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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荷子
  作者:加菲 发表:2017/9/17 20:07:36 等级:5 状态: 阅读:2389
  编辑按:人物形象鲜活生动。生活就是这样,不论你我,都在负重前行,敢于担当,勇于面对才是正解。
  
  2014年夏末,湘水湾的房子交房,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不动产,心情格外激动。虽然精装房省去了装修的大麻烦,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买家具、电器和各种配饰,以及搬家。一个人背着包顶着炎炎烈日跑家居市场、物流公司,在红星美凯龙看家具时,偶然从一个卖中式红木家具的店铺的橱窗里瞥见自己的身影,背着一个大背包显得背有点驼,晒得痛红的脸上淋漓着汗水,疲惫、无助与茫然的表情在脸上交错,那一刹那,我想起了许荷子,她坐在环线上不停颠簸的三轮车上头上包着大红色围巾向我招手的样子定格在我的记忆中,黑黑的脸膛上一条条溢满汗水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许荷子来自河南信阳的一个偏远的小村子,如果一定要说那个地方有什么特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应该就是孩子吧。由于贫穷落后,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许荷子与我同年,但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大女儿今年十五岁,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许荷子离家时,大女儿正在信阳市的某个超市里做收银员;二女儿小学毕业了,不知有没有继续读初中,三女儿如果活着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可是三女儿刚满百天就得病死了,并非什么重病,没给看医生而已。许荷子把手从领口伸进衣服里面,小心着有点吃力的摸出一个塑料袋来,袋子里面装着她的全家福照片,一张5寸的照片中央坐着许荷子的婆婆,婆婆身后站着许荷子和丈夫,像所有不重男轻女的家庭一样,大女儿和二女儿依偎在婆婆身边,襁褓中的三女儿在婆婆的怀里,从照片上看仿佛一团白色的毛巾。他们脸上带着极不自然的笑容。这张全家福是许荷子准备离家打工时拍的,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她就同她的丈夫去郑州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了。
  2013年平安夜前夕,在龚家桥买水果时,我遇到了许荷子。这样一个湿冷的夜晚,按理说我是不会出门的,但是住的地方弹尽粮绝,我不得不出来采购。我埋头挑橙子时,许荷子那带着浓重的河南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主任,你来买橙子啊,这车橙子是我的,你多装点拿回去吃,不要钱了,上次你帮忙我还没谢你呢”。我在浏阳很少有机会遇到北方人,所以对许荷子印象很深。
  夏天时,她在公司楼下商铺的装修工地上打零工,一件玫红色的上衣,在一群赤膊的男人中间格外的醒目,她像男人一样挑砖、扛材料,吃饭时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白铝盆,吃完饭就躺在水泥地上,枕着砖头睡觉。有一个雨天,我打着伞经过装修工地,吃过午饭的许荷子一个人躺在水泥地上睡觉,地上已经有明显的水痕了。看到我从门口走过,许荷子冲我笑了一下,翻了个身。我走过去说,地上潮,在这里睡觉会得受风的,你要是没地方睡就到我办公室去睡吧。她坐起来笑着说,没事儿,我都习惯了,我们干活的身体都好。她的普通话里带有极浓的河南腔,我问她,你是河南人吗?她说,你咋知道哩?我说我也是北方人。这时过来几个人叫她,她冲我摆摆手,我得去干活了。
  楼下的商铺装修工程整整持续了一个夏天,中秋过后的某一天,前台给我打电话说有客人找我。我让前台把客人带上来,没想到进来的是许荷子。她有点局促的蹭着脚走了进来,走了两步又站在那里,眼巴巴的望着我。我让她坐,她看了看沙发,迟疑了一下,拍了拍裤子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前台送茶进来,放在她面前请她喝茶,她有点惶恐的站了起来,前台笑着出去了,临出门时回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问她有什么事,她把从口袋里摸出了个身份证,站起来,双手举到我面前,一脸郑重的说,“李主任,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看,是真的,我不是坏人”。我双手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还给她,“我知道你是好人,你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咱们都是北方人,你别客气,坐下慢慢说。”她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告诉我,她在楼下商铺的装修工地干了四个月了,从一开始进场就在那干,到现在装修完了,一分钱都没拿到,问我能不能跟工头说一下,把钱给她。我想了想,当着她的面给销售部打了个电话,讲了一下情况,让销售部跟租用公司商铺的商户去沟通一下。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许荷子了解情况,事实上,这件事情并不在我职责范围内。商铺招租归销售部负责,租出去的门面装修费用由商户自行承担,商户与装修工人之间达成怎样的协议,我们是无权过问的。给销售部打电话,一方面是做做样子给许荷子看,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另一方面是希望销售部与租赁商铺的商户沟通一下,把费用处理好,不要找到我们这里来。经济不景气,招商工作进展缓慢,销售部熟悉与商户对接的技巧。行政工作本身琐碎,对于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力求精益求精,超出职责范围,能做就做,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近如人意。
  许荷子有没有讨到薪水,我不知道,但是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过她,我一直以为她是讨到了薪水回老家去了。身份证上显示,她的老家在河南省信阳市下面的一个县下面的一个镇下面的一个乡下面的一个村的,也许是要百度地图才能找到吧。身份证上还显示,她生于1985年,生日比我还小一月,但是从外表上看,她起码要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年。2013年平安夜前夕,天气格外湿冷,许荷子一见到我就打开了话匣子,说我是她的贵人,帮她讨到那笔钱后,她的生活就越来越顺。我本来无意于长谈下去,天气太冷了,缩在羽绒服里,我仍然能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但是看到许荷子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诚挚的表情,我想不出任何溜走的借口。我和许荷子坐在龚家桥的十字路口守着一车橙子、一个燃烧着木头的铁皮桶,周遭缭绕着烧烤、麻辣烫和炒粉的香气,还有浏阳方言的嘈杂,我们都是异乡人,许荷子这些年的遭遇就像一场悲情的文艺片在这湿冷的空气中铺展开来。
  许荷子生完第三个女儿还不满百天就背着一个灰蓝牛仔布的双肩包坐着火车去郑州。包是他丈夫的,已经用过很多年了,上面很多涂料的污渍,拉链已经坏了,用鞋带穿着,透过鞋带,还是能看到包里装的是许荷子的换洗衣服。一路上,先是坐摩托车,然后坐汽车,然后上了火车。许荷子从未坐过火车,在信阳火车站的站台上,过路的火车呼啸而过时,她下意时的缩起脖子,用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这庞然大物驶向远方,在对故乡、对三个女儿的浓浓的不舍中,那眼睛里一定也有对这个世界的新奇。
  许荷子的丈夫是有手艺的人,泥工、木工都懂一点,跟着信阳的一个包工头在郑州的工地上做泥工,工地上做饭的人说年后不过来了,他跟包工头商量年后带许荷子到工地做饭。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可怕的是这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以后肯定还是要生的,然而他打工微薄的收入和土地的给予已经负担不起接二连三的孩子了,于是许荷子就这样当起了工地的厨师,在2009年的郑州,月薪一千二,每个月发工资时只发五百元做为生活费,另外七百元过年时一起发。第一个月下来,许荷子把自己发的五百块钱给了丈夫,男人想了想,抽出一张给许荷子,让她自己留着花。许荷子仍然很高兴,揣着这一百块钱跑到工地附近的早市地摊上给自己买了一件玫红色的上衣,给丈夫买了一套迷彩服,给小女儿买了一条粉色的裙子,她丈夫看到小小的裙子,一句话没说,转身出去了。许荷子不知道,她的小女儿那时已经不在人世了。直到2010年春节,许荷子和丈夫回到信阳的老家,四处不见她的小女儿,问婆婆孩子呢,婆婆说,没留住,扔了。许荷子和丈夫吵了一架,挨了顿打,然后带着那条小小的粉色的裙子到一个十字路口,烧了。大女儿读到初三了,学习成绩不好,继续读也考不上高中,年后就不准备去上学,一个亲戚给介绍到信阳的超市里做收银员,包吃包住,每个月八百块。二女儿成绩很好,语文和数学都考满分,老师推荐许荷子的二女儿去参加信阳的一个数学竞赛,因为要花路费,许荷子的婆婆没有同意。
  春节过后,许荷子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已经有了怀三女儿被计生部门追着到处躲的经验,这次许荷子的丈夫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村里人有在顺德的家具厂里做木工,收入颇高。就这样,许荷子从河南到了广东顺德。
  家具厂里给他们提供了一间宿舍,说是宿舍,不过是一间不足六平米的屋子,门口两摞砖支起一块木板就是灶台,打开门就上床了,床也是木板拼起来的。与以往怀孕不同,许荷子感觉到肚子里这个孩子是个男孩,于是生活起居加倍小心起来。家具厂不大,说是家具厂,不如说是作坊更贴切。顺德有很多这样的作坊,老板从网上或者从大家具厂接单,雇几个人做,按合同要求规定时间做好了发货结款,多做一部分走自己的渠道销售。许荷子的丈夫在家具厂做木工,许荷子闲来无事,便央了家具厂管人的,做起了补漆的工作。在广东的日子成了许荷子打工生涯中最为闲适的时候,比起以往在工地当厨师的工作,轻松了很多,而且薪水也比在河南高了很多,只是每天与油漆接触,即使带口罩仍然有刺鼻的气味,刚开始工作时经常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怀孕六个月,许荷子的肚子骄傲的挺了起来,走在街上,经常有纳凉的老太太对着她的肚子指指点点,虽然听不懂人家说什么,但是许荷子知道他们一定是看肚子的形状猜测孩子的性别。家具厂的负责人找到许荷子的丈夫沟通许荷子生产的问题,因为广东省对外来人口控制较严格,计生部门对外来务工人员的监管力度很大,家具厂担心因此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希望许荷子离开家具厂,并且到厂区以外寻找住处。单纯的许荷子想象不到油漆对于她和腹中胎儿的影响,也想象不到用人单位对责任的回避,在异乡的土地上,在陌生的语言环境里,她是怀着那样欣喜的心情等待着即将出生的儿子,她不知道,就在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提着油漆桶弓身为那即将出厂的家具补漆时,她肚子里的孩子长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怀孕八个月的一天夜里,许荷子在睡梦中感觉到肚子剧痛尖叫起来,前几次生产都是丈夫和婆婆帮忙接生,从未做过产检,也从来没有到医院去过。这一次未足十月就开始疼痛,她和丈夫都慌了手脚,她忍着疼痛蜷缩着跟丈夫挤在摩的上,一路颠簸着到了医院。丈夫去交钱,许荷子被推进手术室。
  许荷子这次真的生了一个男孩,坐在手术室门口忐忑不安的丈夫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的涨红了脸,可是医生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孩子先天畸形,存活困难。许荷子没有看到那个孩子,她醒来时看到坐在床边垂头丧气的丈夫,她丈夫说,她生了一个鬼,他要去处理那个鬼。这是她丈夫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许荷子再也没有见过他。许荷子听医院里的人说,她的儿子下半身是正常的,但是上半身很吓人,头是歪的,下巴扭向一边,一只胳膊长在后背上,一出生就把医生和护士都吓了一跳。那孩子被她丈夫抱走的,不知道抱到哪里去了。医院催许荷子缴费,许荷子打丈夫的电话,已经关机了。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里只有她自己的衣服和物品,她丈夫连一只袜子都没留下。没出月子的许荷子身无分文回到家具厂,也许是出于对许荷子的同情和愧疚,家具厂不仅将她和丈夫未领的工资发给她,又多给她发了一个月的工资,让她回去养好身体再上班。
  许荷子的人生在她发现丈夫失踪的瞬间坍塌。她的小女儿死了,她的生出来连面都没见到的儿子也死了,她的丈夫联系不上了,联系不上,就是不要她了。如果回河南老家,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和婆婆能不能让她进家门,如果不让她进家门,她肯定会被村里人指指点点,传回娘家,娘家也不会要她。许荷子想到了死,她拿着家具厂给她的七千块钱往回出租屋的路上走了很久,顺德的冬天没有一点寒意,但是许荷子穿着厚厚的外套头上包着围巾仍然在阳光下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带着这么多的钱,她想到了要马上把钱给丈夫,可是她丈夫已经不要她了。许荷子无助的站在街头,像一个走失的孩子一样哽咽着、四下张望着。最后,她买了两包老鼠药回到出租屋。
  卖老鼠药的江西老表也住出租屋,见过许荷子,也见过许荷子的男人,也知道许荷子的男人抛下许荷子跑了。见许荷子找他买药,不忍心许荷子走上绝路,所以给许荷子拿了没用毒药泡过的米,就算许荷子吃了,顶多拉一次肚子。带着必死的决心吃了老鼠药的许荷子因为老表的不忍没死成,睡了一觉搞清楚状况再去找老表,老表却说,你要是死了,这辈子就真啥都没了。许荷子说,我现在也啥都没了,我娃没了,我男人跑了,就剩我自己了。老表说,你自己也是条命,想想你爸妈,好歹生你一回,你还没给他们养老送终呢;你还有两个女子,以后能享福呢。老表也是个苦命人,早些年在采石场干活,碎石崩进眼睛,只剩下一只眼睛。老婆拿了他的赔偿金跑了,留下一个儿子。老表没有再回采石场干活,他怕有一天石头崩进他的脑袋,他的儿子和他的老娘就都没有倚仗了,于是老表跟着亲戚做起了卖老鼠药的生意。像很多赣南山区的土地一样,老表家的地里长着桔子和橙子,一年四季,老表都在外面漂着,只有冬天才会回到老家去,摘橙子、卖橙子、修房子、杀猪、过年。老表对许荷子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到我家去吧,我老家风景好,守着景区路边卖橙子也能赚几个钱。于许荷子而言,老表是她那根稻草。
  我遇见许荷子的时候,已经是她跟老表卖橙子的第三个冬天。三年来,她跟着老表骑着三轮车四处漂泊,卖橙子、卖老鼠药、在建筑工地做过力工、在服装厂剪过毛边、在家具厂刷过漆……做的都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老表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也没什么手艺,好在对许荷子很好;许荷子不是一个复杂的人,有口饭吃,有人对她好,日子便过得了。这些年许荷子没有回过老家,她的丈夫也没有找过她。从她能联系到的老乡那儿,她知道她的丈夫这几年也没有回去过,别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她的婆婆到处跟人说她是丧门星,克死了儿子还要克男人。许荷子一直惦念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前年她买了自己的手机,给她娘家打过电话,电话接通便是破口大骂,联系上了大女儿,接通电话,许荷子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另一边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就拒接,没隔几天就欠费停机了,许荷子给大女儿交了一百块钱的电话费,但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过。许荷子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老表,好在老表的儿子很乖,见到许荷子就管她叫妈,许荷子刚到老表家时,上个厕所的功夫都会被老表的儿子抱着大腿哭,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的喊:妈你别走,妈我听话。而这一声声妈,叫得许荷子越发生出对自己两个女儿无尽的愧疚。
  “李主任,你想家不?”隔着烟熏火燎的空气许荷子的声音透着湿意。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话才能够安慰她。我想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能也不应该依附他人存在,靠山山倒,靠海海干,但是毕竟她这将近三十年的光阴都不是在依靠而是在不停的找寄托;我想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对于像她男人那样的行为就应该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是毕竟她至今还牵挂着父母和孩子,而维权的路对于目不识丁的她又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我想说,父母子女都是前世的缘分,此时断了联系,也许以后命运会有别的安排,随遇尔安等等这类的屁话我真心说不出口。于我而言,到不了的远方,回不去的故乡,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而许荷子不一样。
  那袋橙子,最终许荷子没有收我的钱,我解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打开披在她身上,在这寒夜里,希望能给她一丝温暖。年会前的一个中午,刚结束一次考评会议跟几个同事出去午餐的路上,我最后一次见到许荷子,她坐在环线上不停颠簸的三轮车上的一床脏兮兮的被褥中间,头上包着我的红色围巾,黑黑的脸膛上一条条溢满汗水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冲我一边招手一边大喊:“李主任,我明年还来给你送橙子”。我冲她摇手告别,从她离去的方向可以远眺大围山。

  初稿于二O一四年九月湖南浏阳
  修改于二0一七年九月湖南株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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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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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光光 发布于 2017/9/17 20:08:15  
作者:李懋,笔名加菲、镶蓝旗德格格、长袖善舞,辽宁铁岭人,现居湖南株洲。生于80年代,9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陆续有作品发表。双重性格,完美主义,表面开朗,内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