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
![]() 我常常远眺江对岸郁郁葱葱的树,尽管没有一棵长着故乡的模样;我常常凝视雨积压的乌云,尽管南国的雨后没有黑土地的芳香;我常常遥望北方的天空,尽管目光穿不透千山万水抵达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棵树在村子的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片地很多年以前是姥姥家的地,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永远是年轻时的模样。那棵树却很老了,再也长不高了,躯干扭曲着,在秋收的时节里一片一片的落着叶子,不知道叶子落尽,是否会露出精灵的房子。北方的天空上乌云翻滚着孕酿着一场大雨,我的姥姥、舅舅和姨妈们急匆匆地收割着玉米和高粱,大舅坐在马车上挥响鞭子,乌云下两匹马拉起一车玉米的金黄,我靠着装玉米的档板坐在车后的金属横梁上晃荡车两条腿,看他们忙碌的身影渐行渐远。幼年的我不知道,渐行渐远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时隔二十多年再怀念时发现,渐行渐远的即不是我也不是他们,生命的轨迹如同黑土地上的车辙,深深的印在心里,却荒芜在岁月里。 我姥姥走了,在我还无法将瘫痪在炕生活不能自理的她与记忆里弯着腰拄着烧火棍子背着我漫山遍野的不停劳作的她结合到一起的时候。是啊,在我的记忆里她是那样的强壮、那样的能干、那样的泼辣、那样的剽悍,在我的生命里,她是山一样的存在,庇佑着我,给予我最安全、最温暖的依靠。 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我还在襁褓中时,就被送到姥姥家的火炕上。我在那铺长长的大炕上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喊着“预备”像运动员一样从炕头跑到炕稍……房子是满族传统的口袋房,坐北朝南,门开在一端,进门左边是灶台,右边堆着柴,对面是碗柜,绕过灶台迈过门槛就算进了屋,屋子南北都有窗,十分通透,靠西头的是一溜木厢,本色应该是红漆的,天长日久已经变黑了,只有木箱上的铜饰,在岁月的尘埃中闪闪发亮。靠南边是一铺大炕,炕很长,睡个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姥姥和姥爷在这铺大炕上养育了九个子女。炕稍是一只大红色的炕柜,做工十分精致,可是年代久矣,被岁月涤尽了光彩。老舅结婚前,姥爷请人把屋子从中间挡了起来,成了两间房,里面一间做了老舅的婚房,我的儿时从那时起戛然而止。姥爷去逝后的那个春天,姥姥每天坐在炕上为自己做寿衣,一边做着一边跟我念叨,姥爷的寿衣做得晚了,裤子都是赶出来的,针脚不好,穿到阴间去不体面,这件事她耿耿于怀很多年。那个春天,我一直缩在里面的屋子里,假装听不到姥姥的碎碎念,假装姥爷还在外屋的炕上。那个春天风很大,有一次把窗子吹开了,我和姥姥很费力的才把窗子关上,想起姥爷,号啕大哭,姥姥就那样抱着我,像我小时候一样,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后来,老房子被拆掉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新房子,我便再没有家了。 姥姥和姥爷的感情是复杂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相爱相杀。姥爷的前半生都在为自由和民主的理想活着,抗战过后开始国共内战,而后蒋公败走台湾,姥爷便只剩下肉体的躯壳。同那个战乱的年代许多飘零的家庭一样,姥爷的自由和民主的理想牺牲了姥姥的一生。尽管一百二十台抬妆僭越了和硕格格,尽管夫家的门风在东北赫赫有名,尽管同窗好友都在羡慕,她终究不得不结束每天骑着马别着枪到县城读中学的日子,嫁进了穷乡僻壤,从此世界就是高墙内的四角天空。家风严谨意味着规矩多,衣食住行都在条条框框内,姥爷家族庞大,一天三遍的请安直系亲属可以站满整个院子,单单是堂兄弟就有十几个,一处礼数不周都要惹人笑话。而姥爷依旧可以留学日本、苏联,依旧可以反抗封建家庭,依旧可以革命,依旧可以抗日。我羡慕那个年代的爱情,两个素未蒙面的人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从此后相濡以沫荣辱与共。很遗憾,我生活的年代已没有对爱情的信仰。读林觉民的《与妻书》时,我想到了姥姥,不同的时代的更迭中,女人总是容易被牺牲的一方,林觉民的壮烈背后何尝不是对妻子的薄幸。可是在姥姥的前半生,即使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也并没有维系多久。 1945年,国共内战,枪口从对外转向对内,从抗击侵略变成自相残杀,姥爷迷茫了,他很快离开军队,回到老家,关起门来,像一个正经的农民一样过日子。而后是国民党败走台湾,新中国成立,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土地改革将姥姥和姥爷定义为地主,没收了土地、牲畜、财产,只留下一幢房子,甚至没有留下一粒粮食。姥爷被拉出去批斗,姥姥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姥爷家借米,趁着天黑,一个人抱着半斗米回家,家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文化大革命送给姥爷国民党特务、走资派、牛鬼蛇神、……等等一系列称号,剃了阴阳头,带了高帽子四处游街,无休无止的批斗,关牛棚、写材料。我的姥爷固执的坚持自己的信仰,已怀着必死的决心坚持自己的清白。庆幸的是饥饿让人失去了持续批斗的精力,而后的很多年,野菜、榆钱、树叶、树皮、草籽……都成了盘中餐,曾经的将门小姐沦为田头农妇,到我出生时,姥姥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东北农妇。 我的姥爷在年复一年的运动和批斗中垮掉身体,丧失劳动能力,家里外面全靠姥姥一个人支撑着。我有五个舅舅和四个姨妈,单纯的把孩子抚养长大已属不易,想让孩子上学读书改变命运,对地主成份简直是做梦。为了让子女上学,我姥姥每天不到凌晨四点就起床下地干活,挣全家人的工分,让孩子上学。我的五个舅舅和四个姨妈学历最低也读到了初中毕业,我大舅去逝前从事财务工作,我二舅、三姨和小姨从事教育工作,我四舅从事电力工作,我小舅在政府机构任职,我三舅、四姨和我母亲下岗后做生意。村里人经常羡慕姥姥的孩子有出息,姥姥却跟他们一再强调读书的重要性。村里有孩子逃学去玩,被姥姥看到少不得一顿教训;有家长不让孩子继续上学,姥姥也会加以劝阻;我有六个表哥、两个表姐、两个表弟和三个表妹,姥姥会问到每一个人在学校的表现和学习成绩。 她经常说:“不怕不会,就怕不学;不怕笨,就怕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的五个舅舅和四个姨妈先后读书、工作、结婚,用去了姥姥大半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她总是很穷,很舍不得给自己花钱,却努力的维持着旧式家庭日常迎来送往的礼节和体面。姥姥和姥爷都出身于旧式的大家庭,尽管经历数十年战乱的颠沛流离,同宗同族盘点下来仍有数百人之多,她记得每一个长辈、每一个同辈的生日和忌日,即使在她垂垂老矣瘫痪在床时,她仍旧提醒家人出席这些远近亲戚的重要日子。逢年过节,总有很多亲人来看望姥姥。我的姥姥慷慨而侠义,她初为人妇时受尽婆婆小姑的刁难,却仍能为婆婆送终守孝,在小姑落迫时给予援助。 她不信佛,却活得大气坦然,晚年偶尔会讲起她年轻时所受的不公平,有时候我听得愤愤不平,但是她却能不计前嫌的对待每一个人。姥爷在文革时经常被隔壁老姜和后街老许武斗,晚年时老姜的子女不孝,一年到头经常食不果腹,姥姥却给她送去舅舅在外面高价买来的各种地方特色美食;老许的孙子到了适婚年龄却因为家境困难而娶不到媳妇,姥姥央我二表嫂介绍了外村的姑娘给他。因为姥姥的慷慨和热心,她成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十里八乡的人家庭矛盾、邻里问题都会找姥姥主持公道,姥姥近百岁高龄去逝,一个乡的人都来为她送行。她的精神,也影响着每一个家人,注重大体、顾全大局,奉献家庭,兼济他人。姥姥的一生是一部史诗,贯穿着民国、伪满、抗战、内战、共和国成立、文革、改革开放……一个个的历史时期,百年钟声惊澜,往事久风霜,而经历岁月的淘洗,家风二字愈加珍贵,尽管在这个男权历史悠久的社会,读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女人是推动历史前进的车轮,而回首我姥姥的一生,我更加坚信女人是把握时代发展的舵手,因为女人还有一个身份是母亲。 我出生六个月就开始生活在姥姥身边,现在回首,我是幸运的;而在姥姥看来,我却是不幸的。因为一个婴儿不能生活在自己的母亲的身边。相对于我的表兄弟姐妹,姥姥给予我更多的爱。我的幼年白天在姥姥的背上度过,晚上在姥姥的怀里度过,她常年劳作累弯了腰,却还是背着我走过漫山遍野,农村孩子多数都是放养,极少有像姥姥那样溺爱我的,姥爷常年卧病,姥姥每天不到凌晨四点就起床下地做农活,中午休息后还要带着我上东山采花,下河摸鱼,晚上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因为从小睡觉不老实,姥姥夜里几次醒来给我盖被子。家里做好吃的,总是给我留着,舅舅姨妈们买给她的吃的,也要给我留着。看到村里的孩子有什么新鲜的玩具,她也惦记着买给我。 我后来离开姥姥家,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离她越来越远,只能在寒暑假回到她身边,她却想办法将我爱吃的东西带给我。我最小的姨妈出嫁后,姥姥的经济条件才慢慢好转,但她依然对生活十分节俭,肥皂用完了剩下的碎渣用布袋收集起来用;干活穿的衣服、平时穿的衣服和出门穿的衣服分开来;家里做了好吃的,她总是先给晚辈,剩下的才自己吃;别人送来的水果她总是自己吃坏的,把好的留给其他人。她喜欢首饰、喜欢漂亮的衣服,早在她出嫁时的嫁妆里就有近三十台头面,几十台金银线绣制的衣服,可是终究是被历史消磨了。我小时候看见奶奶戴金戒指,想到姥姥没有,用零花钱在地摊上给她买了一个假的,她看到了非常诧异,但还是马上戴上了,后果我看到她坐在灶前流泪。 我工作后的第一年春节,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棉袄,她很高兴,准备出门的时候穿,可是没过几年,她就瘫痪了。从2012年到2015年,她去逝前的这段时光一直在炕上度过,尽管有保姆、有母亲、有舅妈、有姨妈一直精心侍奉,我中间几次回家,却感受到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思维越来越混乱。她一生的经历在幕年的梦里重演,她经常拉着我的手讲述那些过去的事。我会搬个枕头倚在她身边,听她讲那些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2015年5月13日,农历乙未年三月廿五,我母亲六十岁生日,早晨很开心的给母亲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母亲在电话里声音颤抖着告诉我:她一点都不快乐,她没妈了。那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我姥姥殁了。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懵。佐领见了睁大眼,管它叫作海东青,拴上绸子戴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再想起这首儿歌时,恍若隔世,姥姥还在北方寂寞的天空下、空旷的院子里、热乎乎的火炕上,碎碎念着她一生经历的荣辱兴衰,而我就坐在她旁边,饶有兴趣的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她还是我幼年的模样,我亦不曾长大。仿佛一觉醒来,而后的所有经历都只是梦一场。 寿无金石固,人生忽无寄,今天又是我母亲的生日,而姥姥已辞世整整一年了。一年来,我总想着写一些文字给我姥姥,我总想写我姥姥用一生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的故事,可是每次回首我姥姥的一生已经完结再无延续,我总忍不住的嚎啕大哭。我在襁褓中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有姥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姥姥走了,于我便是失去了故乡,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 我姥姥去逝后,我没有再回过老家,我一直在逃避现实,始终坚信,只要我不回去,他们一定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一定在这个世界上像过去一样的活着,他们都活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我不回去,记忆便不会被打破。而今我却已开始像姥姥一样坚强而勇敢的让自己直视人生,直面死别,我反复的告诉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途程,必须循着一定的轨迹前行,而死亡则是最终的归宿,于是剩下的只是反思与自省。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哀游子茕茕其无依法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月落乌啼,泪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姥姥 ![]()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6/5/8 23:08:08
委实感人。你得给我买一提面巾纸才行,否则坚决不依!!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6/8/9 21:24:20
[推荐]该作品已收录守望文学网2016年5月优秀散文作品集锦,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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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然野 发布于 2016/5/3 17:54:58
文章耐品耐读,层理分明缓缓道来,大凡小事韵意其中,值得推荐的好文。
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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