眼睛,只是说让我儿子过来,让我儿子过来,眼泪哗哗的流着,快过来,儿子,快让妈妈牵着你的手,儿子在那边也哭了,莫名其妙的的工作人员让儿子从工作人员进入的口绕了过来。青玉跑上前去,一把抱住儿子,哇哇的哭了起来,儿子和憔悴的母亲哭成一团,过往的人纳闷的注视着,继续前行,有谁知道就在那过去的几分钟里,一位母亲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悲伤? 青玉象是失而复得似的紧紧拉住儿子的手,儿子的脸上还挂有泪珠。在地下通道里,一名歌手正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忧伤的歌曲,儿子叫了起来,妈妈快看跟电视上演的一样。青玉笑笑说嗯,用手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泪痕,可心里的恐惧却是抹不去的,她心里迫切的要找到医院,要为儿子争取人生。 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已是天快黑了。青玉带着儿子在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下来。费用不是青玉在的那个小县城所能比的,青玉在心里盘算着钱够不够花,她叹了口气,想先咨询一下旅馆的老板看病的流程,他们在这开店,应该是很清楚的。老板态度很好,让青玉惶惶的心稍安了些。 到了半夜,青玉就准备出门去医院挂号,儿子还睡着,青玉给他掖了掖被子,悄悄的走了出去。通道里已经有人在走动,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个孩子急匆匆的往外走。青玉跟着后面,发现两个人竟是一个方向。她问道你也是去医院的吗?女子只是嗯了一声。青玉想问问她孩子怎么了?可又怕自己这随便一问会变成年轻母亲心上的又一根刺。是啊,很多痛在自己承担的同时,还会被人所谓善意的询问而来来回回的在心上磨着。青玉默默的和女子并排走着,天上的星星,微微吹过的清风,月光下匆匆忙忙的人们,哪里有时间去感慨清风明月星辰的美妙?她们只是一心想着和爱的人一起在天地间活着,一起互相看着,什么诗意什么浪漫,统统是废话。 医院很大,青玉有些茫然。女子这才掉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要看什么病?有人说话,青玉就安心了些,也低声说是脑瘤,停了一下,接着说是我儿子。女人只是的啊了一声,盯着青玉看了看,叹了口气,一起去挂号吧。青玉反应过来,吃惊的问她你的孩子也是吗?女子苦笑了道不太一样,但医生是一样的。青玉看她不想说,就没有再问。不知怎的,青玉自向这个陌生的女子说出儿子的病后,突然觉得这个病名没有象以前那么可怕了,让她想都不敢想,她告诉自己,看来有时候说一说心里会舒服一点,回家后,要对男人好些,多说说话,他的儿子他也是很心疼的。 很多的事情都不是我们所能主宰的。一个微小的人象一粒最小的尘埃,力量薄弱的连最轻微的风都抵挡不住。青玉深深的感受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和悲凉。她日日和那女子半夜去挂专家号,可日日失望而归。倒是不停的有人问要不要某某专家的号,却又贵的吓人。青玉不敢在儿子面前显露出来,白天她带着儿子去了北京有名的地方,长城,故宫,颐和园,动物园,鸟巢,水立方等等,儿子玩的很高兴,每天都累的呼呼的睡的香。其实,青玉心里有个凄凉的想法,就算一切如医生说的成了真,最起码我让他看到了北京,看到了这么多的东西,就算他离去,我也算对得起他了。青玉这样半心甘半情愿的在北京耗着,好像在这呆着就是跟希望打了招呼,可以安心些。 又过了两天,她们始终没有挂上专家号。这一日回来,那女子突然对青玉说明天把孩子带上。青玉惊了一下,这女子极少言语,孩子也几乎不哭不闹,青玉和她只是相随的关系,互相之间熟悉而陌生。她这么突然一说,让青玉不明所以。女子皱了皱眉,看青玉一脸诧异的模样,淡淡道你要一直这么耗下去吗?青玉脸一红,心里那微妙的情绪有种裸露的感觉。女子转身进了屋,青玉呆呆的站了会,也回屋对准备起床的儿子说今天不出去玩了,多睡会晚上要去医院。儿子很乖,虽然青玉昨天答应今天带他出去,他还是听话的又睡下了。儿子的顺从让青玉又伤感一会,自己也躺下了。 小旅馆的房间小而逼仄,剥脱的墙皮,屋子里始终有一股淡淡的腐烂发霉的下水道的味道。有时候会看到蟑螂在偷偷摸摸的爬行,苍蝇和蚊子也时常光顾,儿子身上被咬了几个大红包。青玉轻轻的摸着儿子的后背,瘦削的肩胛骨和凸起的脊椎让怀里的儿子显得更加孱弱。走廊里有人在走动,水房里的流水在哗哗的响着,大声的咳嗽和拖鞋在地上刺啦的声音,让人在异乡的青玉感受到人间的烟火。一般的活着,一般的无奈和忙碌,所有的人,凡是活着的,都在某个角落里如此的开始一生中最普通一天的日子。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与我们又有多大的关系呢?只是无数事件发生的记录和淡淡而去的岁月,无人能左右。 第二天,青玉和那女子一起又去了医院。青玉带着儿子,女子还是那样严实的抱着孩子。她们今天去的比往日都早。到了医院门诊,已是有人在等候了。青玉沮丧的叹了口气,有些人是夜里就住在这的,要照顾儿子的青玉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点的,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在旅馆里待一整夜。她侧头看了看女子,女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今日无论怎样,一定要看。不知怎地,青玉无形中已把这比她年轻的女子当成了主心骨。这个女子的坚韧让青玉很佩服。她从没有象青玉这般动不动就泪如雨下,只是抱着孩子,轻轻的拍着,低头温柔的看着。青玉握着儿子的手,儿子偎在妈妈怀里,手圈在妈妈的腰上,安静的等待。混乱而繁忙的时间到了,20个专家号只是挂了几个就宣布没有了。青玉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并没有排到20人以外,可为什么每次都会没有呢?她只是单纯的想没有了肯定就是没有了,医院不会骗人的。她望了女子一眼。女子说跟我来。青玉拉着儿子跟着女子上了楼。专家在三楼,门前有人在等着,诊室的门虚掩着。女子来到门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青玉吓了一跳,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负责叫诊的护士连忙过来问怎么了?女子只是低头不吭声,护士扶她也不起来。青玉不知如何是好,她隐约感觉到什么。女子就这样不哭不闹的跪着。劝解了一会,女子就是一声不吭,护士没办法,只好进去跟专家说了一声。专家走了出来,问孩子,你怎么了?女子抬起头,泪水缓缓流下,我挂不上您的号,请您帮帮我。专家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对护士说:把她带到旁边我的休息室去。又对女子说你去那里等我,我们也要尊重已经挂了号的病人。女子带着青玉跟着护士去了休息室。休息室里干净而整洁,仿佛是医院痛苦环境中的小桃源,逃避了生死的折磨。青玉看女子抱着孩子坐了下来,问这样行吗?女子反问你有别的办法吗?青玉被问的噎了一下。利用同情心,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自己的卑微呢?青玉让儿子坐下,默默的开始等候。 下班的铃声响了有一会,老专家走了进来。青玉和女子急忙站了起来,专家发须皆白,行动间略有颤抖。他笑着摆摆手说坐下吧。青玉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站着。女子轻声道对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来了半个月了,总是挂不上您的号,家里条件又不好,不能在北京长住,所以就想了这个办法,请您原谅。老专家说我理解,孩子怎么了?门外有人敲门请老专家去吃饭,老专家说等会。女子打开了包被,青玉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孩子。吓了一跳,怎么说呢?这个孩子整个呈现出虾米的姿态,瘦小的肢体纠结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儿子抓紧了青玉的手。专家捏了捏孩子的手脚,开始检查,一边问着女子,女子很镇静,有条不紊的回答着,看着这些,青玉恍惚起来,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勇敢的母亲,以军人的姿态来应对生活中无法预料的战斗。专家和女子轻声交谈着,青玉怔怔的看着,很多话她听不懂,女子却不停的点头,最后竟在脸上慢慢的露出了笑容。青玉望着那原本应该年轻朝气的脸上此刻微微的笑容,只是觉得心酸。大概是给那孩子看完了,女子对老专家说这是和我一起的,能不能麻烦您也看看?老专家说可以。青玉远远没有女子那么镇定,语无伦次的将儿子的病情说了个大概。当老专家听到儿子自从两岁时在洗澡时摔了一跤,六岁时出现了抽搐时,仔细的问了问摔跤的情形。青玉在儿子的看病历史里,这些细节已经被叙述了若干遍,在脑子里都成了程序,她说是在一个大的铜制的盆里,儿子不小心滑了一下,后脑勺正好磕在盆边上,当时也没在意。六岁时突然出现了癫痫大发作,去了医院,后来说是外伤引起的癫痫,就一直在吃药。然后呢?专家问道。青玉看着专家微微抖动的手眼泪就慢慢的流了下来,她恼恨的擦了一把,气自己不坚强。然后就是去年三月,他一直说头痛,我带他去省里的医院,说是脑子里面以前淤积的血块发生了恶变,如果不做手术清除,只能活几个月。做了手术,就有希望维持。我们做了手术,可是复查时,说又发生了转移,孩子小,身体条件不太好,不能再进行手术,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可是,我不甘心,医生,我不甘心,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原本想让他好好的走完这段时间,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受不了看着他一点点的生命消失,请帮帮我,请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青玉泣不成声,身子不受控制的跪在了专家面前,这是溺水的她最后抓住的稻草,她哀哀的哭着,儿子拉着她哭着喊妈妈。 老专家扶起青玉,不要着急,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来,让我看看你检查的单子。青玉泪眼模糊的拿出这些年的各种化验检查单,厚厚的一沓,老专家仔细的看着。最后对青玉说:先住院,有些地方还需要好好看看。青玉听了这话,楞住了,她在此之前询问了那么多的医生,都是委婉的告诉她没有希望,回家等待结果。老专家却说要住院,那是不是,是不是。。。。。青玉不敢想,只是愣愣的看着老专家,老专家笑笑怎么,不相信我?不不不,青玉反应过来,急声喊道。门外又在敲门,有声音气恼的问老专家到底吃不吃饭?青玉才意识到她们耽误了这位老人很长时间了。女子拍拍青玉的手,对老专家说请您先吃饭吧。我们去办住院。老专家笑笑好,我开个住院证给你。 这是青玉没想到的结果,好像本来是抱着希望来的,可当希望真的降临时,仍然让人不敢相信。青玉高兴的抱了抱儿子,儿子也呵呵的笑了出来。女子看了眼已是混乱的青玉,要花很多钱,你有吗?现实总是在你喜出望外时提醒你的处境,青玉一下子凉了下来,是啊,肯定要花很多钱,自己有吗? 经常会看到无可奈何的离去,经常会听到悲戚而伤感的放弃,多少的缘由是因为金钱的缺少,让我们只能捶胸顿足的大哭,青玉的喜悦被女子的问话扎了一个洞,底气丝丝的向外泄漏。回去的路上,青玉默然,女子在旅馆门口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原来你的勇气,不过如此。青玉愣愣的看着她。女子自顾的走了进去,竟不再理会青玉。青玉握了握拳,也进了旅馆。 晚上,青玉给家里留守的男人打了电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男人一听有希望,激动的表示要来北京。青玉轻声说你来北京只会让家里的负担更重,你还是在家好好准备钱吧,青玉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冷漠,又急忙补充说儿子很想你,可没办法,现在钱最重要,到时候你可以来接我们回家。男人没吱声。青玉突然有点烦,这闷葫芦似的男人让她最近总有点憋不住火的感觉。想起自己前几天还想着回去后对他要好些,就按捺住了脾气,又轻声细语的对男人说我知道你也很担心,可是没办法啊,没有钱,什么也做不成。男人闷闷的说: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想你们了,我一个人在家,太空了。青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憨子什么时候会说这种温情的话了?在北京的劳累担心委屈害怕一下爆发出来,忍不住就在电话里呜呜的哭了。男人听到青玉的哭声,声音焦急起来连声问怎么了,青玉哭了一会,觉得心里好受些。男人还在那边问怎么了,青玉柔声说没事,就是高兴的。男人噢了一声,磨蹭了一会低声道你悠着点,别太委屈自己了,钱的事,我会想办法。青玉听他这么温柔的话语,眼泪又掉了下来,可心里终究是欢喜的。夫妻间互相叮嘱了一番后,结束了通话。这次通话是青玉和男人这段时间来最有亲人意味的谈话,在无形中,让青玉对男人的不满和绝望都消失了。女人,其实就是一个被情绪左右的动物。悲伤的时候,一点不满会放大到无法忍受,高兴的时候,再大的不满也会有理由来消受。 放下电话,青玉心情愉悦的向房间走去,迎面碰见那女子抱着孩子匆匆而来。青玉笑着打招呼,女子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了。青玉看她那漠然的样子,有点伤心,她只是想好好的对她说声谢谢,可看了人家根本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你的想法。青玉默默的看着女子匆匆奔出门去,叹了口气。 青玉用身上的钱给儿子办了入院手续。老专家原来是医院的教授,是脑科主任。青玉看见他,只觉得亲切,又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微微的笑了笑,告诉青玉一些可能要做的检查,大概的花费,其他的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青玉点头表示服从安排,老专家又向跟随的医生做了交代,就出了病房。青玉看着洁白的墙壁,儿子身上的条文病号服,听着走廊里偶尔响起的呼叫铃声,只觉一切都很踏实,是啊,有人可以看儿子的病了,儿子的病有希望了,对一个曾经绝望的母亲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场所吗? 几天后,青玉收到了男人打过来的钱,共有两万。青玉知道,这已是所能筹建到的最多的了。可是一个星期后,男人又打来十万,青玉大吃一惊,她知道自家的底,除了卖房子,否则是不可能有这么多钱的。她急忙打电话去问。男人只是说房子没卖,也不是偷的抢的,是借的。青玉不相信他能从哪借那么多的钱。男人嘿嘿一笑,你别管了,你就管好儿子吧。青玉还是不放心,又要问,电话已经断了,嘀嘀嘀的在响。青玉只得按下疑惑,又一想,先不管那么多,儿子的病最要紧,大不了以后慢慢还。有了这笔钱,青玉就有了底气,带着儿子安心的在医院住了下来。 检查结果出来了,老专家告诉青玉还有手术的机会,但有很大的风险。青玉决然的说不管怎样,请您按您的想法来做,不用担心我会怎么样?我既然选择了您,就选择和您一起来承担所有风险,我相信,您会尽您最大的努力的,我相信您。老专家呵呵的笑了孩子,你很有胆量啊,要知道,很多病人家属在这个手术前谈话时都在纠结这个风险问题,认为为什么要让病人承担风险,其实,这个风险就像你刚才所说,是我们和你们一起承担。任何治疗,大到大的手术,小到扎一个针,这里面都存在着风险。如果把风险全部交给医生来承担,那是医生承担不起的。当然也不能把风险都交给病人来承担,那也是承担不起的。所以这是医患双方的一次合作,用我们的技术责任和你们的信任一起合作,任何一种的缺失都是会造成一些遗憾的。老专家好像想起了什么,淡淡的笑了笑,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成功的那一个,可她不知道,成功的前面有多少失败的铺垫。没有前面无数逝去生命的付出,哪有后来生命挽救的成功?孩子,我知道你对我的信任和希望,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任何治疗都有风险,你要有思想准备。当然,我们都希望会成功。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日子被青玉焦急等待的心煎熬的分秒清晰。她抽空回了一趟小旅馆,想看看那女子怎么样?回到小旅馆,老板告诉她,女子已经走了。哦,青玉有些失望,她还没有向女子好好道谢呢,也不知道她的孩子到底怎么样?老板看青玉有些遗憾的样子,就问青玉是不是找那女子有事?如果有事,也不用着急,反正过段时间她还会回来。嗯?青玉怔了怔,回来?你怎么知道?老板神神秘秘的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哦,我看你经常跟她在一起,以为你也知道,原来不知道啊!那女子……唉,也是个可怜人呢。青玉不想再问下去,哦了一声就准备道别。谁知这老板今天可能觉得寂寞,竟拉住青玉絮絮叨叨起来。在这絮叨中青玉知道了女子的过往。 女子是安徽人,年纪不大,二十几岁。几年前来北京打工,被一个老板看上就做了小蜜。后来发现老板只是看上了她的相貌和肚子,而家里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不孕河东婆。女子不甘心做替补,决定反扑,最好的武器莫过于自己的肚子和年华。可谁知一番较量费尽心思后,痛了三天生下来的竟是个残疾。男人一见拂袖而去,杳如黄鹤再无影踪。女子一人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出院自己结了帐,来到曾经的黄金屋,发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哭又能怎样?有了私欲铺垫的的感情本来就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战争。女子开始起诉,才发现自己竟对男人的真实一无所知,男人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那她怎么过啊?青玉心里很难受,犯傻的女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幸福随便就挂着一个无耻男人的腰带上呢?老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一个女子,带着个残疾孩子,还能怎么过?不过将以前的傻事放开了做。青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的看着老板,老板一看青玉茫然的神情,呵呵的笑着别说这些了,你要是想见她,等她挣着钱了,就会来这给孩子看病的。这女人,说她傻,对自己那么狠,全是为了这孩子啊!我们劝他放弃算了,年轻轻的一个人,在重新来过,不也挺好吗?可就是听不进去,你说,守着这么个伤心又伤身的孽债干什么啊?这不是把自个往死里作嘛。青玉渐渐明白过来,满心悲哀,一直以为女子坚强,可她不知道这所谓的坚强下掩藏着的是如此肮脏而又凄楚的故事。她告别了老板,慢慢的往医院走去。 正午的阳光灿烂明媚,暖风从头顶吹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急匆匆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青玉知道了女子的过往,就像窥视了不该看的隐私,心里惭愧而跳跃。在这如今已是不大讲究含蓄的社会里,感情已是可以拿来赤裸贩卖的物品,想想自己那憨憨的男人,青玉心里又好受了些,不禁替自己高兴起来,如论如何还有一个男人在家里等着自己。青玉仰起头,阳光照在了脸上,投射出明晃晃的光芒,青玉觉得很是温暖,伸手挡着,自己笑了一会,又觉得惭愧,怎么能把自己和那女子比较后觉的高兴呢?青玉暗暗的谴责了自己的无情,又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除了给自己打气,又能做什么呢? 几天后,老专家找了青玉,告诉她手术方案已定。在这几天里,青玉多次被医生叫到办公室里,不同的医生找她谈话,告诉她种种可能性。青玉是该签字的签字,该准备的准备,清晰而冷静的接受了各种通知单上那可怕的种种可能。青玉的这种信任和勇气,让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她。在如今医患之间信任严重缺乏的今天,突然出来这么一个人,她对所有的治疗和护理都带着诚恳的谢意和完全的肯定。这是多么的难得啊?护士们都喜欢和她聊天,喜欢和她说说工作里的烦恼。青玉总是耐心的听着,她看见护士们虽然劳累了一天但仍然在不停忙碌工作的手,常常会觉得心疼,娇娇柔柔的女子,在家都是父母心里的宝贝,都是丈夫心里的宝贝,可是在为了这些痛苦呻吟着的男女老少,在这每天弥漫着异味的空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夜晚经常会有抢救,经常会有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会看见医生护士匆忙的奔跑,会看见一些病人家属愤怒的谩骂和侮辱,他们只是躲避着,忙碌着,做自己该做的工作。有什么一定的理由吗?要让这些日日辛苦与死神抢夺生命的可敬的人在经受患者死亡的无奈之后还要承担家属发泄的侮辱?青玉茫然了,不管怎样,面对尽心的努力,难道不是应该心怀感激吗? 手术日期终于确定了。青玉打电话告诉了家里的男人。男人也很高兴,问青玉钱够不够?青玉说暂时还够,不够的话会告诉他。男人在电话了嗯了一声。青玉听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些日子没见,也不知怎么样了?自己好歹和儿子在一起,清楚事情的发展,而男人只能靠自己偶尔的电话来知晓,平日里肯定也是闹心闹肺的着急。青玉有些心疼,声音就娇媚了些,自己在家注意身体,别太省了。等儿子好了,借的钱咱们在慢慢还。说完话,话筒那边没了声音,青玉等了会,见没动静,叫喊了声,一会才传来轻轻的一个应声。青玉又交代了些话,见男人不怎么吭声,就挂了。挂了电话,青玉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男人的表现有些异常。急忙又打了过去。男人接了电话问还有什么事,青玉又不知说什么好,就喊了一句,你别招惹别人啊,不然我回去收拾你。不待男人回话,就急惶惶的把电话挂了。青玉挂了电话,发了会呆,心里有点酸有点羞,男人在电话里静悄悄的哭泣让青玉在千里之外伤感而自责,看来,男女之间谁被谁的眼泪征服是在一定时候不分性别的,统统适用。 回到病房,青玉大吃一惊:病房里站着不少的医生护士,表情严肃,儿子被团团围的青玉看不见。青玉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焦急的喊着儿子。看见青玉来了,医务人员都让开了些。青玉看见儿子面色暗黄惨白,眼睛紧闭,只这一眼,青玉只觉一股血气直冲上来,口一张,喷出一口血,人就此到了下去。模糊中只有一个想法:儿子去了。 等到青玉醒来,已是夜里,睁眼看见灯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象那一眼中儿子的脸色,青玉心痛的要缩成一团,她闭上眼睛,无声的开始哭泣。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看见青玉的眼泪,惊异的喊了声你醒了,你哪里不舒服吗?我的儿子没了,这样的话青玉说不出口。她只是默默的流泪。这是个当班的护士。她看见青玉这个模样,就轻轻的拍拍青玉的手,不管有什么事,你的儿子最要紧,别哭了,他在找你呢。呃?青玉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 什么,我的儿子?是啊,你的儿子啊,你到底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吓死我们了。青玉顾不得其他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没穿鞋就往病房跑。进来病房,看见儿子躺在床上看故事书。青玉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儿子,就又哭又笑起来。儿子奇怪的喊着妈妈,问怎么了?青玉先哭了个够,把自己受惊的心安抚好,才抹干净眼泪,看着儿子呵呵的笑。儿子被青玉弄的一惊一乍的不明所以,看见青玉笑了,也就笑了,青玉在儿子的笑脸上狠狠的亲了一下,嘴里喃喃的喊道我的宝贝,宝贝。 原来下午儿子睡着后突然发生抽搐,被同病房的陪人通知了医生护士,主任知道后就带着一堆人来给儿子做检查。青玉进来时,儿子被打了镇静的药,正在睡梦中,闭着眼睛,青玉进来,二话不说,就吐血晕了过去,反倒把医生护士招呼到自己这边了。青玉一听陪人的话,不好意思的向人家道谢。那人笑笑说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因为儿子的病情出现了变化,老专家决定尽快采取手术。手术前一天,青玉又去了一趟小旅馆,她还想见见那个女人。不管她有怎样的过往,她终究和自己一样是个可怜的母亲,一个与所有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的女人。小旅馆的老板看见青玉,善意的笑了笑,问孩子怎么样?青玉说就要做手术了。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女人来了吗?老板笑了笑,没来,这次倒是时间长了些,往常一个月来一次呢。青玉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走了。老板在青玉转身后淡淡的说了一句:也许,再也不会来了,谁知道呢?青玉腾地转过身,诧异的问道:为什么呢?老板意味深长的看了青玉一眼:那样的孩子,谁说的准呢。 刚刚经历过以为儿子离去之痛的青玉简直不能听这样暧昧的语言。她瞬间激动起来,冲着老板大声喊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话难以接受,就反复的在这里说着这么一句。老板惊异的看着她,突然了然的一笑:好了,别生气了,我只是说说,没别的意思。说完转身走了进去,一个声音都都囔囔的传来:神经病。 青玉一路回医院,一路伤心。儿子正在看书,看见青玉红红的眼睛,以为青玉又为他的事难过了,就乖巧的说:妈妈,我一点也不害怕。儿子的头发已经被剃了个干净,青色的头皮衬着黄白的脸皮,愈发显得儿子头大脸小。青玉轻轻的搂过儿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我的儿子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你一定会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就有医生护士来接了儿子去手术室。青玉心里很安静,她坐在手术室的门外。静静的看着那些和自己一样等候的人在不停的焦急的走来走去,或者在小声的交谈。青玉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感觉有一种充满希望的种子在身体里蓬蓬勃勃的生长,竟然在这决定生死的时刻让自己没有害怕,没有忧虑。她静静的坐着,脱身在外,看周围的红尘百态,看时光慢慢流淌,看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心静如水。 儿子在六个小时后被推了出来,白色的脑袋静静的躺在枕头上。医生冲青玉笑了笑:很好,比我们估计的要好。一句话,让安静坐着的青玉恍惚的笑了笑,她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儿子还在睡着,胸口在微微的起伏,青玉心里想:真好,儿子还在呼吸,真好。青玉的表现让医生护士们略感惊讶。没有焦急,没有哭泣,没有询问,没有激动,她只是安静的看着儿子,跟着推车一起走着。儿子被推进了监护室,青玉被拦在了门外。青玉返回儿子的病房,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就这样安静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青玉只觉神清气爽。打扫卫生的阿姨都那么的可亲。旁边床上的陪人笑着问她是不是手术做得很好睡的这么香。青玉羞涩的点了点头,这么长久以来揪着的心第一次得以安放在胸口,她想起在监护室的儿子,匆匆的跑了去。 探视时间不到,青玉只好在上班后问了医生。一切还好,儿子很安静。青玉骄傲的想:我的儿子是世上最勇敢地。青玉不知为什么也不太担心。心里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儿子要好了,儿子要好了,让她这几日里精神焕发。 钱花的象流水一样的快。很快,儿子还没出监护室,青玉手里的钱就剩了薄薄的几张。青玉很是愁苦的看着护士发给她的每日清单,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晓得那十万块都不知男人从哪弄来的,再要钱,去哪找啊?隔壁陪人看青玉的表情悄悄说去找医院,看能不能减些?青玉眼睛一亮,可以吗?陪人嘿然一笑大不了皮厚些。前一段时间,有两口子,也是哭哭喊喊的带着孩子来看病,结果孩子救活了,发现欠了医院十几万的帐,前面信誓旦旦的话都不管了,反正孩子也救活了,往医院里一扔,帐也不结,跑了。医院没办法,还得给他看孩子,还得四处找他让他来接孩子。后来找着了让还账,人家说了一句话,医院治疗有差错,要求赔偿。你不知道,当时这科里的医生护士都气坏了,医院也表示要去法院起诉。这事闹了好长时间,最后双方都坐下来谈,孩子父母说了,我们这样做也是没办法,我们没钱还医院。如果医院给我们减免部分医药费,我们就不闹了。医院也被闹的烦心了,舆论总是同情所谓的弱者,后来医院就说减免可以,但你们要给我们道歉。这下这父母乐了,这不容易吗?于是带着旌旗和报社的浩浩荡荡的道歉和感谢了一番,互取所需,完事大吉。只是气的这些下面做事的医生护士要去找说法。那最后呢?青玉关心的问。不了了之了呗。陪人笑笑,不然,你也模仿一回?青玉摇了摇头:那对父母真不厚道,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能不讲良心啊。良心能换来钱吗?能让医院在你没钱的时候还给你看病吗?青玉反问:如果真如人们说的那么冷血,那医院每年那么多的欠账哪里来的?青玉心里说:我是不会做那没良心的事。 青玉给男人再打电话时,就轻轻的说了钱的事。男人说会想办法的,让青玉别着急。青玉挂了电话,有点不放心,男人太老实,指望他去找钱,恐怕难度挺大。青玉又给家里的兄弟姐妹打了电话,希望能再次得到他们的帮助。第二天,妹妹就打了一万块钱过来。妹妹在问青玉收到钱没有时,有点吞吞吐吐的说姐姐,你多关心一下姐夫吧。青玉很纳闷的说他在家里好好的呆着就行了,我在这边陪着儿子,怎么多关心他?妹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姐姐,那十万块不是问我们借的。啊?青玉大吃一惊,那你姐夫从哪弄来的?妹妹没吭声。青玉着急起来,说要打电话去问问男人。妹妹急忙制止了她,你放心,那钱不是偷得抢的,是姐夫应得的。青玉越发纳闷了,什么应得的?他干什么事了?妹妹那又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传来低低一声:是他的胳膊换的。 青玉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追问过去,在妹妹的支支吾吾中,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只觉是又一道雷劈在了头上,她呆呆的举着电话,听见里面妹妹一声声焦急的喊着姐姐。电话掉在了地上,青玉也靠着墙滑在了地上。男人在棉纺厂上班,是个挡车工,青玉带儿子来北京后没两天,在上班的时候,右手被机器卷入,送到医院,截了右臂。厂里找他谈话,是要十万块钱回家养伤,还是报工伤算厂里事故。男人选了十万块钱。 青玉恨极了自己,用头在墙上砰砰的撞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在我的家里发生?青玉脑中不住地想,都是我的错,我若不带儿子来北京,男人的手就不会没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不停的盘旋,不停的叫喊,青玉觉的自己要疯了,要崩溃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要发生,这些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青玉脑中混乱起来,她好像记不得自己在北京干什么?她想回家,看看男人那双颤抖的手,那双曾经搂抱过自己的手。 青玉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在床上躺着。儿子的事也记不得了。医生找到她时,她茫然的看着医生,不知道要干什么。医生告诉他,儿子要回病房了,让她去再交点钱。哦,交钱,青玉懵懵懂懂的向外走去。医生发觉不对,就喊了一个护士跟着她。青玉走出科室的门,正好碰见儿子被从监护室里推回来。儿子看见青玉很高兴,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青玉看见儿子,愣了一下,又想了想,过去的事情好像才慢慢的回到脑子里。是啊,儿子生病了,儿子做手术了。青玉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冲儿子笑了笑,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儿子,你爸爸的一只手没了,他用那只手给你做了手术费。儿子,儿子,你快些好起来,我们回家看你爸爸。 儿子看着青玉的眼泪,自己也掉下泪来,他伸出手将妈妈脸上的泪轻轻的抹去。青玉又跟着儿子回到病房,医生问她交钱了吗?青玉哦了一声,交代儿子好好躺着,自己又出了病房。她擦干净眼泪,心里空荡荡的。平日里总觉的男人太憨实,日子过的也满意,脾气都发在男人身上,甚至有时候会想到离婚。可现在,男人出了事,就像天塌了似的恐慌。儿子的病让青玉锥心的痛,男人的意外却让青玉有抽骨的痛,好像没有了站立的力量。青玉扶着墙来到交费大厅。拿出卡,打算把妹妹给的一万块钱全部交上。青玉心里有一种绝望的念头:儿子,花完这一万,不管如何,咱们就回家。收费员告诉青玉卡里共有5万时,青玉呆了,她不知道在她糊涂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让她的卡里突然多了这么多钱?青玉还是交了两万,儿子的后续治疗是很重要的,老专家说了,手术只是长征第一步,后面的,更难走。 回到病房,儿子已经睡着了,毕竟经历了一次身心上的折磨。儿子显得很虚弱。青玉注视着儿子有些痛苦的睡颜,暗暗的下了决心:只有看好儿子,才能对得起男人的付出,儿子,一定要好起来啊! 几天后,青玉发现儿子出来后一直没有说过话。清醒的时候总是安静的看着自己。青玉觉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喊着儿子,儿子却没有回应,青玉慌了,她大声的喊着儿子儿子,儿子疑惑的看着青玉的嘴开开合合,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青玉害怕了,她颤声喊着医生。医生赶了过来,青玉结结巴巴的说着儿子的异常。医生倒是很镇静,检查了一下儿子的情况,开出来一堆检查单。青玉看着儿子被进行听力检查,看着儿子对刺耳的声音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又塌了一回,她实在是累了,她不知道还要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主任很歉意的告诉青玉,由于手术范围很大,可能损伤了儿子的负责语言和听力的脑细胞。所以儿子出现了听力的丧失和语言的缺失。青玉知道这是通知单上都提到的危险。她僵硬的问主任,有可能恢复吗?主任叹了口气,可能性很小。青玉说我明白了。 回到病房,儿子头上的纱布已经被换过了。青玉至今没有见过儿子手术后头上的样子。儿子静静的躺着,他没有感觉到青玉来到了旁边。青玉看着儿子安静的模样,悲上心来,我的儿子,他以后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呼唤,再也听不见小溪的流水,听不见小鸟的歌唱,听不见妈妈来到身边的脚步,听不见妈妈胸膛里那颗心的跳动,我的儿子啊,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喊一声爸爸妈妈给爱你的父母听,再不能再讲一个笑话来逗妈妈开心,再不能啊,我的儿子,你让我怎么不痛?青玉几乎要哭的背过气去。儿子好像感觉到了,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见青玉,轻轻的展开了一个微笑。青玉摸着他的脸,儿子摇了摇头,伸出手去,要给妈妈擦眼泪。这么乖得孩子,他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呢?他平静的接受了,青玉看着儿子安静的脸,心里也慢慢的安静下来,是啊,对于生命来讲,一颗跳动的心不比一副耳朵和一张嘴更重要吗? 青玉卡里陆陆续续有钱打进来。连那就不来往的酒鬼父亲也打来一万块钱。青玉这么多年对父亲的恨已经在这场生死的搏斗中淡化了好多。她打了电话回家,正好是父亲接的电话,青玉犹豫了一会,轻轻的喊了声爸爸,那边也轻轻的哎了一声,青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泪掉的多了,眼睛常常又酸又涩。青玉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男人的手,儿子的耳朵和嘴巴。她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不能再有事了。 儿子的病情还不错,在后续治疗过程中,虽然也有波折,但最后都朝好的方面发展了。儿子头上的线早就拆了,青玉看见儿子头上象蚯蚓一样弯曲的伤口,红润着凸起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儿子倒在她的怀里,头枕在妈妈的腿上,细瘦的胳膊和腿伸展着,有一种要生长的感觉,青玉心里轻轻的说:老公,我们就要回去了,等着我,和你的儿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