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
　　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夜太深了，一丝风都没有，雪就安安静静地落下，规规矩矩地伏在村庄的每一块土地和每一片砖瓦上，门边狗窝里的狗和单独砌在院墙外猪圈里的猪们都在呼呼大睡，村庄在雪悄无声息地装饰下，渐渐变成了一副莹白的水墨素描画。
　　阿语早晨起来，只觉得窗外光线比以往要暗许多，心中纳闷自己是不是起早了？同在一个大坑上的弟弟和妹妹都正睡得香，阿娘在炕的另一边半呻吟半哼哼地也睡着。阿语看到10岁的大弟弟张着嘴，昨夜喝的稀饭在脸蛋上结了痂。阿语给他们轻轻地掖了掖被角。经过一夜的燃烧，炉子里已经看不见火光。阿语哈了哈气，看见一股白烟从嘴里喷出。她打着哆嗦把冰凉的棉衣棉裤快速地套在身上，手脚利索地把炉子里的灰都捅干净，在残余的一点火星上铺上一层干燥的稻草，又在稻草上交叉铺些碎煤。稻草很快就冒起了烟，烟顺着烟道冒出了房顶，青烟在白雪覆盖的屋顶上袅袅盘旋，像是村庄呼出的热气，村庄醒来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村庄的门上都没有栓子，总是掩着，随人进来，随人出去。阿语推开门，惊呼一声：呀，下雪了呢。
　　其实，雪已经停了。因为没有受到惊扰，每一个雪花都保持着落下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六瓣张开，没有挤挤挨挨，没有密不透风，都以一种矜持的态度与同伴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阿语抬起脚，又放回。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它以一种冰清玉洁的美，让15岁的女孩阿语动了心。
　　阿语已经休学二个月了。休学的原因简单而无奈。山里的村庄清贫而远离城市，农事忙完了，阿爹受到村人的怂恿外出打工。一个月后，同村的人带回了阿爹的骨灰和一包阿爹的衣物。阿语听见阿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阿语听见村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过马路没看红绿灯，被一辆大货车…….日子怎么过啊？怀抱着阿爹的衣服，衣服上血迹斑斑，坐在炕上的阿娘泪眼婆娑，绝望地看着阿语和两个弟弟妹妹。初三的学生阿语低下了头，眼泪像珠子一样砸在了地上。晚上的时候，阿语把书包里的书本一本本地拿出来，用手细细地抚摸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整齐地码在书包里，打开家里最大的柜子，把它藏在了最深处。
　　阿语个子不高，15岁的大姑娘了只有1米4多些，身材单薄，细细的胳膊和腿在背着大大箩筐时，总让人有种要被压折掉的忧虑。阿语看着雪地发怔，冰冷的空气瞬间窜进了屋里。房里传来阿娘的咳嗽声。阿娘身体不好，天气一凉就咳个不停，喘气像拉风箱，听着阿语心里害怕。阿娘知道是阿语起来了，就轻轻喊道：
　　“阿语，炉子里的火点上了没有？”
　　阿语知道弟弟妹妹今天要期末考试，千万不能迟到。阿语嗯了一声，将脚轻轻地踩在了白色的雪上。
　　厚厚的雪像绒毯，将阿语的鞋子轻轻托起，然后，它们慢慢缩低身子，让出一个鞋子的空间，阿语的脚落在了白色的绒毯上，发出咯吱的一声响。这声响，就像奏出的第一个琴音，奏响了阿语心里那首叫做往事的曲子。阿语想起去年的时候，自己和弟弟妹妹在雪上用脚作画，看谁画的又快又好，阿爹阿娘是评委，那时候多快活啊！笑声可以把家撑得满满的。阿语用脚开始画画，越走心里越快活，院子里羊圈的羊被她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发出绵绵的询问声。阿语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她索性跑了起来，她跑出了院门，跑醒了狗窝里头尾相接睡得正香的狗，跑到了猪圈旁，跑醒了猪圈里挤在一堆睡得打哼哼的猪。她跑到了门前的大路上。这条大路，原本是一条尘土飞扬凹凸不平的土路，可今天，它也穿上了白亮亮的衣服，崭新平直的完全是条从天上掉下来的银路。阿语跑在了这条路上，心里的快乐就要溢了出来。她一路跑着，忘了时间，忘了父亲的离世带来的哀伤，忘了妈妈的病，忘了那深藏在柜子里的书包，忘了书包里本子上那红彤彤的优，她忘了一切，此时的她好像是天地的女儿，在神为她造的晶莹宫殿里尽情飞奔。
　　天色亮的更加醒目起来，村庄里大大小小的烟囱发出了粗细不一的烟雾。烟雾把白色的世界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生活模块。阿语突然听见一声孩子的啼哭。孩子声嘶力竭的啼哭，像极了阿娘抱着阿爹骨灰罐子时的嚎叫。阿语慢慢停了下来，一时手脚冰凉。她的娘，还在家里声嘶力竭地咳喘，她的弟弟妹妹还在等着她把屋子烧的暖暖的，等着她烧上一大锅稀饭，馏上昨天蒸的馍馍，吃饱了好去考试。现在是冬天，地里的活都忙完了，就算没有忙完，也是学知识的人最大。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享受父母照顾的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阿语想起阿娘对自己说的话。阿语叹了口气，她停下来脚步，侧耳细听，仿佛听到阿娘在门口的呼唤。天气这么冷，阿娘身体很弱，不能再受到寒气的折磨了。阿语清醒过来，她不能想象如果阿娘再倒了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阿语身上不冷，心里却害怕地发抖，她迅速往回跑，一路惊飞了几只早起在雪地里刨食的鸡，鸡炸着毛咯咯咯地跑了，瞪着惊奇的小眼睛，在雪地上留下一溜三爪印。
　　阿语喘着气推开门，她看到阿娘披着棉袄正在往炉子里加煤。她喊了一声阿娘。阿语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阿娘，抱住了一怀的温暖。
　　弟弟妹妹踩着雪，背着书包咯吱咯吱走出了院门。阿语倚在门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而在远方，白雪铺成的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