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诗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世间烈士能有几人？我等庸碌之辈，黄金时段的中青年既已成过去，而今又夕阳西下，垂垂老矣，能含饴弄孙，老有所乐，不虚度如此盛世，安于平凡，原亦足矣！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社会矛盾时不时却要来挑逗你，想避开也不行。
　　我们的院子旁边有一座小平房，住着一对年青夫妻，他们从事着一种辛苦而又肮脏的职业——在农贸市场贩鸡、杀鸡。收入还算丰厚，夫妻对人也还热情。就是有一大弊病：男的狂赌、烂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悄悄地携款外出，通宵不归。回得家来，脸色惨白，茶饭不思，倒头便睡……为此经常引起夫妻间的争吵。
　　远亲不如近邻，既然有如此密切的地缘关系，偶尔我也劝男方几句。有一个盛夏的傍晚在树下纳凉，我借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述利害，和他作长时间的诚恳谈话。女方见机赶忙递烟、倒茶，并不时插上几句，不外是提供她丈夫输钱的数据，赌徒们的合伙欺诈行为。或陈述当前家境的困难，她丈夫身体健康的萎靡状况。说到动情处，竟然哽咽了……
　　此后他的家庭生活似乎平静了一阵子，我想这也很自然，人总是有理性、重感情的，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良心发现，立地成佛，古往今来，例证多多，周处不就是最好的论据么？然而我的善良愿望，不想又重重地碰了一次壁。一天晚上《新闻联播》正要开始，女方气急败坏，哭红了眼，跑到我家里来，声言日子过不下去了，请老师救救我们吧!……原来她丈夫赌病复发。责无旁贷，我怎么能辜负一个晚辈的期望作壁上观呢？……
　　可恼的是，此后每隔十天半月，也就是在《新闻联播》的时间，那女的就来我处诉苦，希望好好劝劝她丈夫。人到老年，生活程序的习惯性严重，可塑性极差，这新闻联播怎么耽误得起呢？满心的失落感，满心的欲管不能，欲罢又不忍的矛盾心情。真叫我地火熊熊，终于要喷薄而出了！
　　一天在院子里碰上他，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劈头盖脸，声色均厉地叫住他：“邵琪，给老子站住！你这个东西，人牵你你不走，鬼牵你你却跑快点！最近听说你没日没夜地去赌，输了一万多块钱。那是人民币，不是树叶子啊！你看你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一部黑白电视机老掉牙都舍不得换。万多元钱一个晚上丢到水里，泡泡都不起一个！每天在臭气薰天的鸡屎鸡毛堆里转，下乡收鸡鸭鞋子都跑烂无数双，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这样花吗？就这样败吗？男儿汉大丈夫，讨个老婆就拿这样的日子给人家过吗？眼见要坐月子了，到时候拿什么给人家吃，拿什么给孩子穿？几年后读书，拿什么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能保证一家人没有个头痛脑热么？看你一脸煞白，昏昏欲睡，还有个人样么？俗话说晴天找来落雨吃，健康找来生病吃，年青时找来老来吃。象你这样图一时逞能，会有个什么后果，想过没有？老子苦口婆心，嘴巴都说出了血，你却拿它当红辣椒水！老子这回说不起了，给你来硬的。公安局长就是我的学生，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举报你，你看我敢不敢？关你几天禁闭看你还赌博不赌？人心是肉长的，你总不能油盐不进嘛！哪个为你好，哪个为你坏你都分不清楚？那些下九流，勾心斗角，套起整你的钱，一次二次十次八次你硬要往火坑里跳，划算吗？应该清醒了！再这样下去老子就对不起了！”
　　最具戏剧性的是他老婆在家门口看，几个退休女老师在阳台上听，谁也不开腔。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着骂，得理不饶人。
　　当然，我既无精力与时间，也无勇气去举报，说说而已。不久我就到外省子女处探亲去了，将近三年才回来。
　　老家变化之大令我吃惊，我们院子前面的一条小巷如今已拓宽成一条崭新的街道，原有的破旧平房一律拆除，规划成了新式楼房，瓷砖贴墻，铝塑门窗，玻璃耀眼，户户生辉，不是多年的老住户，简直无法辨认方位了！邵琪家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在原来的地基上，贷款新修了一幢楼房，上下六层，最下面是四个商用门面，邵琪用一间开了一个杂货铺，其余三间出租。据他妻子说，修房子全靠银行贷款，修完后卖出去楼上的两层，出租两层，自住一层。租金和售房款已用来还去大部分贷款，余下的贷款靠房租和杂货铺的经营利润，两三年即可还清。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时来运转，但心照不宣，对过去的事，特别是那次的痛骂，大家都讳莫如深，绝口不谈，好象从来未发生过一样。此后几年都是这样偶尔遇见打个招呼，夫妻两热情地叫孩子喊老爷爷外，一切都平安无事。这倒使我有些陷入迷惘：研究古往今来的骂倒不失为一门学问，弥衡、贺后、鲁迅、闻一多、李敖的骂对社会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据《参考消息》2005年11月6日报导，美国科学家杰伊创建了《辱骂学》把它作为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并称“咒骂通常有助于重建人的心理和生理平衡。”
　　妙哉，歪打正着，难道“骂”也是一种生产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