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泪
![]() 西北风打着唿哨又开始了新一轮搜刮大扫荡,赤裸的大地只能剥下层黄沙敷衍而过。一股急旋风拔地而起,裹挟着枯枝败叶沙尘窜上马路迎面扑来,4路车载着哭哭啼啼的表妗子一头扎进了旋风窝。4路车的背影眼见得模糊不清了,30年前的往事却像滚滚而来的旋风,掺和着道不明的陈年杂味越来越猛涌上二妞儿的心头。 腊月二十六那天,也是一阵旋风裹住了二妞儿父女。大金鹿醉了似的前轮快速扭了几个麻花,父亲蹬不动车子,一偏腿支在路边。二妞儿的脸颊被沙砾打得生疼,嘴巴、鼻孔眼儿灌满黄土。她趁机从横梁上滑下来,拍打身上的尘土,脚落地了,却不听使唤,原来早冻僵成了两截枣木疙瘩。 “大①,城里还有多远?咱什么时候能到表舅家啊?”12岁的二妞儿捣腾着千层底条绒棉鞋,狠劲儿跺硬邦邦的油漆路,针刺的麻疼感从脚心传到小腿上。 “早哩,40里地才过一半儿。大老远去一趟不易,到了表舅家别不好意思,大说不出口的话你小孩子能说”。又是一个上坡,父亲一边呼哧呼哧地牛喘气踩车蹬,一边教二妞儿怎么和表妗子套近乎,怎么求当车间主任的表舅从城里给找个活儿干。光指望买粮食供四个孩子都上学,总不能抽筋卖血去呀。父亲的脊背上冒出层热汗,灰布老棉袄有些湿乎乎地粘在背上。 二妞儿蜷缩在大金鹿的前梁上,小脑袋趴在车把中间,隐隐感到自己这趟进城责任重大。心里不由得激起一股股热潮,簌簌地漾到了手心,手背却冷冰冰地发木。二妞儿好几年没见表妗子了,心里发憷。 二妞儿最不喜欢走亲戚,以往到城里表舅家是姐的专利。姐的眼皮活泛,叽喳叽喳一张小嘴绽放的花瓣一样,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每当姐从表舅家带回半成新的衣服,偶尔也有时新衣料,二妞儿都能从伙伴们眼里读出羡慕的光彩。二妞儿是个闷葫芦,密茸茸的长眼睫毛眨呀眨地藏着小心事,大人问一句就回一句,没话就躲到角落悄悄看书,半天没动静。二妞儿小学五年,一连捧回五张奖状,父亲高兴非要二妞儿和他去城里走这趟亲戚。二妞儿没吱声,闪着长睫毛,乖乖地坐上大金鹿进城来了。 “哎呦呦,亲戚里道的,大老远的还带那多花生米来?”表妗子一张白面饼脸,嘴巴翘成了弯月亮,眼睛眯成破折号,黑眼球算盘珠似的滴溜溜来回涮,瞄见了缩在后面的二妞儿,“二妞儿念书念傻了?连句话也没有?”表妗子没等二妞儿红着脸叫出来,指挥父亲把后车座子上一布袋花生米抗进了西厢房,接着嘟嘟囔囔数落了起表舅,年根子底下开哪门子会?眼见就是三十儿,蜂窝煤还没买进家,大年夜全家喝凉水?表妗子的算盘珠一直没闲着,估量着一布袋花生米的价值又上下扫了二妞儿两眼。二妞儿的红黑格子小褂是姐刚替换下的,像风吹日晒了一年的旧春联,红不红黑不黑灰不溜秋地裹在瘦小的身上;脚上的红底黑点条绒新棉鞋,粗头笨脑地系着条麻绳当鞋带。表妗子锃亮的黑皮鞋震慑着二妞儿的千层底不由自主退到了窗户根儿,二妞儿一声不吭垂着睫毛看窗台上的花。 表舅家的院子没有二妞儿家一半儿大,窗玻璃却高大亮堂得让人心里敞快,二妞儿走到哪儿,都有个人影在窗玻璃上晃动。高门台、石狮守大门,和二妞儿的学校大门一样气派,二妞儿的学校以前可是大地主的家院啊。眼见雪亮的墙皮上挂钟滴答叮当敲响了11点,一大早到厂里开会的表舅还没回来。父亲拉起地排车就去买蜂窝煤,二妞看不懂表妗子脸上的阴晴雨雪,跟着也去了。 第一车蜂窝煤进家的时候,正巧18岁的表哥下班回来:“10块钱雇8个人干,费劲!”表哥一句话戳得二妞儿的长睫毛“嚯啷”一个大跳,就见父亲高垒到脖颈的蜂窝煤一阵晃悠,最上层两块“噗通嗵”掉到台阶上摔得粉身碎骨。 熬到太阳偏西了,表舅还没进家。挂钟“当当当当”气宇轩昂的四声重槌,催着父亲激灵灵站起身来就走,二妞儿悄悄地松口气抬脚蹦出屋去。表妗子变戏法似的拎出一包袱旧衣,又掏出10块钱塞进二妞儿手里。二妞儿的长睫毛一掀,见表妗子的嘴巴划成了等号,她不声不响一股脑儿全塞到了大门口的石狮子下,跳上大金鹿和父亲一道烟儿走远了。 回家一路上都是顶风,父亲越蹬越慢,唉声叹气:“我真老了。前几年给你表舅垒院墙、盖大门,连大门口的石狮子都能搬得动……死糗②妮子,真不该叫你来!”二妞儿越发垂着睫毛不敢吭气。 “大,我脚冷。我跟着车子跑。”二妞儿跳下来,推着后座一阵猛跑,泪珠子噗噜噜滚下来,刺骨的西北风把二妞儿的脸颊吹成了朝天椒火辣辣地疼。她看见父亲的后棉裤腿刮破了道大口子,白棉絮上沾满了黑煤屑…… 睁眼一天闭眼一夜,30年光阴转眼漏了个净光。二妞儿被寒风吹得直打冷战,她转身闷闷地回公安局办公大楼。 60岁的表舅心脏病突发驾鹤西去之后,表妗子的生活就向飞入了半空的窜天猴,一声爆裂后一落千丈:表哥下岗了,四处打游击干临时工。表妗子唯一的孙子打群架犯了命案,判刑20年,如今卖了房子赔偿也没解决问题。表嫂哭够了骂够了闹够了和表哥离了婚。76岁的表妗子找到了二妞儿,二妞儿虽在公安局上班也无回天之力。当表妗子抱着二妞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分手时,二妞儿心里一酸塞给表妗子几百元钱。 二妞儿的腮上挂着一滴旋风泪,直到进了暖烘烘的办公室才觉察到。她突然鄙视起自己的浅薄和世故,那轻飘飘的几百元钱能安抚表妗子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吗?最起码不如当年的一包袱旧衣对窘困的父亲有实质性的安慰。她想给表妗子打个电话,手刚刚伸出去却又慢慢缩了回来。 注:大①:泰安方言,对父亲的称呼。 死糗②:泰安方言,沉默寡言,不灵活的意思。 ![]()
评论人半雪芽 发布于 2011/1/22 13:48:59
向老师学习
评论人半雪芽 发布于 2011/1/22 13:49:02
向老师学习
评论人半雪芽 发布于 2011/1/22 13:4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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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0/12/31 12: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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