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时候，母亲对我说眼睛觉得很毛，东西有些看不清，我以为是老年人的花眼，没有放在心上。在医院上班时，倒也打过几次电话，叫母亲来看眼睛。母亲每次都说麻烦，自己也还能看见，就不麻烦我了。我也就没有在催促，后来母亲偶尔说起眼睛毛时，我还不耐烦的说让你去看你不看，这会又说。母亲总是对我的不礼貌一笑，好像对让我不耐烦而感到有点羞涩，嘴里叨叨没事的，我就是说一说。
　　
　　上个星期天，我去看望母亲，母亲正在做饭。70多岁的母亲佝偻着身躯在2平米的厨房里进进出出，眼睛凑近锅台，沸起的水汽扑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母亲的眼睛微微的眯着。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呵呵的笑了，自己说老了，眼睛不太中用了。我看着母亲深陷在眼窝里浑浊的眼睛，想睁开又睁不开的情形，心里有些不太好受。回到家里，就打了电话，找了认识的朋友，约第二天带母亲去看眼睛。我去接母亲时，母亲不停的说你上班去吧，别忙活我了，我没事的。而我只是态度稍微强硬了一些，母亲就慌忙的跟我走了。到了医院，很快就有了结果。当我站在视力表前，听母亲说她一个都看不清时，我惊且呆了，我竟然没有发现我的母亲视力及近于失明。朋友告诉我母亲得的是白内障，早已过了成熟期，应该早就做手术了。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呆呆的看着母亲那浑浊而有些茫然的眼睛，听见母亲为我的辩解。母亲说她要带我看，是我自己不想看。
　　
　　回去的路上，我扶着母亲的胳膊，慢慢的往家走。母亲不停的说我怎么这么多事啊，这老了老了还要做什么手术？我不做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又没什么要紧，我都习惯了。我一声不吭，听着老母亲絮絮叨叨，心里的愧疚翻江倒海般的涌来涌去。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身为人女，除了心安理得的享受母亲给予的疼爱，又为母亲做了什么呢？我走在母亲身边，比母亲足足高出近20厘米，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不自禁的伸出胳膊轻而易举的就搂住了母亲瘦小的肩膀，母亲抬头看着我喜滋滋的说看我女儿个子多高。
　　
　　母亲身高不到1米5，由于长年劳作，脊柱弯曲成钝角状，愈发的显得矮。当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儿女围着她时，母亲就像花心里的蕊被我们这些硕大的花瓣围住。母亲很是骄傲，儿女没有遗传她的矮个。我常常喜欢在母亲面前撒娇，常常要半蹲下去，才能把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母亲总是呵呵的笑着，用那双疼爱的眼神看着我，可如今，那双疼爱的眼睛竟然在我的眼皮下面近乎于失明了。我恨不得捶自己一顿。四月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我抬起头看向天空，企图让灼热的光线来蒸发我眼中的愧疚，可在这明媚的阳光下，我眼中看到的花红柳绿又怎能让我忽略自己的失责狠心和不孝。
　　
　　我把母亲送回了家，母亲张罗着要给我做饭。我问母亲眼睛看不清，切菜会不会切到手？母亲笑着说做了一辈子的饭了，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的。我也是30多岁的人了，我好像想起来我自从工作后，还没有做过一次饭给母亲吃。每次我来母亲这都会先打电话，母亲总是会问我想吃什么，我却很少问过母亲想吃什么？也从来没有给母亲做过。我现在也是母亲，我会为我的儿子一顿饭不合口而耿耿于怀，却从未为生我养我的母亲想过要做点什么，我总是匆匆的来，带些外面买的东西，吃完母亲做的饭，又匆匆而去，似乎永远在忙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母亲在一天天的衰老，在一天天的虚弱，她比我的儿子更需要我的关心。我总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却忘了作为子女我应尽的孝道！
　　
　　我阻止了母亲要张罗饭的手。我把母亲的手握在手里。母亲的手如同老树的根，枯皮下面是坚硬而弯曲的骨头。母亲的手已经不能伸直，永远是指头张开略弯的形状。母亲的手温暖而干燥，与我总是带着凉意的手相比，母亲的手要暖和的多。因为这个缘故，我在母亲这里吃完母亲做的饭几乎没有洗过碗。母亲总是说这里水凉，你不要洗。我也还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个说法，吃完饭，瘫坐在沙发上，懒懒的看着电视，听着厨房里母亲洗碗的声音。我简直不能再想下去，这样的我，如同一个无情的吸血鬼有什么区别？我吸食了母亲的岁月，吸食了母亲的健康和疼爱，却不自知，母亲，我情何以堪！
　　
　　母亲在我出门时，还在懊悔自己的多事，懊悔自己为何会得白内障，懊悔自己将要给儿女添加的麻烦。我突然觉的眼泪要忍不住了，母亲懊悔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心里愧疚的一把刀。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一些必然的结局慢慢让我担心起来。我往往也会在听到《常回家看看》时感慨一下，惭愧一下，会在看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伤感一下，恐惧一下，可这些偶尔兴起的惭愧和伤感又能弥补我对母亲漠不关心的过错吗？我告诉母亲，你不要担心给我们添麻烦，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几天就好了。母亲说哦，那我就放心了，你们都很忙啊。是啊，我们都很忙，忙着追逐名利和钱财，忙着把年迈的父母放在一个角落里不闻不问，忙着什么呢？我惨然一笑，原来我竟是忙着让母亲失明了！
　　
　　走在路上，母亲的话始终在我耳边旋绕。母亲在知道要住院做手术后，没有一句话是担心自己的手术是如何做，要有怎样的过程和结果，她在我耳边一直念叨的多事是要给我们这些子女添加的麻烦。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句可怜，就可以推卸我以往的过错吗？母亲，女儿，对不起你！我欠你的不止是一个光明。
　　
　　晚上吃完饭，我告诉老公我要休年休。老公问我做什么，我说，陪母亲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