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小贺，是2007年冬季。天是阴沉的，一如肾衰病人标志性暗黑的脸。小贺静静的坐在透析室的门外，静静的看着来来去去的人。我看见了他，看见他温和的眼睛。小贺是妈妈陪着来的，妈妈是个廋廋小小憔悴的女人。冬季的寒风和着妈妈的声音，让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带上了无奈而寒冷的味道。几乎千篇一律般的病史，让我们只能唏嘘。小贺留了下来，开始了他漫长而痛苦的透析旅程。
　　透析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是一种等待死亡的过程。虽然规律有效的透析，可以显著延长肾衰病人的生命，提供比较好的生命质量，但高额的医疗费用，让很多人选择了仅仅是维持或放弃。有一次，闲来无事，我翻了翻自透析室成立以来所有的病人记录。竟有20页之多，400多个病人，可5年过去了，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有40多人。其余的，大都尘归尘土归土。不由感慨：人活在世，不过几十年，经历旁人的死亡折磨用指可数，可在我们医务人员的职业生涯中，送走的，怕是无法用数字来表示，就这样，我们活在反反复复的哭与笑中，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生死死，牵牵挂挂，究竟对我们这些似是而非的经历者，带来了什么？是世人所谓的冷血，还是疲倦后的无奈？记起第一次经历患者死亡时的伤悲，记起无数次为患者祈祷时的虔诚与惶恐。只是，有时，在病魔面前，我们的力量太单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努力砰然破裂。一地伤心，一地愤怒，一地的不甘心，我们又能怎样？有几个病人家属会体会我们的黯然神伤？要去安慰他们，要去理解他们，承受他们的悲痛和愤怒，然后我们回到自己小小的空间，自我疗伤。因为明天还会有更多的病人在等我们去救治，我们，我们这些也有着喜怒哀乐的所谓的白衣天使们，是没有时间可以躲起来悲春伤秋的，有的，只是更多的忙碌与责任。心身俱疲，却没有退路。我们为了前进，只有学会忘记。但是，小贺，我却不想忘记。
　　小贺是70年代人，幼年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兄弟三人，艰辛度日。终于，熬到最小的儿子小贺也毕业有了工作，还没等母亲长出一口气，上班只有一年的小贺已是肾衰晚期。这个普通的女人，象所有的母亲一样，为儿子的生命四处奔波，微薄的工资收入远远不能满足那庞大的医疗费用，母亲照顾小贺之余，打了两份工，用她单薄而坚韧的肩膀支撑着小贺的生命。那是去年冬季，小贺的情况不太好，接连几天发烧后，查出结核性胸膜炎。小贺病情急剧恶化，生死之时，母亲终于说动那所谓的父亲来看小贺。小贺在透析近两年期间，我从未见过他的父亲。虽然法律有云：任何方式，都不能解除亲生父母子女的权利与义务。可世事却常非如此。人性有时残忍的让人不齿。小贺的父亲会大声的理所应当的训斥曾经的妻子，会理直气壮的告诉这为了共同的儿子不得不希望他给予经济上的支援的母亲：出力可以，要钱没有。小贺虽然困难，可在小贺透析期间，从来没有拖欠过一分钱，他总是按时缴费，静悄悄的不让我们为难。小贺还在发烧，只有在痛极时才会呻吟几句，那个他不肯叫父亲的男人对他说：没钱了，回家吧。所以的人都明白，回家意味着什么？小贺蜷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不说不动。母亲在一边掉泪，男人不耐烦的催促：快走吧，车都来了。我们就这样无奈而哀伤的看着小贺被他的父亲背出了病房。听见别的病人对那个男人说你会受报应、我们又能做什么？眼泪在这样的亲情面前已是浪费。我无法体会小贺当时的心情，我只能默默的看着他闭着眼睛被父亲拉在背上默默而去，单薄虚弱的背影如此的无奈。小贺，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此时一别，还能再见么？
　　感谢上苍，小贺终于还是又回到了透析室，但这次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他的体重下降的厉害，进食很少，脸色愈发的暗黑，虚弱的好像对他吹一口气，都会成为那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依旧很温和，还是那样的淡淡笑着，躺在透析床上，对我说：随便扎，怎样都好。有时候，我会默默的看着他闭着眼的脸，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哀，才会如此的在面对死亡时淡然至此？心里轻轻的说：小贺，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记得有一次，我对你说：一个人死了，有谁会伤悲？除了至亲的人，无关的，只会叹息一声。可是，作为一个与你无关的，我希望你活着，希望你能一直淡淡的笑，一直会在我们问你难受与否时轻轻的说不，小贺，一直默默忍受的小贺，我希望你活着。
　　应该是春天吧，今年的春天来到有些歇斯底里，忽冷忽热的发着脾气，让人不敢以为这应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等我休了几天假，回到透析室，同事告诉我，小贺去了。心里只是轻轻一凉，总要到来的事实，只是终于来了而已。我看向写着病人透析安排的黑板，小贺的名字已被擦掉，小贺，就这样，以一个名字的形式在我们的人生中被轻轻地擦掉。如何去的？我不想知道，小贺，我希望有天堂，我希望有轮回，我希望你有一个可以健康的世界，一个可以让你心安喜乐的世界。
　　仅以此文，送别小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