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封信(收信时间:5月27日)
钉子。
相别
时间:四月十日傍晚
地点:萑汀
参演:白衣姑娘、迩趄
“迩趄先生,你认识颖茨这个人吗?”
“不认识。”
“这么说,他的出现一定与你无关啰。现在我要问的是:你当初把我的身份安排在皌渚城堡,有一个两个特别的因由吗?”
“特别说不上,但总是有原因的:首先我知道有这个城堡存在,其次我知道这个城堡离昉洲不近不远,远不会远到叫人联想,近没有近到会让人熟识。”
“这么说,你不知道已经没有了皌渚城堡?”
“没有了?烟子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我才从皌渚回来,那里只有一片瓦砾,它在好多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
“小姐怎会想到要去那个地方?”
“因为最近老是有人来对我说它,我不免也要发表一点空阔的意见,听多了,说多了,不免好奇,于是就想去看看……不过你实在不该问。这场戏应该是我问你。”
“戏!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说我们最好说得轻松一点;而我呢,作为一个你的极副条理的生意的主顾,现在有些问题在向你征询,所以这又不可以完全是无心的闲谈——现在让我接着下一个问题:迩趄先生,你曾认为郏鄏可信吗?”
“可信?我不太明白。小姐当然知道,所谓的相信一个人,并非说我们相信他说的话句句是真,他看见的苹果是红而非绿,他早餐吃的是包子而非油饼,他喜欢萝卜胜过青菜……不是这样,他词语的表述的真伪如何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对此也不会有太多兴趣;我们信任一个人,那是说,我们确信从他那里我们可以得到些什么。”
“是吗?我想说的是,你以为他那个故事有几分会是真实?”
“既然是一个故事,当然是百分之百的编造,会要什么真实?”
“是吗?那么,他编造这个故事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什么目的?烟子小姐,你是想要同我开毫无准备的玩笑吗?自从失去了美人,我似乎已经失去了玩笑的能力,不过我很愿意同你试试——但是,既然你说到了‘主顾’,我看不出还有这种可能。”
“迩趄先生,我想我没有开玩笑。我还想我可以对你说实话,由于长久闭塞的生活状态,我这人可说不很通世务,而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以为我最好问到最直白,我的问题基本上就是问题的意思,劳烦先生摒弃修辞与省略给些费心费神的回答。”
“小姐,你当然知道,每个自我都渴望赢得最多的承认,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在历史上一贯采用的方法是强迫与统治,但在当代这种方法已经行不通,只能起用更加温情的诱惑与讨好——让更多人记住自己、随时来说自己,最通行也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故事,因为再也没有比故事更好说、更容易记忆的了。像郏鄏那种身份的人,故事是他日常之所需,便如同女人要穿款式最新颖的衣服、戴最尖顶的帽子是一样。”
“真就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
“小姐,这可不简单。自我,如果真没有更高等的人类或者天神的存在,它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了。人类的历史,从外部来看是技术、文化、经济的进步,从内部来说其实就是人的自我的不断完善,或者说是不断复杂化的过程……”
“我是说,在普遍的原因之外,他是否还会有个人特别的、专有的呢?”
“这个,应该也可以有吧……我现在就可以猜测一个:你应该不会知道——这是陈年旧事,而且从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在二十多年前,在还不是一个珠宝店老板之前,郏鄏着实干过些没有本钱的买卖。”
“什么叫做‘没有本钱的买卖’?”
“就是绿林中的剪径之徒,一个响马……你还不明白吗?就是拦路打劫的强盗。”
“强盗?……你是说,他想要个传奇的故事来掩盖他的不光彩的历史。”
“就是这样啊,但不是一个,是很多很多个。你当然知道,这是个健忘的时代,因为大家总需要说,要说那么多,说现在这一句话的目的是为了忘记前一句,有现在这个故事说着当然也就忘记了前一个故事,如此这般,很多个故事以后,有谁还会记得他本来的面目呢?”
“你不觉得你现在所说的与前面的矛盾吗?前面你说的是记住……”
“我就是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会记得前一句的人……不过,小姐,我必须得说:你错了。自我虽然是所有历史堆积成的自我,但自我本身对历史毫无兴趣,它从来是当下的,它只在乎眼前。”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他为何偏生找上了我,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因为他刚好遇上了你嘛——当然,说实话,这‘刚好’也并非完全刚好,因为我去找他时心中原本含有这个意念……”
“什么!你是说,你也参与这个故事的编排了?”
“烟子小姐,你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嘛。我去找他,当然是出卖那颗宝石,但当时我确实想到过他的一个故事也许需要你,于是我才特意找机会把你对他描述了一番,果然他就是需要你的。”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当时不把这些告诉我?”
“我没有说,我以为是你我的默契——说实话,若是别人,我多半是要暗示以邀功的,可我想起了从前同她经常做的一个游戏……至于我这样做的理由,那还不清楚吗?首先,当小姐你成为了郏鄏这样一个名流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你的名声当然会迅速地在昉洲传播开来,然后你又会有下一个故事、下下一个故事……你总有故事给人家去说、去想象、去猜疑,有谁还会来计较你的从前、你的真实呢?另外,我理所当然以为,小姐你主观上也是喜欢这样一些故事的——现在看来,似乎我是错了。”
“你并没有很错。迩趄先生,现在我还要问:为了这么一个故事,如你所说的他众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真值得造作如此那般吗?比如来向我下拜,还签过一个什么‘痴情保证单’。还有,他当日来对我讲那个故事时,难道他就一点不担心我不合作,硬是要说出那颗宝石的真实来吗?”
“看来烟子小姐真是不太了解本地的风情,我原本以为天下都是一般呢……小姐,你想想,那颗宝石郏鄏当初可是从你手上得到的,他为何一定要来感激小姐你呢?”
“因为你的宝石又是从我手上得到的。”
“可你又是从谁的手上得到它的呢?为何不追根溯源找上一个人、更上一个人呢?……小姐,你奇怪于他向你下拜,你难道不明白,他这样的一个名流向你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小姐下拜本身正是一种美谈吗?这难道不是构成故事最佳的质材?一个人愿意付出多少首先是取决于他能得到多少,郏鄏为这个故事所做的一切当然是能得到足够回报的——你也一样。我猜想,小姐这些天肯定又遇上好些故事了吧?”
“确实有一两个。”
“至于你所说的担心,这种情况倒也真会发生,因为有了故事要挑人,而人当然也是会挑故事的。不过我想,他肯定是有应对策略的:你还记得当日他是怎样同你开口的吗?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说故事,更没有透露出任何强烈的感情,而是说你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个人——我相信他的故事有众多套路。如果你当真不愿意去到这个故事里,坚持要说出那颗宝石的真实,他只要愿意,同样可以感激你、跪倒在你足边。为什么呢?因为你既与赠他宝石之人相像,而你的宝石又与他要找的宝石一模一样,他完全可以说他愿意把小姐你当作就是那个人,把你的宝石当作是他要找的宝石。因为这里头已经包含了可以说成是造化、是机缘、是巧合、是天注定这类的玩意儿,只要具备了这些东西,加上一番无需怎样费力的演绎,一个故事不就成就了。”
“明白啦!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然把它弄得如此复杂……”
“烟子小姐,我并不想刺探你的秘密,虽然我也好奇,可是我还是要问一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与往日大不一样,让我为你担心。这不仅仅因为我们曾经的主顾关系,说实话——这个词我已经说了好几次,如果你不觉得那么矫情的话,还有‘这种感情’——还因为我想担心你。我想说:请你相信我,你尽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在一般的情况下,我是说在不是那么危及到个人的安危得失的前提下,我很愿意对你提供帮助。”
“多谢迩趄先生的好意。不过,我想先问一句:如先生所说,所谓信任是确信我们能得到什么,那么,你是否确信自己能得到什么呢,我是说,在你为我做什么之时、之后?”
“当然。我曾经说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希望,我说这就够了,你不觉得不真实。”
“是吗?你想让我来模仿她吗?”
“不是。决不是。这不仅对小姐恐怕对她也算是耻辱。”
“我比不上她?”
“不。如果小姐比不上她,而让你来模仿她,那是羞辱了小姐,而辱没了她;如果小姐超过她,让小姐来模仿她,那又是辱没了小姐,而羞辱了她。事实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比不上,你与她也并不相像(我是说一般意义上的),我要因你而想起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所有的激情不都是带些隐秘的吗?我说过,或者她说过,都一样,真正的谈话、真正的友谊只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即使她已经不再了,我也不会把别一个人引入到我们两个中间——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愿意把任何一个人引入我和你两个人之间,就连她。”
“我知道了,这是先生对我的特别的单独的好意——我就不说是先生喜欢我了。现在我想去溢河城堡,你能像送我去昉洲一样与我做成这桩生意吗?你当然已经明白,我不希望再去到一个什么故事里,最好是不为人知,不受任何打扰。”
“很遗憾,这个我做不到。溢河太远了,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里。不过,我还是可以把你介绍给一个熟人。但在此之前我想先说一个劝告:路途中的危险就不必说了,相信小姐你自有心得。你应该听说国家的全面隔离计划了吧?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实在不适宜再做这样的长途的移走,最好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
“可我非去不可。”
“烟子小姐,如果我说今天清早我就猜到你要来,而且提前给你算了一卦,你相信吗?”
“是吗?迩趄先生还会算卦?”
“我给算出来的是‘复卦’,卦辞说:不出远,就没有需要返回而担心发生迷路的危险。”
“可是我早已经走出太远了。”
“可是,你是可以返回去的。卦辞还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可见,返回的路并不是很远……何况,你满可以回昉洲城堡的。”
“昉洲城堡,我是永远也不会回去了。‘回去’,或许总有一天我也是要‘回去’的,就是不知道我将回去哪里——谁又敢说,我现在不是回去呢?”
相遇
时间:四月十一日清晨
地点:萑汀
参演:白衣姑娘、缛綶
“烟子小姐,你这个桃之夭夭的游戏玩得过火了!”
“是吗?在我们继续玩下去之前,我先提一个要求,能否让你背后那几十人回避几分钟。我想,我们这个故事已经演进到需要一点默契的时候了。”
“好啦,现在只有你我了。说说吧,你的想法?”
“如果我的想法是我不再会同你演那个故事了,你觉得怎样呢?”
“请问为什么?”
“因为我厌恶这个故事,可以吗?”
“请问,你一开始为何不厌恶?如果你没有那么健忘的话,它原本开始于你,是你提出了邀请,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它是你所主导,是你一步一步把我引诱到了这个故事上来,而临到中途,你突然就要说你厌恶,要撒手,这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是个误解。”
“误解!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是可以这样敷衍的人吧?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总不可以全假装不知道吧?小姐想说很多话就整天有人去陪小姐说话,小姐说一句话就有人为你说无数句话,小姐即使不说话也有人传扬你未说的话,小姐爱说神神叨叨的话就有神神叨叨的人去陪小姐说神神叨叨……”
“这么说,巫师也是你的授意?”
“即使不能这样说,也差不多了——既然你和他如此亲密,那我当然想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你需要些什么。”
“你今天能及时来到这里,也是迩趄通知你的,是吗?”
“当然。两天前我就同他打过招呼——或者说威胁。很失风度,对吧?我都以为我再不能见你一面了。”
“对你,见与不见是一个样。”
“什么意思?请小姐明说不妨。”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不会再同你演那个故事。”
“为什么?请给出理由来,前一个我不接受。”
“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并且我还可以这样说,这个理由不是真实的理由,我有个真实的理由,但是我不说。”
“烟子小姐,我想你明白,我们做什么从来也不会是白白做的……我想,你肯定听人说过了,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你那么聪明、犀利——我这人不达目的从不罢休。而且我预先告诉你,我是会用强迫的。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很不愿意……”
“我也许相反,我对什么几乎都是无可无不可。但我也可以预先告诉你:缛綶先生,我未必不会屈服,如果反抗没有可能的话。可是我肯定要报复,也许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如果我有幸关联上国家……”
“小姐,你不会怀疑我可以让你的报复在报复之前就消失吧?”
“我确实不怀疑。不过,在我消失之后,你是否怀疑你会受到更多报复呢?我想,既然你已经见过迩趄,那么你当然知道你从前所知道的那个我是假的了。在你从前的故事里,你不是也很怀疑吗?——我想,对自己的暗示已经足够了。还请原谅,我是个被暗示训练出来的人……既然你已经做了那么多,虽然我不接受它们是为我,但如你所说它们不会是‘白白做的’,所以我为你的故事提供一个结束:我把这块堇青石留给你,你把它还有你那块拿去一起让许多人看见——具体的细节,我想你那么智力超群、非同凡响,自己可以想到。况且,别人给你想出的你未必满意。我能说的是,我不介意任何结局,你可以把它告诉所有的人。我个人以为,这个结束比我本人参与肯定要更好,这种急转直下的改变不正流行吗?——你看,我并不想惹麻烦。”
“烟子小姐,今天我们两个火气都太大了一点。但我不明白我是怎样得罪了你,让你要如此对我,难道你真的就连一个像样的解释也不愿意给,我这样喜欢你一场究竟有什么错?”
“你并没有得罪我。我说过,这是个误解。至于说喜欢,如果你会的话,你自可以满世界到处去喜欢。我自己是不会的,就连自己我都不喜欢,恨不得把它丢掉,另找一个重新来过……”
“你讥讽我!”
“我没有讥讽你,我没有必要这样做。我说的是真话,多半是我对你说过的最真实的话,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不能像你们一样,以为自己是个美丽之人因而时时不怕被人人看见,以为自己的言辞精妙因此没有任何一句话会怕被任何人听到,以为自己体面正派因此更不会有任何行事害怕让人知道。”
“不仅是我,你讥讽所有人,你以为这样一番标新立异你就高人一等,可以把其他人贬为俗物——小姐,让我告诉你吧,这样的话一百年前就有人说过,一百年来从来也没有停止说……”
“你就从来没有厌烦过?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不免对自己不满意,一时之间只想躲,可正如袋囊中的锥子,谁都想把自己的尖、自己的锋利露出去,这是我们的天性,一次不行,我们总还要想办法从新再来过,那些一时间的不满几乎可说成是我们不断完善自己的动因——当然啦,愤世嫉俗也算得是方法之一,而且在很多时候还是很妙的方法,是终南捷径。可是,万法归一,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有这个时代特定的方法,何况所有的方法最终还是要引向了唯一那个目的。”
“就没有不是作为方法的绝对的悲观厌世吗?”
“也许有,但你自己明白你并不是。”
“是的,我并不是。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一个目的了吗?”
“没有谁否定过有别的目的。”
“这就好。我想,总会有些人要为了其中的某一个目的而放弃了其它目的的。”
“它是什么呢?”
“说实话,我很想说。但我不知道。也许我需要一个真实的故事。”
“真实?小姐,存在的就真实,不存在的就不真实,握在手里的比仅仅只看得见的更真实,看得见的比仅仅听得见的更真实,听得见的比幻想的真实……只要你活着,你每一秒都是真实的,当你活过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就是你真实的故事。”
“也许你是对的,可这样的真实对我太费力了。
“谁都喜欢不用力,谁都想乘兴而起、兴尽而止,可用力比不用力更好、更有效,这是我们的现实——你要知道,我们的历史最大的创造可以说不是遍布全国的无数个城堡、不是强力的国家组织,而是我们,或者说是我们的意志……”
“那我们两个是身在各自的城堡——如你所说,这意志的围墙里,——我们是不可能相互知道的。”
这是午后阳光倾斜后空空的原野,她的马突然停下,她狠狠抽上一鞭,马扬起双蹄直立起来,它长声嘶鸣,再不愿意往前走,它脚下已经触到了水——苍莽莽的苇草前面是白茫茫的水:一条大河。想必就是溢河吧。在这条河的某处岸边有一座城堡也叫做溢河,这是她要去的地方,但现在看不见。现在看不见四下里有任何人类和生命的迹象,阳光无力地照着,没有村庄,没有开辟过的田地,没有人;定睛观望,那白茫茫的水在流动,风时时吹来——这是春天美好的风,——苇草起伏摇动,但这是些没有生命的死的运动;偶尔也有鸟的一声鸣叫传过来,羽翅拍起来颤动空气,风吹过草丛,梭梭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这仍是些死的没有生命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入了死地,走入了空无……是不是所有的城堡已经一下子关闭,这回她真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可是,做这些描述是什么意思,有何目的、有何居心呢?算了吧,我要回来啦,我不再愿意是她,这个白衣姑娘。我要回来问一个问题:你也曾刻意同我演过一个故事吗?如果有,为什么会有呢?如果没有,为什么就没有呢?你是有还是没有,我都要感到难过,觉得不满。那么,老家伙呢?我自己——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呢?跟你说话;四下有倾向地去看、有倾向地去听、有倾向地去想,然后把所有揉成一团,跟你说些有倾向的话。不能说厌倦。我绝不说。绝不。我感觉累得要死,我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还没有滚落到山脚去粉碎?我是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还没有变成一棵树,变成没有?
老家伙说:“你什么都不是,至少我不知道有哪个是。你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在路边捡到的。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那是因为无聊。我想,我们两个之间是公平的,我养活过你,你给我解过闷。你肯定无需感激我,但你或许可以恨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对于我的行事,你肯定暗自猜度过不少,至今觉得奇怪。我告诉你吧,我是这样一个人,我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人,因为这个世界有我,因为我是个人。我从不跟你多说话,多半是为你好——其实我对你已经有了一点点善意。我本不想承认这点,因为它让我羞耻。我没有资格对任何一个人有善意。可这是事实,而且现在也没有关系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或者并不,还是那句话,你爱怎样就怎样,你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好……你自己清楚,我一向也就是这样对你的,以后也还是这样最好。我几乎从来也没有要求你一定要怎样——也许只除了让你识字。而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你识字了之后,我就可以让书本来教给你一些你或许需要的东西。书上的话不是我说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为此,从一开始我就尽量给你买任何一种类别的书,看什么,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后来,连买什么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愿意把自己的任何一点意思加在你身上,一方面当然因为我对人的恨,也因为我连自己都负担不起,当然更不能负担别人,我根本从来不知道如何才是好,或者不好——这么多年啦,我仅仅能知道自己活着(而这还多亏了你),我原本希望你也这样,但想想,我对此也毫无把握,所以算啦,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可毕竟要等着他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死心了;说出来,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就死了。
江边的一条路,不知觉里来到了一个亭子前面。抬头,我在蛛网和裂缝之间找到了一块牌匾上的三个字:“惘川亭”。“这么说,我是来到惘川了。”我这样说,不明白为何这样说——后面的一样不明白——然后,走进亭子,随便扶到一根灰尘的柱子,向河水中望去,依然是白花花的河水缓缓流动;遥远的河对岸,渺茫之处有一片暗沉沉的绿色,是片树吧,树林后面或许隐遁着一个城堡,惘川,或者是溢河?忽然会想起了你从前讲过的一件事:穿过一垄麦地,不能回头,要摘到这垄麦子中最大的一个麦穗。你说这不可能有绝对的方法,你错了;有一个什么原因,当时我没有说出我想出了的,现在就说它吧:如果你只是站在这垄麦子的前面,永远也不跨出一步,既不用力也不用意,那么这最大的一穗麦子就总是你的——至少,在可能性里,它就永远是你的。而一旦你跨出了第一步,很可能那最大的一穗麦子就在这一步之后;而如果在这一步你就摘取了你认为最大的一穗,那么,真正最大的一穗肯定又会在你的前面,不远处,迎风摇摆,俯仰之间在对着你笑哪——那金黄的麦子,那黄金般的麦子。
你的烟子——不是麦子
4月11日于东部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