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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
位置:现代小说·如歌岁月
作者:san
发表:2009/5/17 17:19:23
阅读:42509
等级: ★★★★
编辑按[漂泊自由的阿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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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封信
第2章 第二封信
第3章 第三封信
第4章 第四封信
第5章 第五封信
第6章 第六封信
第7章 第七封信
第8章 第八封信
第9章 第九封信
第10章 第十封信
[连载结束]
第二十三封信
  
  第二十三封信(收信时间:5月25日)
  钉子。
  其实
  “说话啊。你难道不知道当你不说话我有多么害怕?”
  “说什么?一句还是两句?”
  “不管一句、两句,不管什么,你只是不能停下不说。四下这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当你不说话,这个世界就没有了。”
  “给我说说吧,这些年一个人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知道我喜欢喝白菜粉丝汤。但有时候也没有,只有一杯清水。也算不得很坏。别的嘛,还有一个馒头、一根咸菜。”
  “别的呢?”
  “你是问我得到它们的漫长过程,是吗?在秋天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没有恐高症,你会爬树,那么来帮我们采松子,好吗?’‘好吧。’我说;我不在意双手粘满松香。在春天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会骑马,风不会把你吹碎,那么来为我们放羊,行吗?’‘行啊。’我说;当风把我吹碎,在天上,我用云彩把自己重新黏合。在夏天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是个人,你会说话,那么来给我做个情人吧,可以吗?’‘可以嘛。’我说;当你会说话,我未必就会说话,可当你跟我说话,我肯定会跟你说话。又一个秋天,有人对我说:‘你有一张苍白的脸,你会说谎,那么来给国家做个间谍,同意吗?’‘同意啦。’我说;当我正正经经说一个谎,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并非我在假装害羞。又一个春天,有人对我说:‘你有一个影子,你站得稳,我家门口的一株棠梨树前个冬天枯死了,你来把它模仿出来吧,答应吗?’‘答应啰。’我说;我喜欢一株棠梨树,虽然我未必喜欢我模仿出的那一株。……你看,我不拒绝人。没有什么是复杂的,在记忆淡薄到透明的单纯生活里。”
  “你漏下了两个冬天,冬天怎么样,也对我说说吧?”
  “冬天太冷了,我就做了一个窝,蜷曲在里面……”
  “做一个窝?在哪里?怎么做?”
  “你就是爱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你怕我说到真实,是吗?不就是做一个窝嘛,在树上、在草丛中、在山洞里、在石缝中,哪里不可以呢,只要可遮风避雨?你没有见过小鸟的窝、兔子的窝,难道我做一个窝会比它们更难?——我蜷曲在我的窝里,尽量减少身体的活动以减少热量的损耗来达到温暖自己的目的;蜷曲着,我觉得这个动作很舒服,很可靠,左手感觉到右手、右脚感觉着左脚、双腿感觉到身子、胳膊感觉到脑袋,我时时感觉到自己,我很安心,很快就把冬天过完了,有时候简直希望它慢一点,可它总是那么快,春天来了,这次多半我要去给人家模仿一个看门的石狮子……”
  “你从前告诉我的不是这样?”
  “从前,那不过是怕有人担心,我说了一个谎。你知道我是会说谎话的。可你就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你就没有认真地看。”
  “可能是吧,我光顾着说,光顾着听了——你不见怪?”
  “当然不。我也最愿意你说,最愿意你听。”
  
  传说
  “说话啊。当你不说话,仿佛你不再是你。”
  “说什么?有时我想到了一个词语,以为马上就要说出来,结果却是瞬间忘记了,于是我只好想着过去,看是不是能一把把它抓住。”
  “当你不说话,仿佛我不再是我。”
  “告诉我,你真是你吗?”
  “走得多快啊,我和你,还有我们周围的一切,树木,花草,山水,天空……这个问题你昨天已经问过我。我想,在你今天一个从前的梦里,我并不是我。”
  “可是为什么啊,你昨天对我说的是你就是你?”
  “昨天是昨天,昨天那是在我一个未来的梦里。你要知道,每个人的梦里都只有他自己,比如,现在这个在你的梦里跟你说话的我其实是你,不过是披着我的样子,我在对你说的也不过是你想要我对你说的。你看,现在我多羡慕你,我对你什么都说——那么,现在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呢?”
  “既然你是我,你就不能自己知道吗?”
  “也许我也是知道的,可我总愿意你来问。”
  “你说,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个城堡而我没有?”
  “这个问题得从很远很远的从前说起,然而我不敢预先知道,当我说过了这些我所知道的远古是否就能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并非我知道得太少,而是我无法预见在时间散落中它的实质将要流变到哪里;而你还要听吗?”
  “我当然要听。你知道我不怕你说什么,我只怕你不说什么。”
  “在那个遥远的从前,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一个城堡,一个挨着一个的只是人,比山林中的树木、比野地里的草还要密集,人人都四海为家,不停地流走。作为一个物种这是人类极盛之时,然而盛极则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们很快耗尽了空间,同时还弄脏了时间……”
  “你说‘耗尽了空间’、‘弄脏了时间’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清楚,传说里仅仅说到了‘耗尽’与‘弄脏’,并未对它们的具体内容做出任何描述。也许就如同我们现在的时间,你现在在做一个梦,这梦是关于从前,我在你的梦里,可这个我是未来的我;而你在昨天那个我的梦里是个从前的你,可这梦又是关于未来……时间完全混乱了,现在里含有了百分之四十一的过去、百分之三十二的未来,现在不再是纯粹的现在,过去与未来也同样。至于‘空间的耗尽’,也许不是简单地把空间压成了面,或者都没有一点压缩,而是把太多的空间相互打通了,也就是说没有了空间的限制——你能想象,若是完全没有限制,空洞洞的一片,这空间似乎也可以说是没有了。我之所以想到这种情况是因为在后来,也就是随着空间的耗尽和时间的弄脏而爆发了大规模的黑斑病、人口大量死去之后,人们得到的应对方法就是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建起了城堡,活下来的人只能生活在里面。因为,据说除了标定空间之外,城堡还具有过滤作用,可以把时间过滤干净。”
  “可城堡外面不是也有人吗?野蛮人不也是人吗?”
  “野蛮人当然是人,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的。可是人们在城堡里的生活并不幸福,因为没有任何希望,经常有成批成批的人跑到城堡外面去自杀。因为这种事发生得如此频繁,自杀的人是如此多,所以也时常会有人自杀未遂。死过一次的人一般是不会再死一次的,但他们也再不能返回城堡了,于是就留在城堡外面做了野蛮人。”
  “这么说,在耗尽了空间和时间弄脏了之地人毕竟还是能生存的?”
  “应该是这样。因为这个时候人毕竟已经少了,也许弄脏的时间慢慢干净起来,而且很显然城堡对于城堡外的空间也是具有限制作用的,虽然不及城堡内部来得显然,而且这些有心去死都没有死成的人,应该都是些生存能力比较强的。”
  “后来又怎样了呢?”
  “后来,为了防止自杀人们想到了古老的抽签法,从每一万个人中抽出一个人,作为牺牲者由他们组成了一个组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国家,让它来发号施令。”
  “发号施令与防止自杀有什么关系?”
  “人的一生不就是等些命令吗?有命令让他去死,他就不会自己去死,有命令让他去杀人,他就不会自己去杀人……虽然好些人一生也未必等到过一个命令,可命令总是有的,总是有一个命令可以让他们去等待的;大部分人,这也够让他活得安生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在同你说话。”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话?”
  “因为我愿意同你说话。”
  “你为什么愿意同我说话?”
  “我想知道什么;我寂寞。”
  “你为什么想知道什么?你为什么寂寞?”
  “我也不知道。可你为什么问我这些?你能回答这些吗,假如我问你?”
  “我也不能回答。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我们就是如此,似乎没有一个理由,也许就是因为那个理由不是我们自身的,而是来自于外部,也就是说是一个命令。”
  “可你说的这些为什么我从没有从别人那里听到过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它的呢?为什么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它?”
  “我也不知道。我似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它。除了我们说话,现在你还听得见什么?”
  “你从前告诉过我,这是寂寞的声音。”
  “对,这是寂寞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你静下心来注意去听你总能听到,即使在扰攘的白天,若是一个人寂寞着你也听得到,若是你把脑袋贴在地面上,你会听得更加清楚,你知道它们是出自哪里吗?”
  “地底下?”
  “对。地底下。据说,在地底下有一种以传说做动力的车在火焰上跑着,有一种以情绪做动力的轲在气流中跑着,有一种以意念做动力的轺在电流里跑着,它们比我们最快的马都要快上至少一万倍;此外它们也来自天上,在九万里高空之上还有一种以加热过的湿沙子为动力的辒在飞着,由于同光线不可避免的摩擦发生了强烈的颠簸,动力箱里的沙子会发出类似于炒豆子的声音,同时高空中的每一束光波里都加载有一串电磁波,当它们穿过云层发生短暂性的分裂就会生出如同风吹过罅隙的空洞声响——在这个声响的中心,据说,时间会变成了颗粒状,而空间是一种波动;——它们都属于国家。作为牺牲者,国家组织有使用它们的特权,而据说在那个遥远的从前,人人都拥有它们。”
  “可我的问题你还是一点没有说到。”
  “你想想,什么人会没有一个城堡呢?”
  “野蛮人。”
  “对,也许你是个野蛮人。但还有别一种可能,也许你是属于国家组织。”
  “可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呢?”
  “你知道为什么国家会需要这些快得如此可怕的机械吗?虽然它们是耗尽空间和弄脏时间的元凶,即使它们的数量现在大大减少了,但再次耗尽空间和弄脏时间的危险依然很大,因为现在的时间和空间比之从前脆弱了许多。因为国家需要把大量的命令及时送到需要这些命令的地方去,否则就会发生大的动乱,威胁到国家的统治。但除了这种十万火急的,可说是应付于一时的命令之外,还存在有别一种命令,这是一种更加根本、更加重要的命令,虽然对时间的要求不是那么苛刻,但必须保证它们准确送达,否则威胁到的就不仅仅是国家的统治。这些命令当然只能依靠人来传送,这种命令的奇特之处在于这命令就是传送命令这个人本身,就连这个人自己也不知道这命令的内容,或者说就是他本人不知道,而只有别人才能知道。”
  “我是个命令,我是没有看出它的内容来,那么,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我也没有看出来,也许时机还没有来到。但也许也看出一些来了,比如,在你面前我不能停止说话,因为这个世界的命令已经太多了、而说话如此少,再这样下去,又会有人成批跑去城堡外自杀,会有人要把城堡的墙推倒。”
  “它本身也是一个命令?”
  “对。当命令多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必须要以一个命令去抵消这些命令。”
  
  彩票
  “说话啊。当你不说话,你在哪里呢?”
  “说什么?夜隐没了一切,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这堆小小的篝火,无聊得发抖。”
  “当你开始说话,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你吗,那片黑色里真的隐着你这个人吗?”
  “给我说说吧,你昨天的梦。”
  “那是我们走在山腰的一条公路上,四下没有人迹、没有人声、没有一个人,红色的土、红色的山、红色的黄昏,我们是要走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就只是幸福;当我们捡到一根谁遗落在路边的甘蔗,甘蔗里就只有甜。”
  “遗落在路边的一根甘蔗,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
  “也许是甘蔗车上掉下来的,也许是有人故意留它在这里,因为三天前已经知道这个傍晚我们要从这里经过……这种事情要发生,谁也没有办法。”
  “你是说它有一部分是注定的?那么,然后呢?”
  “然后是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在坡的一边有一间矮房子,红色的土墙、青色的瓦,上面尽是尘土。在坡的边沿表面上有好些细细的石子,在坡的半中央一捆褐色的荞麦杆上伏卧着一个姑娘,她穿着水红色的百褶裙、绛色的上衣,鬓发梳成双鬟,她有一个圆的脸盘,晶莹妩媚,水果一般的新鲜——美丽的边沿,有一个干瘪的刽子手拿着一把尖刀正在把她残杀。”
  “可是,需要如此凶残吗?”
  “不。他并不凶残。至少他面上毫无凶残的表情,最多不过是冷漠……不过,你先不要提问吧。这回,我的叙述不适宜停顿,我需要一口气说出一整句话。当需要提问的时候我自己会问的,当我说完了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好吧。你接着说,我就等着你来问。”
  “刽子手先在姑娘的脸上划了一刀,斜弯着很有动感的一个弧形,贯穿过她的半边脸孔,就像鲤鱼的鳃。这一刀划得并不浅,当划完了,刽子手还伸进一个指头去皮肉里,似乎要把它从这里撕开,但也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抬起头来朝四方扫了扫,这是要邀人来看清他的成绩——所有这些他都做得很慢,就是为了便于人们观看。起先我没有发觉,有那么多人在看。姑娘紧紧闭着眼睛,看得见长的睫毛,她一动不动、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很显然,她被麻醉了,但这麻醉并非是让她的痛感消失,而只是使她不能动弹,让刽子手更好下手,她的身上没有任何绑缚。刽子手很仔细地又在她脸上脖子上拉了几刀,姑娘一直只是低低地喊着:‘妈妈!妈妈!’——你能想到她是为什么要这样喊吗?”
  “这是人在将死或在不能忍受的痛苦中的一种本能的呼喊。在完全的无助中每个人都是孩子。”
  “可是,你错了。开始我也几乎是这样以为的。这个城堡的彩票业务非常发达,最成功的一种是用人来玩的,也就是我正在叙说的这一种。人们买彩票猜测的是刽子手用几刀能杀死这个姑娘……也许是有些看不下去,我到四处去转了转:路边一棵肮脏的苹果树,几个被尘土盖住了一半的青苹果,去到那间矮房子的正面,看到好些人在排队,他们都是两个一对,年轻的母亲领着一个孩子、年老的母亲领着一个姑娘,他们大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尤其是那些孩子,可说是衣不裹体——其实,他们穿在身上的很难得说是衣服,有些连布片也不是,而就是几缕麻线葛丝。随便找个人问问,一切就清楚了,这些母亲是排队来出卖自己的孩子,就是出卖给彩票公司,就是出卖给彩票公司用来在摇奖中残杀的。这下,你该知道姑娘为何一直喊妈妈了,那是疼痛于被自己的母亲所出卖。人生在这世上,能不被他人利用、迫害那是很难避免的,可还有什么比被自己的母亲出卖更痛苦的呢——你能想出来,彩票公司为何偏偏要杀人而不是动物,为何偏偏要杀母亲的孩子,要杀最年轻、最美丽的姑娘吗?”
  “这样的残酷更能吸引人,提高彩票的发行量?”
  “当然是这样。这个城堡的彩票业务一直很发达,彩票把什么都玩过了,再没有什么能刺激人购买的欲望了,最后的招数就是杀人;而且据说,这个城堡人口过多,人也便宜,相比较于同等质量的动物——现在,你没有什么要问吗?”
  “似乎没有。”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被打动了,或者你被吓着啦?——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杀到了最后,那姑娘已经血肉模糊,从前那个漂亮的人儿完全看不出来了,现在连个躯体都说不上,而只是一堆肉,但她还没有死,呼喊依旧低低地传来;还是那个声音、那两个字。而刽子手不再是前面那样如同干精细活计一样慢慢杀她,仿佛因为她也不再是一件精致的造物,他只是举着尖刀在她身上乱砍乱剁……后来,我听见彩票公司的人说:‘在传说里人是神用泥土造的,而人用泥土、用木石、用金银铜铁是造不出一个人来的,所以,人是人在这世上所能有的最大、最美的创造,而把这样的创造毁灭也就来得最残酷,尤其是由他们的创造者亲手把他们献出来。而这个城堡的人坚硬如铁,只有最残酷之举才能把他们打动。’而另一个人说:‘不对。生一个孩子、把他养大,这本是人在世上最大的赌局,把这个赌局在结束之前作为另一个赌局的筹码押出去,而之所以把它押出去却是为了戒赌,因为若是不把它押出去,后面还会有无穷无尽的赌局,这才是它真正的残酷之处,真正打动了彩票购买者也是它。’‘你说戒赌,可我知道有人把那赌局提前押出去就是为了买几张彩票。’‘对啊,难道这还不够残酷,无论中与不中那彩票,那数字刀刀残杀的都是心头肉?’”
  “完了吗?”
  “你想要它完吗?”
  “最好再有点什么,把它裹在中间,就算是一点掩盖吧。”
  “然后我们来到一片新近翻挖过的地里,满眼红色的土,要走好大一片地方才能找到一株绿草看看,但我们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看,只要抬头看着,我们脸上总有远处吹来的风,干净凉爽。后来,我们遇见了一群陌生人。说他们陌生,不是说我们不认识——在这里除了我们自己,别人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也许因为他们是来毁灭这个城堡的——可是却又迟疑着,久久没有动手。我们有些害怕他们,尽管我们希望他们尽早把这个城堡毁灭,甚至整个世界。但也不是那么怕,当他们一群人围住我们,开始同我们说话,我们很平静很认真地回答他们的问题,阳光照着,他们的身子闪闪放光。我们害怕他们,也许仅仅因为他们同我们不一样,我们猜想他们是神鬼化来的。”
  “还有吗?”
  “后来,他们从一棵梨树下面翻过一个红色的山坡,很快,银灰色的样子走得一个不见了。”
  “这回你说到的‘我们’是谁呢?”
  “就是我和别一个人。”
  “别一个人?只不是我?”
  “不对。在我的梦里,谁不可以是你呢?”
  
  假设
  “说话啊。快让我相信你。”
  “说什么?难道你现在不相信我?”
  “相信。我任何时候都相信你。可是,你仍然需要让我不停地相信你。”
  “给我说说那场大火吧,在火红色的黄昏里。”
  “火红色的黄昏里,平原上,一个城堡的遗迹凄凉得让人想哭。这些断垣残壁,这些巨石梁柱,从它们的样子你很容易能推测出我的城堡的当初的样子。这些葡萄藤久久无人打理,早成了野葡萄,晚风吹过它们,发出扑啦啦的声响。一切都毁了,只有它们坚硬如此地活了下来,如此冷酷地爬过庄园的断墙,一点也不想感到灼烧的疼。它们如何能如此无情,难道那个刺绣女工的纤纤玉手不曾抚过它们的藤蔓?——我想,最好是惩罚吧,那来自天上的火。你不是说过,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火。一切是火中生成的,毁灭也将在火中。”
  “未必不可以是报复,当你送给他黄金,你不是看见那人的窃笑了吗?”
  “可是,在我的梦里,我不愿意出来第三个人。不如等到以后、去到他的梦里再追问?”
  “可是,若是去到他的梦里,他不愿意说,他沉默了事呢?在他的梦里你将如何迫使他说话呢?不如现在,在他是你的时候,让他把一切说出来?”
  “有了第三个,多半就要有第四个,比如,同他一样藏不住笑的早就有一个,他要带我远走西部不就是恐惧逃避吗?当他终于明白他再怎样逃也逃不脱时,加上一点点良心发现,他就带我返回来,可他一路犹豫彷徨,他的良心反复无常,终于如愿以偿身死在路途当中;然后又要有第五个、第六个——你知道,要追问首先需要去到人众的地方,需要求得一个又一个人的谅解——,虽然他们都会一一是我,我也能接受、能忍受他们,可太多的他们难道不会把我冲淡到要没有?”
  “你应该这样相信:当他们数量增加,首先淡下去的是他们,不会是你。”
  “这很难。你知道我害怕人,尤其是陌生人,可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想你肯定是有个原因的,即使你不能把它说出来。”
  “可这次我是能说出来的……你就不想听听我给出了一些什么理由吗?”
  “说实话,我并不很想知道……”
  “如果我一定想说呢?”
  “那你就说,你无论说什么我总是愿意听的。”
  “勉强吗?”
  “不勉强。”
  “可你不是不想听吗?”
  “我并非是不想听,我只是不很想知道而已。你当然知道,听与知道是两回事,你不可能仅仅说你想让我知道的,即使你能仅仅说你想让我知道的我也总不会仅仅听见你想让我知道的,何况你也不可能仅仅只想让我知道你想着要让我知道的——当你跟我说话,一句话就是无限。因为你是在所有的话里选择了它。”
  “我经常觉得一天(甚或一个钟头、一分钟、一瞬间)是无限的,特别是阳光淹没着的一天,我不相信这样的光华里时间还会流逝,这一天会成为没有;可当一天过去,一天似乎什么也没有。”
  “一天就是无限的。因为一天可以细分成无数个一瞬间,因为一天里发生了无数的事情。”
  “可偏生是有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于是,我所经历了的便是我自己。”
  “也许所有(至少是大部分)事情都要在每个人身上发生,只不过是你特别选择了一些。想想看,在一生可说是无数的经历中为何你偏生记住了一些而忘记了其它呢?”
  “而如果我要来对你说,不说一生,就只仅仅说一天,为何我偏生要说这些而不说其它呢?也许,一些事情只会对一些人发生作用。选择中的选择,再选择,它就成为了什么——我就成为了什么?——答应我,一定不把这些话告诉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否则我决不原谅你。”
  “我答应你。”
  “那里有一片房子,房子中间有一条路,人们把它称作街,而房子后面的路就只是单纯的路,那时我在这路上一连走了已经有十七天。当我从一个一边有两棵檞树一边有三杆竹子的斜坡上下到这条街上,我就想找个人问问路。其实我知道路,我不过是想从一个人那里听到一个确证,或者我就是想跟一个人说说话,我已经十七天没有说一句话。我在一扇没有门板的门框前见到了你,你的背后,门里面是空空的晒场,你给了我一个很周全的回答。当可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你送我回去路上,站在一堆乱石头上,你指给我看远处——脚下不平稳,我摇晃了好几次,也许有一阵乱风正吹在我身上,也许我那么想依靠在你身上——那是灰蒙蒙的一片,那么远,如何看得见呢?那是个天空阴沉的日子,始终认不清楚是什么时间,我们穿过整条街道,没有遇见一个人,‘你是站在那里干什么?’我问你,你不说;你转身返回去,我喜欢看你黑色的身影。当你回到街上,我已走到这片房子的尽头,面前稍微低洼之处,大水淹没了整条路,是哪条沟道在哪里堵塞了,在我的右边,就是房子的尽头,一块边沿有几株柏树的空地上一下子闪出那么多的人,他们敲着铙钹、吹着笙笛、念着祷词,我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也许是大风把声音吹到了我的对面、一片稻田后面的绿色丘陵上,大风吹得他们捆在竹竿上举得太高的草人都散开了,这是他们献祭给神灵的,若是它们被吹得没有了一根草,他们愿意把我献给神灵吗?”
  “那是个冷天,空气里饱含水,四下看去,似乎一切都是深黛的颜色。你站在高高的山上,我在山谷中喊你,因为冷,或者还有冷的颜色,这声音显得兴奋,你却不答应我。在你身边,突然,一股急流向我滚落下来,我以为是水,没有躲避,当来到眼前我才认清它们全是白色的石头,一下就把我砸入了地底。在地底下我找到了你的大楼,当深渊里没有雨飘升上来的时候,地板上经常有水滴滴落到深渊里去,在那样的空旷无际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住在你的大楼里,我找到了许多你的人,我们是两维的,从一粒沙到另一粒沙、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这么简单、这么真实,因为没有身体,我们的移动不需要时间,看见不需要时间,说话不需要时间,所以,我一个人就是所有人,我找见一个你的人,我就找见了全部你的人,可你仍站在高高的山上,背靠深黛色的天,你不要把手伸出去,你是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答应我,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你之外的所有人,否则我决不原谅你。”
  “我答应你。”
                                                                                        烟子
                                                                                  4月7日于东部皌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