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金刚
![]() 写下这个题目时,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在关外的万里平原上,在工业龙头从兴旺变成传说的地方,在这个生我养我又遭我背弃的小镇,在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行、一代代的英雄变身枯骨、所有绚丽的事迹变成传说时,谁来为那些不曾驻足青史却又不曾平凡过的人和不曾寂寞过的青春祭奠?比如八大金刚?即使是我,能说清楚的又有多少呢?我一直是一个很怀旧的人,辉煌也好,凄凉也罢,我总舍不得忘记小镇在逝水流年中的每一个背影,和那些曾经年轻过,或者是正在老去的面容。 小镇并不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往上翻几百年的历史,大概就一个端木蕻良先生在襁褓中居住了那么些时日,其他的大都是些武将、军阀、地痞、流氓之类的。比如僧格林沁,比如吴大舌头,这些人离我太遥远,因为同宗的缘故,我的姥姥喜欢说僧格林沁,说那些捻忠阁的事儿;我大舅活着的时候经常讲起吴大舌头,也许是为了证明从来英雄出草莽吧;真正能让小镇人津津乐道是八大金刚,这八个人贯穿着文革至改革开放和国有企业体制改革后的日子,虽然他们衰老的皮肉埋葬了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虽然他们义薄云天的气概在现实的淘洗中渐渐消亡,虽然他们的生命逐渐淹没在岁月的洪荒中,但是那永远故去的年代,那永远故去的事情,那永远故去的青春,在岁月静好的小镇,在安静祥和的街道,在同我一样怀旧的小镇人口中,他们是传奇。 八大金刚是八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跟现在的“SHE”、“五月天”不同,他们不是有意组合在一起才有了名字,而是因为名字才凑合到一起,本身并无过多的交集,大抵是同唐宋八大家、初唐四杰这类的命名方式差不多吧。他们不是什么伟人,只是小镇上出了名的混混,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些混混会出名,没有经历过他们那个时代,许多的事情都难以理解。八大金刚中最年轻的人也较我父亲年长许多,而今全部作古,我甚至无法完全说出这些人的名字,或许是从来没有听人完完整整的告诉我。小镇这些年岁月静好,这些人就像黯蓝的天幕上的星星一样吸引着我。我一直想写一写我的小镇,而每当提起我的小镇,这八个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总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八大金刚中,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叫王刚,我记事的时候他媳妇常常披头散发地哭着跑进我家请我爷爷主持公道,有时候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她总是挨打,她男人一喝醉了就打他。王刚的媳妇名字里面有个“英”字,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小名叫二英子,小镇人也都管她叫二英子。我小时候觉得二英子长得不漂亮,有点黑,还掉眼梢子,但是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赫然发现如今所谓的性感正是二英子当年的模样。二英子跟我三姨同年,但是她长得比我妈还老,也许是因为生活负担的沉重,也许是因为过早的结婚生子吧。王刚比二英子大了足足二十岁,王刚从监狱里出来那年认识了二英子,那时二英子刚刚十六,在床单厂上班,王刚是因为作风高调、家庭成分不好、革命态度不认真、聚众斗殴等等一系列的罪名才被关起来的,按照当时的判决,他可以在监狱呆一辈子了,庆幸的是在任何时候,总有那么几个敢站出来说真话的人为正义而奔走,所以王刚只被关了十年。1976年,刚出狱的王刚托了很多关系才到床单厂上班的。这十年让王刚失去了很多,性格也变了很多,原来的媳妇跟他离了婚画清界限了,我小时候每当听人讲起划清界限时脑海里就浮现出我跟同桌迟柏杨在桌子中间划的那条线。二英子肯定是见到王刚的第一眼就爱上他了,因为就在1976年,王刚出狱到床单厂上班那年的年底,两人结婚了,第二年秋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王强出世了。当然,小镇上也有另一种说法,是王刚强奸了二英子,二英子才嫁的。我一直不相信,如果是这样的话二英子不会不顾家里的反对,宁可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给王刚。也有人说王刚长得俊,我是没看出来。 我记事的时候王刚已经是个近五十岁的汉子,光头、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我大舅妈给我讲鲁智深倒拨垂杨柳的故事时,我想到的就是王刚。王刚爱喝酒,每天两顿饭总是离不开酒,喝完酒就撒酒疯打人,他在家里只能打二英子,我爷爷在小镇上算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十分爱操心,八十六家闲事他都管,邻里家庭纠纷、红白喜事都会找我爷爷。要是现在的居委会大妈都有我爷爷这精神,中国社会早和谐了。小镇人对我爷爷是相当尊重的,像王刚这样的大混混见我我爷爷也得规规矩矩的低头哈腰叫一声叔问个好。二英子挨了打就往我家跑,找我爷爷哭一通,然后我爷爷到她家去把王刚训斥一通,王刚再歪歪斜斜的跟在我爷爷屁股后面到我家来给二英子道歉,把二英子领回家。这样的剧本,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附近几条街的小孩都怕王刚,有小孩不听话,家长就会吓唬孩子,把你送到王刚家去。我奶奶曾经这样吓唬过我,可能是我小时候太顽皮了吧,有一次我奶奶真的把我送到王刚家去了。一路上我大哭大闹一直到王刚家里马上收住声大气都不敢出。王刚家离我家隔着半条街,走路用不了五分钟。他家住的是临街的平房,东西三间,进去就是厨房,左右是卧室,没有大门,后门出去有一个小院子。那天正好是饭时,王刚坐在东屋炕沿上就着大葱喝酒,桌上有一盆高粱米饭,摆着黄瓜凉菜、花生米和一碗大酱。我奶奶是抱我过去的,进门把我往炕上一扔,我就坐那儿一动都不敢动。王刚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冲我嘻嘻笑,我当时以为他会像妖怪那样把我吃了,吓得要死。王刚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我正是因为不肯吃饭才被我奶奶抱过来的。王刚回头冲外屋喊:“二英子,拿个碗来,咱家还有没有咸鸭蛋?有也拿出来。”二英子很麻利地端上一个碗和一碟切好的咸鸭蛋。那天我是在王刚家吃的,破天荒地吃了两碗高粱米饭,破天荒地王刚没有撒酒疯。我奶奶再也不拿王刚吓唬我了,我的天敌又少了一个。 我是个天生吃百家饭的人,出生时因为早产妈妈奶水不足,我是喝羊奶、牛奶、马奶和别人的妈妈的奶长大的。在姥姥家放养的时候每到饭时不是被大舅妈叫去吃就是被二舅妈叫去吃,有时候一顿饭连吃几家。回到自己家也不例外,爷爷对爸爸很严厉,却把我当成活祖宗供着,啥时候吃饭我说了算,吃啥我说了算,自从在王刚家吃了一顿饭后,我就在他家赖了好几天,一到吃饭时候就往他家跑。王刚家里条件不好,但是那些日子总会买些熏制的鸡鸭什么的摆上餐桌,但是最常见的还是咸鸭蛋。我爱咸鸭蛋,但是只爱吃蛋黄。在家里只吃蛋黄不吃蛋白会被妈妈打的,在王刚家把蛋黄吃了蛋白给王刚吃就是了。王刚有一群“狐朋狗友”,都是跟他一样的混混,有时候那些“狐朋狗友”聚会,王刚会带着一家人去,有一次我坐在他家的炕上叫饿抱怨怎么还不开饭时,王刚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今天我们下馆子去。真的是下馆子了,在独一处的雅座,几个凶神恶刹似的老爷们儿带着他们的家人坐在里面,见过我们进来,就跟王刚开玩笑,“老六啥时候又整出个小闺女呀”。王刚说:“这哪是小闺女,这是我祖宗,这是李叔的孙女。”有女人拉住二英子,问二英子身上的衣服在哪买的,二英子笑而不答,眼睛斜斜的吊起来,眉毛扬得很高,十分得意的样子。二英子穿的衣服都是我妈给的,我妈那时在印刷厂做采购,每次出差总是买大包小包的衣服,自己不穿了就送给别人。我妈喜欢送衣服给二英子,她说二英子把衣服穿得金贵,不像小丫她妈不管多好的衣服穿身上都像抹布一样。当时包厢里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八大金刚和他们的家人,我认识的除了王刚还有一个张德刚,是我家后院的。说是后院,并不是房子的后院,东北平原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有院子,在小镇通常是坐北朝南的,后院可以指自家后半截院子,但是更多的时候指的是院子围墙外面隔着一条街的人家,我先说完我家前院的王刚再说我家后院的张德刚。 王刚的儿子叫王强,长得极象二英子,瘦瘦高高的,眼睛斜斜的,对人总像是有三分嘲讽的意味。那时他总穿一件白蓝条纹相间的背心,隔几天就会上我家来找爸爸借书看,我家里有很多书,从爷爷年轻的时候开始攒起,摆了高高的一排大书架子占了一面墙。王强的手总是很干净,不像那些野小子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他借回去的书马上用牛皮纸包上书皮,一页一页很小心的翻看,也不会在书页上做折痕。我爷爷很喜欢他,每次训斥王刚时总是说,看看你儿子,你这爹当得像什么话。有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在街上玩,谁都不愿意当坏人就拖他来扮坏人,他就真的当坏人给我们抓,脾气很好的一个人。他与三表哥年纪相仿,据说学习非常好。后来考高中时,三表哥考了全县第二,王强是全县第五,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读,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早早的就出来混了,混的是他爸的老路,但是没他爸混得有名。三表哥考大学时,有人恐吓三表哥要抄他的卷子,不给抄就让三表哥好看,王强知道了,连着高考三天在考场外面陪考,三表哥平安无事。三表哥大学毕业后读了硕士,又读了博士,现在在中科院,每每提起王强感慨不已,三表哥总是说,如果王强生在我们这样儿的正经人家,现在肯定比他有出息。王强每每坐在酒桌上跟人吹嘘,我那发小在北京上班,单位相当好了,除了媳妇不发啥都发。王刚还有个女儿叫王颖,比我大六岁,眼睛长得像王刚,我妈妈每次见她都要问她要点眼睛长到我身上,因为我的眼睛太小,她就真的用自己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眨呀眨的,可是到现在我的眼睛还是很小。因为一条街住的都是比我大的孩子,跟他们一起玩时我总吃亏,有一次比赛捡冰果棍,我捡的最少,急得都要哭了,王颖领着一大帮跟她差不多的孩子帮我捡了很多,我的手都拿不住了。也许那是幼年的我心中最初的感动,因为抱着那一大捆冰果棍,虽然衣服弄脏了,但是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我读初中的时候,王颖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妈了,有一年寒假她到爷爷开的杂货铺里买肥皂,脚上穿的鞋子上打了几块补丁,我刚刚洗完脸正往脸上擦孩儿面大王,她摸了摸草莓状的雪花膏瓶子,说这得挺贵一瓶吧。我立刻说,不贵不贵,你拿去给孩子擦吧,这是小孩擦的。推来推去,终于让她把瓶子带走了。我高考后在家里呆得无聊闲逛去她家,看到那个孩儿面大王的瓶子还在柜子上摆着。 小镇的床单厂最早的名字叫染坊,是清朝末期是小镇上比较气派的工厂,创办人名叫王有富,是王刚的爷爷。多年来,小镇生孩子做大红褯子、娶媳妇嫁女儿的龙凤盖头,老人死了盖的蓝底白花的被面都出自染坊。那时年轻的小伙子去相亲,只需一句“我在染坊做工”,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到王刚父亲这一代,公私合营把染坊改名叫县床单厂,王刚的父亲担任厂长并负责技术。未及王刚的父亲用印着县床单厂的毛巾把脸上的汗擦干时,文化大革命来了。可怜的王厂长变成了通敌特务、走资派等种种反面人物,进入车间当技术员的王刚也变成了“狗崽子”。老王厂长被扣上高帽游街挨打,王刚的妈妈被形势所迫与丈夫划清界限,血气方刚的王刚为了保护父亲与造反派冲突并组织了一群成分相当年龄相仿的“狗崽子”成功将抗日战争时期的游击战应用到与造反派的战斗中,“八大金刚”也许就是那时候形成,因为金刚在列火中永生。抓王刚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而王刚在狱中承受的折磨也无人可以想象。文革时期万马齐谙,谁敢站出来鸣不平呢?老王厂长在十年浩劫中用一根染坊过年时扭大秧歌游街用的大红绸子悬在床单厂的门钉上结束了生命,我爷爷冒着很大的风险藏起了他的一些遗物保存近十年,直到1976年王刚出狱。王刚出狱后一度没有工作,后来我爷爷帮忙跑了很多关系才又将他安排到床单厂,但是他再回去已经不是技术员了,他只能在晚上坐在门卫看着下班后安安静静的床单厂的大院,看着吊死他爸爸的门钉。没有轰鸣的机器声,没有老王厂长的身影,什么都没有。王刚就这样破罐子破摔起来,十年浩劫后,政府恢复了王刚技术员的职务,在恢复生产的时候王刚的确发挥了作用,可惜那时王刚已年过四十,许多新东西引进来了,他不懂,许多旧东西坚持着,他还留恋着。在一个很尴尬的状态下他又回到门卫,过抽烟、喝酒、打老婆的日子。 时光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总是让人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我小时听爷爷讲文革时候的事儿,总是懊恼自己出生太晚,错过了许多的热闹,可是那样一个时代,那样的热闹又是以多少人的惨痛作为代价的呢?我姥爷的父亲、我姥姥的父亲都死于那个年代,我姥爷,这个在日本和苏联都游历过的大儒也只能在辽北平原某个村落的小炕头上经营下半生。八大金刚也只是当时的中国数千万人中的一小部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他们代表不了什么,可是在小镇,关于他们的传说还有人会讲起。据说小镇有人在县里做事被人家打了,回来找八大金刚,不久打人的人就消失了。小镇有那么一阵子经常被盗,警察折腾了半年都没有结果,有灵光的就带着东西来找八大金刚,很快结了案。我记事时王刚已显出老态,所以一直没能亲眼目睹金刚风采。不过每次去独一处吃饭时总要路过一个黑色的门楼,上面有金色的琉璃瓦,门很大,黑漆掉了露出原本的红色,我爷爷告诉我,那就是床单厂。门上有四个门钉,长长的支了出来,我一直在想,王刚他爸究竟是在哪个门钉上吊死的呢?想着想着就觉得十分恐怖,于是很怕路过这个地方。这扇门于一九九六年拆掉了,拆下来的铜钉卖的钱就够再买一扇极好的铁门了。伴随着那扇门去的,还有王刚。 王刚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走的,不知在哪里喝的酒,喝完骑着自行车往家走,路过床单厂门口摔了一跤,摔在辽北的冰天雪地里,再也没起来。辽北的雪下得结实、厚重,一个冬天铺下来,像是一床厚厚的海绵垫子,摔一跤也不会痛。没有到过辽北平原,没有经历过辽北平原的隆冬,你永远没有资格对雪做出任何的评述,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白在旭日下像云一样祥和在星空下像钻石一样晶莹,你会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和平、多么纯净,你不会想到这个世界有多少战争,你不会想到活着要经历多少磨难。白雪覆盖大地时,再无法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那个雪夜,王刚酒酣中朦胧的醉眼也许将那厚厚的雪当成了床单厂一批批的白布,很放心的压了下去,上苍怕他的子民冷,于是降下了更多的雪盖住王刚,王刚在上苍温暖的怀抱中睡去了,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仿佛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晚上在床单厂睡着时,父亲扯过一匹布盖在自己的身上。二英子打着手电筒到处去找王刚没有结果,路过床单厂的门口被拌了一跤,扒开雪堆一看,是王刚,面容十分坦然,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使得他看起来不是很可怕。那夜二英子的号啕惊醒了很多人。隔了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一句话:“冻死的人唇边是带有一丝微笑的”,这话我相信。 2010年秋天休探亲假回家,赶上了二英子的婚礼。二英子守了十四年的寡终于改嫁了。婚礼由王强一手操办,办得热热闹闹。二英子穿着一件大红的唐装风风光光的出门了,她要嫁的男人姓丁,早年是赶着驴车收破烂的,现在开了个废品收购站。老丁头是个好人,我小时候放学路上碰到他总会坐他的车捎脚,有时一群孩子,他从来不拿赶车的鞭子赶我们,只是叮嘱不要把衣服弄脏了。老丁头是个老光棍了,早年是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娶到老婆,晚年富了有人给他介绍他总是不同意,说是不愿意耽误了人家姑娘。王强的孩子上小学了,二英子在家没着没落的,王强想给她找个老伴。有人介绍了老丁头,二英子起初不同意,说是死了没脸见王刚,老丁头就见天到她家里坐着,没话找话,看见二英子买白菜积酸菜,老丁头就帮她往屋里抱白菜;看见二英子买煤,老丁头就拿起扁担给她往屋挑。冬去春来,王强问二英子,是不是慊老丁头是个收破烂的,二英子扭扭捏捏不说话,王强就说,妈,这样的你不要你还想要啥样的?二英子想了想说,要不我就跟他过?王强很高兴,冲着老丁头跪下磕头叫爹,很快二英子就嫁出去了。 王强的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可爱,小镇人说那孩子很有官相。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我是不知道官相啥样儿,这孩子长得像他妈。王强的媳妇名叫卢金凤,是小镇附近的卢家沟,那个村的水好,适合做豆腐,这样的水养育出来的女子也格外水灵。卢喜凤长得漂亮,做事麻利,就是脾气差了点,刚嫁到小镇上来时经常跟王强打得脸红脖子粗的,这几年过来,竟把王强调教得人模狗样的。王强现在不混了,将家里的三间房翻新了一下,又进了一套做豆腐的设备,夫妻俩开了小镇上第一个机器做豆腐的作坊。老丁头也不捡破烂了,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跟儿子王强一起赶着驴车到卢家沟去拉水。小镇人调侃老丁头,一点力气没花就有了儿子和孙子,老丁头不生气,总是一脸很陶醉的表情。孙子的学校要搞校庆联欢会,老丁头跟在孙子的屁股后面又捡起了多年不拉的二胡,爷孙俩一人一把二胡坐在辽北秋日金黄色的夕阳下南腔北调的拉着。人越老越是怕寂寞,老丁头晚年不会寂寞了。 王颖这些年过得挺苦,经常提着个筐往菜市场一蹲,夏天卖樱桃、卖杏,春秋卖咸鸭蛋,冬天推个车卖糖葫芦。一年四季脸都是皴皴的。她男人对她很好,家里有地块饼干都给她留着,可惜这男人没钱。九十年代初期,王颖的男人跟着小镇上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到了浙江,在一个针织厂里打工。过了几年攒了些钱打算回到小镇做点小生意过活,于是跟浙江的老板商量要辞工回家。我爷爷说,天下生意人精明最属浙江。果然不假,浙江的老板知道王颖的男人是个在现代社会难得的忠厚老实人,十分不舍,问了一下小镇的情况,很快决定跟王颖的男人一起到小镇看看。九十年代末期小镇已然穷途,国企纷纷倒闭,工人纷纷下岗,没有地方上班,不知道该怎样赚钱,于是纷纷找关系外出打工,留在小镇的很多人转行去屠宰厂或者拉人力出租车,还有一些人舍不得离开家,又没有本钱做生意只能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政府日日挖门倒户找关系以求招商引资,解决小镇的就业问题。浙江老板很快的成为政府招来的商在小镇投资建厂,王颖的男人在家门口当起了小镇针织厂的管事的。这样一来,浙江老板又多了一处劳动力廉价的工厂,王颖的男人也不用背井离乡了。王颖这才算是苦尽甘来,她先是在针织厂里织衣服,没几年针织厂设备换新,旧设备就地处理,王颖自己买了一台针织机,在家里接活给人织衣服收手工钱。小镇人经常买来毛线到她家去选图样织毛衣毛裤,一件无任何花样的毛衣只消一天就能织完。我妈爱凑热闹,一个秋天给自己织了三条毛裤,还到处张扬,说这下好了,何苦来年年拿着手针织得腰酸背痛呢。 八大金刚中,现在还活着的大多同我爸爸一样,早晨三四点钟就睡不着了,起来洗了脸穿上衣服到公园去逛逛,遇到熟悉的人聊聊,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打发上午的时间。如果有一天,哪个人没来,过了一天,他还是没来,过了一个星期,他也没来,恐怕他再也不能来了。我爸爸十分支持我写这些小镇人的小传奇,他说,写下来的话,过几年老糊涂了还可以拿出来看看,回忆一下,不然以后老糊涂了就真的老糊涂了。白发苍苍的时候,总希望有人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虽然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年轻时什么样儿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