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的路
![]() 一 人若不能欣赏悲剧的美,便无法在精神上站立起来。 想象中的北大因你的存在而充满诱惑,真不希望那只是一个错觉。 奉神同学,你依然那样朝气满怀,而老早就愿把青春的思想枯萎的我,如今更见几分霜冻的火红,不知何时才能像窗外的秋叶一样,依老卖老地拿着一张红脸自由地漫飞一阵,然后融入地球,以了却此生。奉神,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你始终不明白我孤僻的性格的原因所在。在我俩相处的时候,你常常认真地问我,你可知道那是一个说不完的故事。今天,你索性忍耐一点,让我把一切的一切说个底儿朝天。 奉神,也许你从未想过,关心我的那位、谁都以为是我的爸爸的慈祥的老人,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更不知道,我原本是一个从山里跑到城里,在街头巷尾流浪的乞丐。这事还得从我四岁的那年说起。 二 当时,我的父亲得了肺病,由于家里穷,无法到城里投医问病,而乡村大夫又是位彻头彻尾的庸医,所以我的父亲很快就去世了。那时,我并不能完全懂事,只记得在父亲的坟前捉过迷藏。我的母亲在父亲的坟前哭得昏天暗地,由乡里的几位妇人在胳膊两边像钳子一样地夹着。对于哭,我似乎早都习惯了,打父亲病后,我的母亲就无一时不在泪水里泡着,有时夜里的哭声把我从睡梦里惊醒,吓得我魂不附体。父亲一个劲地咳,夹带一些吃力的话,偶尔还记得几句:“你一定要……咳咳……让……咱们的孩子……念书……咳……咳咳……学医。”母亲掉着眼泪,像捣蒜一样点头。至于父亲什么时候死的,我倒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记得有一个早晨,当我醒来时,家里人很多,父亲躺在一块硬木板上,用白布盖着,母亲依然哭着,只是这时是蹲在绵草铺的地上。左右两边站着几个阴阳先生。当时,我以为爸爸只是睡着了,至于他为什么要睡在那块木板上,我很逻辑地认为,那是驱鬼的必要,因为这种事我还记得过几次,而且阴阳先生也是那几位,只不过在院子里多出了几个木匠。他们对我来说,简直是乐都乐不及的好事,一则我犯不着到外面找小伙伴们玩了,因为他们全都来到了我家;二则因那几个木匠和摇铃的先生,我那几天吃上了从未吃过的好饭。 埋父亲是在三天以后,我不知从家里抬出去的那个大长木箱子,竟然装走了我的父亲,反而以为那里面抬的是鬼,以为那几个阴阳先生把让我父亲得病的鬼给驱走了,以为此后爸爸就会好起来,就又会给我们讲故事了。然而等几个妇人把母亲夹回来,等我开心地玩了一天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爸爸不在炕上,连硬木板也不在了。房子里静得像鬼打转似的。我爬在炕上,低头问斜躺在炕上的母亲爸爸去哪儿了,她那时并没有哭,过度的悲伤使她不会哭了。是的,她的泪早都流光了。她失望地望着我说:“孩子,爸爸上天给咱讨吉祥去了。”我不知吉祥为何物,也不知上天从哪条道路上走,只觉得既然爸爸是出门,过两天总会回来的。但当时我确实很害怕,母亲那茫然的目光,竟阻止了我的追问,那目光可以征服任何力量,它并没有威严,但却连童心都被征服了。奉神,你知道吗?那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是多么令人心酸啊!我现在的感情更不亚于在坟前哭我的爸爸,在我幸运没有真切感受那悲痛的时候,我也在为我没有感受一个人应该感受的而后悔,因为我知道,当时我应该遭受的痛苦全让母亲承担了。要是没有我,母亲也许会减一分悲痛;或者要是我当时再大一点,母亲同样能减一分痛苦。你知道吗,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罪人,一个总让人痛苦的罪人?我的心里能正常吗? 三 父亲死后,我依然整天快乐地跟伙伴们玩,因为我知道,爸爸会回来的,说不定回来时,还会像以前一样给我买几颗糖吃。直道有一天,我跟邻居家的小唐吵架,他骂我是死了爸爸的短命鬼,我摸不着头脑,哭着跑回家问妈妈,妈妈流泪了,哭得比哪一次都伤心。好像苦水季节的大坝,聚了一段时间的水就一定要绝堤。本来最近那几天,我家里挺太平的,既没有了爸爸烦人的咳,又没有了妈妈没完没了的哭泣,虽然妈妈老是沉着脸,但却不妨碍我玩耍。妈妈这么一哭,连我都哭了,因为我知道爸爸确实是死了,而在半信半疑的那一天,村里的王爷爷死了,那个被埋的木箱,简直就是在我家里抬走的那一口。当时爸爸被抬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人说我爸爸死了,但那天,我清楚地听到有人说王爷爷死了。他们俩死的形式一模一样,死应该是一样的,爸爸不会回来了。那天我跑到家里,哭着向妈妈要爸爸,直到哭累了,睡着了。奉神,你知道孩子的心最易被感情化,但感情却永远伤不着孩子的心,因为他们的心从不把事情打折、翻转,他们的思想只是电脑式的复制,有什么就表现什么。说实在的,如果是现在,我还真怕接受不了那事实呢!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们家的门前也逃不过这种恶运。还不到一个月,村里的几个中年光棍就时不时地踏上我们家的门槛。首先他们想着帮母亲干些重活,像犁地、拉粪等,但都被母亲拒绝了。当时我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别人家的好意,别人好心帮忙,自己非但不肯赏脸,还要给人家一个难堪的脸色。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不是赏脸、给面子,那是要人接受侮辱。后来他们认为妈妈的主意不好打,所以就又奢望把我拉在中间,像打持久战挖地道、修堡垒一样,我便是他们之间的工具了。他们最初给我买好吃的,不过给了我好吃的,我腹背相接的俄肚子准是全盘吸收,所以也很少惹麻烦。有一次,王大爸为我买了一件漂亮的儿童军装哄着让我穿上,他们总以为自己的渐进政策搞得不错,以前给我买吃的,奠基的基础够厚了,可他们哪儿知道,他们做的全是无用功?我根本就不敢把吃人家东西的事给母亲提一字半句,可那次穿军装的事却不能不让母亲知道。在我的记忆里,那以前我是从来都没有穿过军装的,我只记得爸爸只会咳,出门最多也不过买一些糖果吃,所以那次穿军装,我虽然是冒了险了,但也的确兴奋过一阵子,我只想穿着新衣服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奉神,你知道吃的喝穿的,对一个小孩子的诱惑有多大吗?我哪儿知道,只为穿一件新衣服,我差点没把妈妈气死。 记得当时我一进门,妈妈就打着让我把衣服脱了,她骂我是贱骨头,骂我没长进,骂我忘了爸爸,她手里的擀面杖像雨点子带着针似的在我的屁股上乱刺。 屋里哭成了一片,外面的阳光渐渐地淡了下去,直到我家的屋子像被猪血喷过一样。那是什么屋子呀?简直是荒冢,而里面住的,也是面对不了尘世的母子二人,那荒凉给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能使其变成鬼。 等我醒来时已是半夜了,母亲点着煤油灯沉思着,静静地像是被昏黄的灯光熔铸了似的,旁边放着一个水盆,似乎是准备要洗我被打烂的屁股。奉神,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爱,发现母亲的圣洁与伟大的,她又一次征服了我的童心。母亲散着很长的头发,顺其自然地在肩前分成均匀的两绺,脸色淡然,只是被灯光遮去了往日的苍白与憔悴。平平的额头上,注着两一字型碳眉,眼睛似睁又闭,像有所思,低低地拉成一条宽而长的细缝,却能看出往日大眼睛的诱惑力。鼻如削葱根,匀且高,像象形倒立并对着的两个大问号,巧妙地长在脸上,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看着看着,我忘记了白天她打我的情景,问她为什么不睡觉。母亲恰似在液体里一样,像被我的话荡起了涟漪,动了一动才说话。那天晚上她给我说了很多话,那也是我在自己真正的家里睡的最后一夜。母亲让我把衣服还给人家,让我以后学得志气一点,要像我爸爸学习,做个好人,要我记住爸爸的话,一定要念书学医。她还说她要趁我小的时候,出去打工挣钱,等到我上大学的年龄,就送我回舅舅家念书,她得继续打工挣钱。那次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而且自那以后,我变得懂事多了,我知道我应该为爸爸的遗言而努力。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带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和我离开了家,走时她让我把那件我冒过险、惹了祸、让妈妈痛苦万分的新军装放在了王大爸的家门口。奉神,你可知离家的滋味?当时我并不知那是永远的离开,当母亲把门轻轻的合上的时候,当母亲把那黑色的门板上了锁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啊!我们的悄悄离去,竟像消失一样地静。 人活着,定要往前走吗?可是谁能料到那出走竟像进入荒漠,会更加盲目,更加迷途呢? 四 当时,我们赶了一天的山路,又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到了火车站。母亲打算要去B城,因为大叔在五十年前逃荒,安家在了B城,虽然与家里联系很少,但还是有地址的,妈妈想,在B城肯定能找到大叔。当时大叔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妈妈第一次出门,只是在父亲的口里听说过一些情况。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穷人出了门,竟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火车站左拥右挤,妈妈捏着我的手一刻不放。据打听,走B城要到A城转车,而走A城的车,要等到第二天的中午才有。我们带的钱少,住不起店,只能在火车站凑合一夜。至于吃的,我当然不知那些冰箱、塑料袋里装的会能吃,所以也不向母亲要这些东西。我只会吃面做的,所以只嚷妈妈肚子饿,妈妈便把手里拧的黑面馒头掏出来递给我吃,可她自己不吃,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吃,她说她不饿,可我知道妈妈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我总以为肚子是不会说谎的,以为任何人都像小孩一样直接,所以总把她骗我的话当真。可到后来真正挨饿的时候,我才发现,母亲说不饿是假的。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候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过的夜,等我醒来时,我们周围围了很多人,妈妈又在哭,原来妈妈的钱和一些随带物品全被人偷走了。奉神,我们该怎么办,即没有钱返回家,又没有钱到目的地,大叔的地址也被人偷走了,妈妈没法子可想,只好走上了乞讨的道路。火车站附近农民较多,讨饭专业不过关的我们,无论如何也能讨得一半碗饭。起初,妈妈总是不好意思向别人讨要,可我的肚子又嚷得没法。奉神,妈妈讨饭是我逼出来的呀!你可能不了解母爱有多么伟大,但我了解,我知道自尊而善良的妈妈,要不是为了我,她宁愿去死也不会厚着脸皮去讨饭,她每次要饭都不超过两家,而这两家食物的多寡,就等于是否给妈妈的肚子判死刑,因为妈妈总要把讨来的东西先给我吃,等我吃完了,吃剩了,她才吃,当然有时候就没有了。在没有饭的时候,妈妈就忍着,好像我活着,我吃饱了,她也就吃饱了,好像她唯一的力量就是我。 虽然乞讨是我们当时的工作,但不免也有“下岗”的时候,因为有一些心肠硬的人,就是不给我们饭吃,而且还要出口伤人。等两手空空而归时,妈妈看着我无奈,就只好将断了很长时间奶的乳头塞在我嘴里,让我吮吸她身上仅有的一点“肥肉”上的“油水”。现在想,那时我是在喝妈妈的血。 妈妈乞讨的本领一直未能长进,因为她时时想着怎样坐上火车,到大城市里打工挣钱。她发现有好多要饭的,不买票也能上火车,所以妈妈决定试一试。她也许冒了十二分的危险,没想到还真是很容易。我们是站在门口让人推进去的,因为当时车门口人很多,你拥我挤,谁都想抢先上车,而我和妈妈站在人群里,拥进去就很自然了。火车上人很多,因为我和妈妈衣服脏的缘故,我们在火车上得到了不少好处,,那些人宁愿把别人的屁股挤破,也不跟我们碰一碰,可怜是我们唯一的行资,它使我们得到了站的空间,得到了火车里别人吃剩的食物。但不幸的事情不久就发生了,检票的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人,差点没把母亲推倒在地,母亲当时并没有在乎什么,像木雕一样痴呆,而我早都被吓得哭了起来,这一哭还真凑效,检票员果然走了,因为他不想惹太多的麻烦,他们拿我们没有办法。奉神,穷能说是一种资本吗? 一路上,我睡着过几次,醒来后也无非看看外面的山、向后跑的树等,或睁大眼睛望望火车里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陌生人,他们从来都不否定自己是人,相反会否定我们的人性,然而在他们睡着之后,那丑态却莫过于畜牲。我当时很不明白,妈妈干吗要向这样的环境当中挤。我现在才明白,为了生活,我们终究是要变丑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有人说A城到了。那声音像鸟叫一样婉转动听,就是我听不懂,只能听到A城到了,横七竖八的人一个个像通了电似的从座位上乱了起来,然后恢复了人形,准备在行李架上搬东西,而我和妈妈又显出了穷的优势,所以没被人挤老早就下了车。 到A城已经是晚上了,记得当时我被A城的夜景迷住了,红灯绿灯,高底点缀,高楼底阁,磷光飞舞,这儿狂歌高唱,那儿情曲低吟。我当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妈妈。妈妈以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只是当时妈妈哪儿有心思欣赏这些呢?她站在火车道旁沉思着,等我玩累了,看厌了,这才拉着我,开始寻找晚上的住宿了。 奉神,也许你惊奇妈妈为什么那么沉稳,我知道那是无奈给逼出来的。那时我只会问妈妈晚上什么地方睡觉,总以为妈妈是会有办法的,总以为有妈妈,什么地方都是安全的,所以不管是破屋还是烂庙,或者是在路旁的草堆,我都愿意陪妈妈一块儿睡觉。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并没有妈妈的能干,我记得家中的什么事都是妈妈干而不是爸爸,所以,不同于别的孩子,我自小就将对爸爸的崇拜移到了妈妈的身上。 等我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头顶上有一张圆形的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我与妈妈是睡在立交桥下面的。当第二天的太阳托起又一个希望的时候,我与妈妈的城里乞讨便正式开始了。奉神,你知道妈妈的行讨是半路出家,而我虽有后生可畏的趋势,却又偏偏没有专业老师的栽培,而且你也知道后来半途而废了。母亲当时并没有想着要乞讨,她的目的是找份事干,而那些工程队又不要女工,更何况妈妈是乞丐出身,他们还真怕身份不好会败了他们的财运。我不知道母亲向多少人求过可怜,可我知道在乞讨的同时,妈妈一直在为找工作而费尽口舌,而且还挨过几次门警的打。奉神,你说穷人哪有站脚的地方呀?在那种环境中,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儿就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家。真是睁着眼睛说梦话。 五 那是一个雨天,妈妈拖着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妈妈并没有带我去墙头或者屋檐下等躲雨的地方去,索性让毛毛雨淋个够。这时,我们后面响来了脚步声,有一个打伞的中年人走向我们,他把伞递给了妈妈,让妈妈打着伞,又说别让雨淋着了孩子。其实妈妈并非不懂的这些,可他哪儿知道,穷孩子不爱粘病。他要求妈妈带着我去他家避雨,我不知妈妈当时是怎样的感受,不过清楚地记得,妈妈虽然强扭了半会,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她从来都不放弃别人给她的好处。自离开村庄以后,她知道所有的好处也许不含半点对她人格的侮辱,只是可怜的施舍。施舍终究要胜侮辱一筹。 奉神,你该猜出那个中年人就是我的继父了吧!而他领着我们所到的地方,就是我现在的家。 记得当时妈妈和我们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中年人总是要让我们进去,然后向里屋招呼了一声,一个小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称她小梅。听中年人说小梅是他的侄女。小梅走向我们看了看,然后领我们到了一个小房里,几个月以后,我知道那叫洗澡间。我和妈妈在小梅的指挥下洗了澡。记得当时小梅是我们的领导,因为那里的东西,只有她才会教我们用。妈妈当时并没有用什么,只是将身上洗了洗。至于化妆,妈妈怎么会呢?小梅的语气很硬,但不凶,对我们说话时像个将军,好像非命令不可。因为妈妈不愿意洗澡,差点没有把小梅的眼球气得从眼睛窝里飞出来,但妈妈觉得小梅并没有恶意,她不排除这世界上还有好人。 妈妈想雨一停就走,没想到雨越下越大,而且一连下了好几天。那几天,我们就住在那里。由于妈妈不明白中年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坚决不住里屋,中年人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们安排在外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并且说天晴了就让我们走。奉神,那中年人确实很好,连妈妈都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只管接受他给的好处,他只是喜欢孩子罢了,而且喜欢得出奇。他常约我到里屋里讲故事、看电视,给我好吃的。并且他从我口中知道了我们的不幸。 奉神,也许你很不明白妈妈在这里安家的原因,这还得从我继父说起。你知道我的继父如今是省政坛上的重要人物,他自幼勤奋好学,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但他也有自己的苦楚,他结婚后,由于先天的原因,发现自己不能生育,他为了那个女人,没多久就决定和自己结婚不久的老婆离婚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生活会和他开这样的一个玩笑,他绝望了,决定终身不娶。 命运确实很苛刻,总在你正高兴的时候,递出条绳索将你绊倒在地。 他从最高处跌到了最低处,他的心里有多么沉痛呀!他把挣的大部分钱捐给了当地的幼儿园,但他也希望在自己的手底下能成才一名孩子——尽管不是他自己的。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缘故吧,他对孩子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当他知道我们的情况之后,他便有了一个不坏的想法。继父的不幸便成了我们的幸运了,上帝可真会开玩笑,将世界两极的人结合为一家,你不觉得奇怪吗? 奉神,要是我当时大几岁的话,乞讨的味道肯定会更有趣,我并不拒绝来了的痛苦,“既来之则安之”嘛!所以,来了我就要尝个痛快,哪像现在,痛苦折磨了我,而我却找不到痛苦,只把我的心灵扭曲。 六岁那年我上了学,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我天性沉默寡言,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的继父对我百般呵护,在我的记忆力,他更胜过我的爸爸,但我还是忘不了爸爸。虽然继父是我现在的爸爸,是别人都很羡慕的一位好爸爸,但我相信,如果爸爸真的还活着,他也会很关心我的。继父对我很好,在平时我并没有排斥他和我的亲情关系。他对我的事业信心十足,希望我以后从政,但奉神,爸爸的话始终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虽然死了,再不能像继父一样在我身边爱我、疼我了,但我总以为,他的话我还是应该遵守的吧,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经是神了,我无法违抗他,所以我的大学志愿和继父的希望存在明显的冲突。报志愿的时候,我与继父顶嘴了。母亲难为得流泪,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但她考虑事情比我成熟,总觉得走在人前就是爸爸的希望,所以很想为继父说话,而我也为了不伤继父的自尊心,遵从了他的愿望,报了法学专业。然而,我平时的时间都在看医学方面的书,我应该这样做,只有这样才不会使两位爸爸都伤心,我知道,凭继父的社会关系,我在行政上找个工作是不成问题的。 六 奉神,人类的爱是否已产生就标志着痛苦。原本想,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人爱上的,可出乎我的所料,一到这里,我就被同班的一位女生爱上了。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懒言的人,即使与朋友一起玩,也很少拿嘴巴当机关枪用,再别说和女孩子谈恋爱了。然而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竟能和她频繁相处,而且也不再管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只知道爱的权利,只知道追求是一个人的自由。我们相处语言虽然不多,但一方很了解另一方,不是谈恋爱,胜似谈恋爱,我们俩的恋爱关系是用真心交出来的。 记得在我们约会的一个晚上,月光像撒了水银一样亮,我扶着她,看着她脸上流动的月光,竟然吻了她——纵使那个吻是那么的轻、那么的不贪。她望着我,对我甜甜地一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大胆地抱着她,一连转了三个大圈子,随后捧着她的脸,足足看了几分钟。那是一张大鸭蛋式的脸,颧骨下准是谁用大拇指巧妙地捏进去了一点。低眉挂秀眼,朦胧得像在烟雾里一般,长长的睫毛在眼畔扇动,时时撩逗我对她的恋爱。滑滑的鹰鼻,在月光下也见几分桃瓣的粉色。嘴唇丰厚而动人,把整个脸庞概括得既老实又纯洁。奉神,那张脸是我心中的第二张女性的脸,我竟然将她与妈妈排在我心灵的最前面。我知道我是真爱上她了。自那以后,我变得成熟多了、自信多了。也许若痛苦不再到来,爱一直那么幸福的话,我的心态不至于如此一尘不变,然而,在我享受爱的同时,痛苦接踵而至了。 去年假期完毕,我带着焦灼的思念约她出来。我想见面后的我们一定会亲热地拥抱,但我们错了,她竟然对我无动于衷,只背对着我一个劲地哭泣。奉神,你不相信,要是她真是为爱我而哭,那她无论要求我做什么我都可以,我只希望她不要伤心。然而你知道吗?她是知道她的要求我不能接受才这么伤心的。我一再追问,她才说要我以后和她断绝来往。我当时有点儿麻木,有点儿不相信,但由于她哭得那么认真,又使我不得不相信。我的心凉透了,那天晚上,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背对着我还是哭,而我的脑子只管打旋,总觉得她是没有很逻辑的理由来决定这么做的。我并没有再问她放弃我的原因。我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使理智的。我不希望我爱的人因爱我而痛苦。既然我爱她,我就要尊重她的选择。我更不希望她说出的原因是我的太卑微,或她的游戏人生。所以我对她决定放弃的原因是好怕的,对于前者,是我爱她的责任,我应该舍弃自己的爱而尊重她的爱;对于后者,我怕我因爱错了人而失望。我希望一个人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没有过失望最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听到外面的风声我好怕,也很烦躁。我不知那风声在我沉沦的时候,拖走了我的灵魂。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一个人溜到校园附近的小河旁,我想在这里打开我记忆的宝库。奉神,也许你惊奇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么长的信,其原因有二:一来失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在这里想到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包括死亡;二来我想说明,感情不好最容易导致轻生,我希望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当时,我什么都想过,但终究逃不出痛苦的圈子,我没了希望,没了良心。爸爸的遗言,继父的希望与妈妈的爱,在当时我好想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也许不相信,一个人想死时,他已经向死亡靠近了,只差一步就跨过去了。河水清清的,一波扶着一波,在河唇的岩石上温柔地舔着。我真想踏进水去,总觉得河水会给我温柔、给我安慰,但就在这时,上帝在挽救另一个生命的同时,也挽救了我。在我沉思的时候,不远的河水里“扑通”一声,有个人跳到河里去了,那人是在寻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到救他。幸好河水不深,所以我才能连拉带扯地把他拖上来。他是因为补习没有考上大学而自杀的。奉神,当一个要死的人看到别人需要他的帮助时,他一定会放弃死亡而去帮助别人的,并且这时候的帮助是不带一点利益的玷污的。然而,那并不意味着你就一无所得。 至此以后,我变得理智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跳出圈子,用局外人的眼光去审视它、解决它,痛苦就不再可怕了。你知道那孩子在我心中是多么傻呀!所以我也反思了自己的傻。后来,我成了那个孩子的恩人,成了他说的所谓的哲人了。你说可笑吗?本来我们俩有可能干同一件傻事,会在别人眼里一样的傻,但却因结果的不同而把俩个人定位得截然相反。 奉神,我虽然在恋爱中折磨自己,但我觉得,那并不意味着痛苦,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爱用逃避来面对,我认为逃避才是懦夫,才会导致真正的痛苦。在后来的约会里我知道,她不敢爱我的原因是怕我们工作找不到一块,而且,她家里已经为她安排着另一门好亲事。你知道,虽然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给继父,让他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发过誓,我不希望我的爱情有任何人的参与——甚至是善意的帮助。我已经成年了,我想看看自己努力的结果,而且,我也不知继父会怎样面对一个乡下女孩做自己的儿媳妇。继父太爱我了,他希望我幸福,希望我前途无量。但我怕他给我的爱会伤害我。爱是有代价的,我希望我的爱能提供我更多的成长机会,所以我宁愿舍弃强加在我感情之上的好处,来追求我自己的爱情,因为我们都很年轻,这应该是爱最重要也最必要的条件,我们没有必要考虑更多的生活问题,否则,我们便会缺乏锐气,永远只能给生命一片枯萎的叶子,我们只需要努力。但那女孩太成熟了,她总怕结婚前的恋爱会丧失自己的纯洁,她总想着生活。奉神,生活与爱的联系就那么紧密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爱和生活就不能分开,我更希望它们可以分开,然而奢望终究是奢望。 现在我不希望得到什么结果了,我爱她而且永远爱她,所以我会永远关心她——即便是她不给我一点爱。我应该满足,因为和她在一起我的确很开心,关心她后的成功感与被安慰感,我都视为爱的价值。爱的价值是单方面的,只要你肯付出,你就会得到爱的价值。虽然她因逃避我而不来关心我,但我不后悔,我以为结婚并不是为了爱,大多是为了生活,所以我宁愿选择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去爱,至于别的条件,我是一概不管的。我奢望的爱与生活的关系问题也许就只有这样解决了吧! 纵然我的爱得不到回报,但我相信爱的力量是神圣的,它一定会感动我。生活后的爱,应该在生活的基础上建立,所以结婚后的爱,更注重生活上的配合,而爱的和谐,如果有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难免要变味的。奉神,你也知道,许多人谈恋爱并不是谈恋爱,而是谈生活,头衔、财富需得门当户对才行,所以谈恋爱的多,为生活投降的更多,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呀! 奉神,你说怪不怪,有的人为追求爱情而努力,有的人却为逃避爱情而努力,我爱的那个女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知道她的做法只能令她更压抑,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说认识我是一大错误,跟我谈恋爱更是大错特错,她终要以痛苦相伴而行,这简直荒唐得可笑,谁知认识我是错误,不珍惜我的爱就不是错误呢?说到这里,你肯定会奇怪,为什么在别人不接受自己的爱的情况下也去逃避呢?我想过,而且也试过,但我无法解脱,我不能没有她。我觉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想与她接触,与她相处。我从来没有强迫她做过什么,而且我知道,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更痛苦,因为她确实很爱我。我是一个狂热的追求者,我追求我喜欢的一切,所以我必须追求她,宁愿到头来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奉神,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感情,感情在别人理解的情况下,是人们的宠儿;在别人不理解的情况下,它只能惹别人痛苦;在消磨自己的时候,就成了自己的敌人了。 快要毕业了,因为平时不用心,我的专业学的很不理想,可贺之事是,我拿到了本校的医学本科学位证书。我专攻中医,曾在许多报刊上发表过论文,而且对肺的研究有独到的见解。为了父亲,我应该这样做,而且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对得起父亲。但我知道,我的继父是不让我搞中医的,再者,凭我的本事,靠当医生吃饭,恐怕是找不到工作的。昨天继父打了电话,说我的工作找好了,只等我毕业。奉神,我多想开口向继父说说我的恋爱呀!,但我不敢,我怕继父会再次伤心,因为我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子,但他却把希望全寄托在了我身上。他为我做的,何止是一个父亲做的呀!我的恋爱终究是要失败的,想到此我想哭,似乎在圈外看得太清楚了,想再次跑进去糊涂一阵子,终不能完全超凡脱俗。爱的力量虽然无法战胜生活,但它会把一些哲理批得一无是处——包括我上面说给你的。爱不需要特别的理智。奉神,是生活剥夺了我们的爱,我无法面对生活,但我希望我能再次跳出那个圈子。 一连几天低着情绪为你写信,使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快十二点了,我的舍友开始了卧谈,他们在对大学里薄命的爱情而长吁短叹,那语气沉得似乎只有窗子外面的风才能吹动…… 晚安,奉神! 友:自然 ![]()
评论人南平 发布于 2008/5/31 23:22:28
谢谢你对守望的厚爱,也祝你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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