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眼泪
![]() 吕新望着山腰上云雾缭绕中的鸡肠小道,说:“方万聪这一走——他自己讲是去镇上一家乡办厂子做守卫。” 香妹坐在教室的门槛上,让人想起一幅《村姑》的油画。她就在这幅画里批改学生作业。 校长出了香妹的屋,手里拎着一个酷似一块古砖的酱色人造革提包,包旧里巴几的昭示出它悠久的岁月;校长脸上也爬满了岁月凿皱的痕迹。校长说:“屋里暗了,望不清字了。我先走了……赶到屋里也该送电了。”香妹埋着脸,说:“走好。”她怕看见校长的脸,也怕校长看见她的脸,这样会免去相互间的尴尬。 日里,香妹的屋里承担着两样的使命:一方面是香妹栖身的窝,另一方面兼做了香妹和校长的办公室。隔壁吕新的屋,也同样具备了这双重的意义。校长想给教师们弄间办公室,想了几多年了,终究还是个沤心的梦。 天色已暗成了一块凝重的灰布。香妹把膝头上的本本向眼皮下顶了一顶,把头朝下垂了一垂,批改得很认真,也十分吃力。 莫老三坐在学堂西边一块磐石上,手里捧着一本九三年第八期的《读者文摘》。杂志是栗子爷的孙子,栗好好上个月从县邮局买的,已经传了几多人的手,昨日才轮到莫老三手上。再看此时莫老三手上杂志的封皮,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张皮,脱了钉套在书瓤外面;书瓤的四边也起了柔软的绒毛,让人以为是一本老资格的古书。莫老三捧着杂志,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却爬过书的上檐,很痴地望着香妹。莫老三屁股底下那块磐石原先长了浅浅的青苔,如今光溜溜的,硬是莫老三屁股磨出来的杰作。莫老三在这磐石上坐了几多日子了,他自己也记不牢了。 香妹记得,自打一年半前那个炭墨染黑的夜里,莫老三对她施暴未遂后的第六天,他就几乎每日待日头西坠时,就落座在那磐石上了。 吕新问香妹:“有朝一日,真有人去方万聪守卫的那家厂子盗窃,方万聪斗得过窃贼么?”吕新问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云雾缭绕的鸡肠小道。 此时,香妹的视线模糊又干涩,但并不耽误她批改作业。香妹今天批改作业有一股子疯劲,美丽的一口白牙,像一串珍珠嵌进了贝的粉嫩的肌体。莫老三的眼很凶,远远就望见了香妹那凶顽的牙齿咬进了她那脆薄的唇,似有星星点点艳血溢出。怕是心里的血呢!莫老三心忖,不由一阵惊慌,手里就攥出了两把湿腻腻的热汗。 最末一缕夕阳,终于被莫老三身后的钻天峰吃了个干净。天暗的该点灯了,谁也没法子,香妹也没法子。香妹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 香妹拍着屁股朝她的屋里去,却不曾走脱。雀蛋和山女两个伢吵作一团,撵着香妹的屁股滚过来。雀蛋大声嘶:“丁老师,丁老师,山女撕脱了新华字典。”不等香妹驻足,又拧歪脖颈瞪着吃人的小眼咬山女,“把新华字典赔来——是丁老师送给我们的。就我们组的坏在你手里!你赔来!”山女可怜兮兮地像一只受屈的小山羊,只是嘤嘤地哭。雀蛋表现出极夸张的厌恶与正义,“哭么子哭?搞坏了字典还晓得哭!”香妹本来就觉心里闷燥,雀蛋的凶顽恰似油一般,泼旺了她心头的火,香妹厉声道:“孟雀蛋,你又想欺……山女搞坏了字典不对,你也不该凶。”雀蛋的小眼睛睁得更加圆亮了,呆呆怔怔望定了香妹,仿佛在望定一个生疏的远方来客。在他的记忆里,丁老师是亲亲柔柔温温暖暖的女人哩——真比自己的娘还亲柔温暖哩!丁老师怎么突然间就让他陌生了呢?雀蛋自然不能明白。他的鼻子就酸了想哭,却咬牙忍住,说:“我们十六个人,就这一本新华字典哩!别的组都好妥妥的哩!丁老师,28页寻不到了,113页也破了。丁老师……”香妹闻了此言就柔柔地蹲下身,把两个伢的手攥妥在自己的掌中,揉捏着;揉捏着却吐不出半个字。须臾,转身立起回到屋里,拿出自己的新华字典递给雀蛋,摆摆手示意孩子们回去。始终无语。待她磨转身再往屋里去,按了长久的泪,再也无力按住了就涌湿了她的面颊。 吕新还想看看那缥缥缈缈的鸡肠小道,却么样景物也望不清,就唉出一口苦涩的长叹,拖着累乏的步子往屋里去。 夕阳西坠,人没得法子,真想逃离这大山,人还是有法子的。 吕新回到屋里,做饭。吕新的堂客在县卫生局任职,长得不漂亮甚至还有几分丑态。吕新倒生得四方四正,很经得起推敲,就因为吕新生得一表人才,他的堂客才委身嫁了他这个民办小学教员。吕新清楚这是自己的命,一个山村穷教员,能寻到吃官饭的婆娘,已经是福星高照了,于是就把这个命无奈地认可在木然的心里。自打香妹上得山来,吕新的心就鲜活起来且给了香妹;就觉出生活里有了一缕春意。为了香妹,他甘愿守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吕新的心思并不曾对外人说过,对香妹也不曾流露过这样那样的暗示,他怕讨没趣,就静悄悄爱在心里,感情上多少有了几分温馨、憧憬的收获。 莫老三望定香妹走进自己的屋,关了门,这才松开攥了一把热汗的手,掏出怀里的白面大馍,没命地啃,一连啃了四个;拍拍肚子,鼓鼓囊囊,知道是胀饱了,就进了香妹隔壁的教室。教室里搁着他的被褥。草绳一扯,手一抖,被褥就挨着香妹那屋的墙根铺开了他满心游戏的幻想。莫老三一撂身便躺成了一根木棍,然后,望着千疮百孔的屋顶,天上的星便在某几处破洞间闪闪烁烁起来。 莫老三不晓得城里的教室是么样子。所以,他就不会知道,现在他困觉的空场地上,应该是搁着一架大讲台的。溪水村的教室从没有摆过这东西。他总是见先生们每日站在这片空场上讲课,身边摆一张方凳,搁置先生们的书本、粉笔和翠绿的一节竹竿;先生们就用这根竹竿把挂在墙上黑板上的字指点得几认真。 香妹回到屋里照旧批改作业。山里用电有定时,晚上十九点送电,二十二点关闸。她不敢懈怠。昨天收到大学同学柳琴的回信,柳琴在信中对这个实情表示出了极坚定的怀疑。香妹读着信,唯有苦笑,心里泛起一股煮红芋洒了盐巴巴的滋味。 这一天,山里的人和山外面的人过得一样,无非是吃喝拉撒睡,喜怒哀乐忧。 谁也未料到,到了第二天,大约是二更刚过时分,溪水村学堂里突然发生了意外的故事。 那会儿香妹钻进被垄里也不多几时,被垄里还沾着几丝寒气;屋里还弥漫着薄薄的煤油烟味。批改完作业,正巧关电闸,香妹平日就不习惯早睡,便点上煤油灯,给柳琴和另一个要好的同学佘雪婷写信。信的大致内容是:对毕业分配时自己的选择颇有几分懊悔,如今很能理解当初琴与雪婷的务实精神,且为自己的理想色彩感情色彩天真幼稚和任性的脾气制造的苦果沉痛不已。希望她们能使出浑身解数早日帮她调离这穷山村。为了引起姐妹们的高度重视,香妹一狠心,头一次披露了流传于山里的一首民谣:“五个先生两间房,三个班级挤一堂;学生伢子泪汪汪,交了学钱书费凉!”两封信都不下两千字,几乎每一页信笺上都印着她砸碎的泪痕。 香妹写信的时候,意外的故事已经贼头贼脑地布下了饥渴且肮脏的陷阱。 莫老三的脑壳戴惯了52公分的蓝布帽子,现在怎么突然间就小了10公分呢?这让他裤裆里那饿极了的玩意儿喜欢得火烧火燎。这样,他的脑壳就很流畅地,钻进了香妹屋顶上那口用塑料布遮盖的空隙里。屋里漆黑如墨,只有瓦缝间洒落的月光,在香妹的薄被上织出一张远古的破网。莫老三透过网眼看见了两座醉人的峰峦——那是香妹坚挺的乳峰。莫老三顿时像灌了半斤红芋酒,醉得伏在屋顶上大喘粗气,以为自己入了云端。 …… 那日,村民大会上。 村支书说:隔日,学堂里要来一个年轻的女先生。 莫老三唾一口痰。不信。 村支书说:是大城市师范毕业的,学问几深! 莫老三嘟哝一句:哄三岁毛伢! 村支书说:姑娘是山前丁村人氏,大名丁香妹。 莫老三冲笋尖痴笑,腿丫子香不香?奶子香不香? 村支书问:人家一个女娃,舍了大城市,舍了自己的村,上咱这老山沟办教育,为得是么子? 笋尖大叫:深山里有野公狼哩! 莫老三剜一眼笋尖,很聪明地说:怕是身子香,脸盘臭(丑)哩!来寻婆家。 栗子爷一根烟杆砸过来,顿时砸哑了莫老三和笋尖的两张水嘴。 栗子爷凶道:不是在会上,早砸撇了你两个伢的臭嘴! 村支书的结尾十分灿烂:咱溪水村的教育日新月异! 莫老三臭出一个字:鸟!臭了就跑,生怕栗子爷的烟杆追到脑壳上。 没几日,丁香妹还果然上了山。水淋淋、嫩生生的,让人联想起雨中的樱桃。莫老三和村里人的心思一样:不信这姑娘是大别山的妹子——香妹到底在大城市读了几年书。 莫老三才读了小学四年级。 笋尖大大、娘走得早,一年级也不年级。 初见香妹,两个人就痴迷得涎水打湿了下颏。 莫老三说:常娥下凡! 笋尖说:好俊秀哩!真没见过! 莫老三赞罢,就觉出裆里那家伙坚硬起来。 笋尖也有几分不适的感觉。 两个人倒不曾互递信息——没得功夫——两双眼都是没命地咬住香妹的胸脯不敢粗心大意。 至此,莫老三的魂就系在香妹水淋淋、香喷喷的身上了。日子一天天如山涧的溪水淌去,莫老三体内的欲火也一天天烧烤得他热燥难耐。每当此时,他就无奈地将一只粗手伸进裤裆里去…… 如果不是那日山荣他娘那一声嚎啕,莫老三兴许早就把香妹干个底朝天了。 山荣他娘的嚎啕救了香妹,也救了山里的伢。山荣他娘很实诚地跪在香妹眼皮底下,哭诉:好先生,好姑娘!就收了咱的伢子吧?莫让伢做了他娘一样的瞎子——都十二了,不识斗大的字! 那是一个傍晚,莫老三正猫在学堂的山墙角,伺机捕食。听见山荣他娘的哭诉,心就软成了一颗稀柿子。就想:干了香妹,香妹还能在这山沟里垒窝么?就想:村里的伢都喜欢香妹哩,都唤她香姑姑;就想:干了香妹,村里人还不用乱石砸死我么? 山荣他娘的哭诉过于拉杂,急得莫老三好几次想冲过去,踢她瘦巴巴的屁股,帮助她早早把肚子里的话吐个一清二白。 山荣他娘嘤嘤地说:书本费不成问题,等卖了鸡蛋就补上。学费……好先生,好姑娘,就先收下咱家伢子吧!都说你糍粑心肠哩! 香妹的嗓音被酸楚的鼻腔破坏出了很忧伤的情调,说:我明日一准和校长说说。书本费我先替你垫上……鸡蛋你攒着日后交学费。 山荣他娘说,入了秋栗子下来,家里还养着几只生鹅也肥了,学费也差不了几多。 这时候的莫老三在两个人的对话中,就实实在在软成了一摊稀柿子,摊在墙角哭泣。这一段对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念书时,大大和娘的万般艰辛。 第二天,山荣就入了学。 又过了几天,莫老三看见山荣他娘端了一海碗鸡蛋,给校长叩头;吕老师、方老师也立在一侧,几个人的脸上都滚着烫手的泪。 又过了月把,莫老三突然发现了一个血淋淋且酸溜溜的阴谋:笋尖和另外三个野汉子,时不时就会转悠在香妹那间破屋的四周,脚板踩得轻巧且潜伏着某种浓烈的趣味。不过,有一个迹象很让他放心:这就是,笋尖一伙的阴谋,活像日里堂屋里的耗子——胆大心虚。莫老三就笑笋尖一伙。笑罢,猛然醒转出一个铁打的决心:干!抢先干了香妹!这想法鼓舞着他当夜就穿着裤衩,一如山狐般窜到了香妹的门外。 莫老三把脑壳从破瓦的空隙里挤出来,用双手撑住屋瓦,把双腿挤进空隙,挤得无声无息;片刻就挤到了屋梁上,吊吊虫似的晃悠了几下,然后一个猫跳就落在了香妹的床前。 香妹累了,乏了,倦了,困得几沉几沉;间或还奏出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粗粗细细几声鼾声。这很让莫老三吃惊。在他的心思里,像香妹这般水淋淋、嫩生生的妹子,困着了该是比母鸡翅子下面的小雏鸡还要乖顺才合情理。可是,眼前甜梦中的香妹却一点也不吻合他心思里的图画。香妹的一条光溜溜、肉滚滚的腿杆已探出了薄被,晾在这初夏潮湿且闷热的破屋的空间;一支胳臂正贴着面颊刺向上方,在头顶处拐了一道弯,丰润白嫩嫩的小臂就横在了那里。这是一个败胃口的睡相、睡姿。不过却丝毫不影响莫老三亢奋的情绪,相反,他在望定了香妹那袒露在薄被外面的肉腿丰臂之后,更激起了体内原始的欲火。于是他像剥笋衣那样儿,利索地扯下自己的裤衩,然后如一道血红的闪电,扑向了沉睡的香妹。 莫老三也许太少了经验太多了冲动,他扑上去就咧开一张臭嘴,去咬,去啃,去吮,去啄香妹的粉腮和朱唇,竟然忘了别样的作为。这个窝囊的行动,操作在半道上,就让他懊悔得想把自己吊死在某棵树上。 香妹一醒转来,就照准黑暗中抽了一记愤怒的巴掌,正抽在莫老三的脑壳上;那一声饿鹰般的嘶鸣,顿时便把他击落到了床下,跪地不起。 “香妹子,嫩妹子,疼人的好妹子,”莫老三耷拉着脑壳,说:“你就应允了我吧!我孬好也念过四年学哩!在村里算得上文化人哩!” 香妹伸手抓起箱盖上的墨水瓶,蓝幽幽的光芒在泻漏了满屋子的月光照映下,让人误认为是山猫的瞳孔。 “香妹子,嫩妹子,这村里就我配得上你哩!”莫老三戚戚哀哀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像隆冬里的寒风,“就应允了……” 香妹侧转身,把墨水瓶高高扬起——扬起的是她的胆量——冲着隔壁的山墙,高门大嗓凶道:“滚出去滚出去!我砸啦!我喊啦!” 莫老三清楚香妹砸墙、喊叫的用心:隔壁住着吕老师。 莫老三就撅起屁股,爬起。 香妹心里不知怎么就涌起一股酸水和悲哀的浓雾,补一句,说:“我大大,我娘,为供我念书硬是累死苦死了哩!你敢沾我一指头,全村的人铁定捆了你,扔你到山涧喂狼!”说罢,就哭出了忧伤的哀歌。 莫老三先是一愣,也不过三四秒,陡然呜一声,捂紧了脸就窜出门去,湮没在了一片昏昏噩噩的漆黑世界里。 莫老三被一阵子像是猫爪子抓木板的响动惊醒,挺身跃起,方知刚才不过做了一个温故知新的梦,却不能明白,这梦怎么就像一年半前那一段无聊的旧事的临摹?猫爪子的鼓捣声再度敲进他的耳朵。莫老三急手操起门后的桂树棍,一米三尺有余,透出一股威风的杀气。莫老三拎着棍窜出门,不想就被什么物件给弄趴在地,棍却依旧牢牢攥在手里,人却已无法爬起来,觉出似有四只手分工按牢在他的背后和一双脚杆上。然后就有一道恶煞的命令悄然递给他。 “老三,困着莫动!不碍你事!动,动一动就砸烂你!” 是狗伢的野嗓子。莫老三遽刻就悟出一个惊悸的信号,于是腋窝里便迸射出劈呖啪啦一阵暴躁的汗液。这罪恶终于露出了压抑过久的几近发霉的身坯,虽已在莫老三的意料之中,却不曾料到罪恶的表演会在今夜扯开幕布。远在一年半前那个暗夜,莫老三对香妹的骚扰在香妹的野气和伤感,连带他胸腔里那一团灵魂原始的善性复苏后,三方合力而顽强的围剿之下,落荒而逃的莫老三就忽然间于第六日,在西山沉没了最后一抹夕阳的时候,扛着飘扬着脚臭、屁臭的行李住进了香妹隔墙的教室。据说莫老三的行动是得到了村支书应允的。山民们,尤其是入了学和想入学的伢子们,一并他们的长辈以及学堂里的校长、先生们对莫老三勇敢地挑起守护香妹的重担之举,同样表现出了诚心诚意地赞许和感激。 山里有狼、山狐和豹,更有四处游荡比兽们危险、可怖几倍的野汉子。 最初几日,到了点灯时分,香妹总是在老迈的门板后多顶上一根粗棍。 吕新起先就不属于赞许和感激莫老三的一伙,于是每每见到扛着行李的莫老三就如见到满身鸡皮疔的蟾蜍一般,勾起原本就缺乏油水的瘦胃酸水直窜。 村支书虽是应允了莫老三的行为,总还有几分不放心,隔三差五就用了权力加长辈的威严,去敲莫老三的脑壳,不外乎是:丁老师是全村的人,是学生娃的人,是嫩生生的姑娘家,吓不得,碰不得,想也想不得!你小子若吓了她,想了她,碰了她,小心你小子的脑壳!小心你小子的腰杆;砸烂你的脑壳,剁断你的腰杆! 山荣他娘一群水嘴婆娘,远在赞许和感激之前,也曾是对莫老三有过更加苛薄尖利地警告:你若弄出香妹半滴泪水,看不剁了你胯里的臭肉,断你子孙! 栗子爷并无话,缄默着,却比先前发了狠话的三三两两更叫莫老三心惊肉跳:他怕望见栗子爷烟锅里闪出的血色光芒。 此时的莫老三就很为那日对香妹的骚扰未能得逞而兴高采烈了,终究是保全了一条小命,同时也更加明白了丁香妹、丁先生在山民们心口上的份量。便一次又一次背诵着刻在脑壳里的爱情诗:守护守护!今日守护了香妹子软她一颗糍粑心,日后总归许配莫老三! 三百六十五天一晃即逝,学堂里果然没有生出什么悲惨的故事。村支书和山民们都得着了几许聊以自慰的舒畅和兴奋,于是就把一面旧式的大红三角形奖旗与一条十三元钱的香烟,奖掖给了“关心教育事业”的莫老三村民。莫老三在接受下这两样光彩夺目的奖品之后,先一桩事,便是把大红的三角奖旗恭恭敬敬挂在自家黑屋粗糙的土墙上,接下来开始分配那一条香烟。学堂里五个男先生,一人两包,不偏不袒,莫老三觉出这公平的分配里,一定潜伏着某种神的旨意,就又惊又喜;不能宽心的只是冷淡了唯一的女先生——丁香妹。于是就摸出两块钱,让山荣跑了一趟代销店,买回几粒他和山荣都不曾吮舔过的糖果,夹在山荣当日的作业本本里,交给了伢子们的丁先生。这无疑是一次几精灵且成功的行动——送给男先生香烟,是为送给香妹糖果做的铺垫——莫老三为自己这次精灵的行动很是得意。 是夜,莫老三因此醉成了一摊开心无比的稀泥。 隔日,又惊醒出了万分的懊悔,险些拽光了一头浓密的黑发。直到校长用了宽慰的言语:“平安无事!一夜无战事!”林林总总慰妥了他的心,方才觉出整个身子松弛如初。 虽说莫老三早早已料定,这平安不会太持久,罪恶的表演迟早要弄出一台血腥的大戏,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伙饿极的野汉子,会疯狂得把他掀翻在地,且按上了四只不要命的爪子。莫老三试着做了一次争扎的演习,并不见多大有用的意思,反倒引来另一个尖细的嗓音的劝告:“等我们几个干了那香香的姑娘,也有你的香香肉干哩!她爬不动,吼不动,你尽管麻起胆子干哩!” 这不是劝告的软心言语,分明是引爆的火捻子。莫老三嗷一声怪嚎,也不知谁鼓起了他的一身蛮劲,就跳成了一个蓝眼珠的凶汉,桂树棍随即在当胸挺出一杆子拼命三郎的疯狂劲头,很是唬人。 那边行动的人,还不曾把香妹屋的门弄开。莫老三心里便得了些宽慰,遂把手中的棍高高扬起,劈向那正痴着劲鼓捣门的笋尖;高高扬起的棍卷起一阵啸叫,让人听起来像是在吼:杀!杀!杀!杀狼造的畜生! 笋尖扎在莫老三跟前,虽说透出精瘦矮小的先天不足,却毕竟在山地里炼就了一身蛮力,在愚昧间滋生了无知的野性。还没等莫老三的棍劈下,笋尖的手里已亮出了尺长阴惨惨、寒森森一把杀猪刀——他正是用了这把刀,来挑拨香妹屋里的门闩连带顶门棍。刀的寒光一如饿狼的瞳孔,无畏地刺进莫老三的眼眶。莫老三立刻收了精嘶鬼叫,痴在当地,扬起的棍却不曾踢将下来。后面的四只爪乘机包抄上来,掰老玉米棒似的,拧弯了他的两条胳膊。莫老三悲哀地叹出一口粗气,一个无奈的惆怅便在叹息中刺痛了他的心:完了!今夜他和她一并全完了!然而,他并不就此认输,摆动着粗实的身坯,再度亮开声声精嘶鬼叫:“笋尖,我干你老娘!狗伢,我干你老娘,干你姐……”喊声震耳欲聋,分明是企图把外面的危险信号传递给屋里酣睡的人儿。“谁个敢碰香妹一根汗毛,有我一条命在,铁定吊死你不信就看!我吊不死你有支书吊,有栗子爷吊,有学堂里的娃吊,有全村的人吊……铁定吊死你” 笋尖扑向莫老三,伸手捂哑了他的嘴,三条黑影就像拖了一头瘟猪,把莫老三拖到他用屁股蹭亮的那块磐石一侧。笋尖狠声说:“再嘶,扔你下去!”磐石往西三米开外就是山涧。莫老三泼命地摇脑壳。笋尖又说:“老三哎,你硬是痴实了心,孬实了心!”言语里就少了几分凶狠,“学堂里的先生快走光了哩!香妹妹,嫩妹妹怕是也快要下山去了!”狗伢追一句:“是一朵满鼻子香的桅子花哩!干了她这一世也不冤亏!”莫老三一面胀紧的宽脸仍旧摇晃的左左右右。笋尖恍然,就松开手。莫老三喘着大气,恍若死了一回,说:“憋死我了,憋死我了——看看吧,看看吧,不是刚上山的那个丁先生了!没见早瘦干巴了?黄皮寡瘦……干也无味哩!”想想这理由还不够牢靠,又补一句:“她大大,她娘为供她念书,硬是累死苦死了哩!”这补上的话,把他的心揪得一颤,忽然间悟出了一年半前那个暗夜,他逃出香妹的屋原本并非完全是怕了香妹手里的墨水瓶子,却还是因了这句话的力量。只是不晓得此时说出来,对付笋尖一伙又有几大作用?笋尖果然是笋尖,一脸的不以为然在月光下写得很清亮。笋尖说:“瘦是瘦了,脸盘子还不老样?大腿丫里的香香X还不老样?!” “老样你胯里的卵子!”一声恰似走失了狼崽的母狼的嗥叫,炸惊了四条野汉。山荣他娘神祕兮兮地跳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根捅火的铁棍。“我就料定这几日要犯事。这才守了五夜……贼猫就出了洞哩!”笋尖顿时觉出粘汗和热尿一并骚动开来,弄出一副痴状呆得孬里孬气。莫老三乘势挣脱三条野汉的围困,拄了棍立于女人一侧。女人的话依旧疯扫:“都饿野了,馋野了是啵?莫打丁先生的主意……嫂子喂饱你们!”说着就扯开夹袄又敞内里的亵褂,于是就裸出了两坨白净松软的奶子,看得四条野汉痴成一团。女人依然要脱,手已伸向裤腰。莫老三厚实的身坯猛然砸过去,攥了她的手,顺道把两坨白净的奶子勾进眼里,含得心迷神乱。女人便很结实地坐在地上,随即抑扬顿挫的哭声就洒向了潮湿的夜空。 “哭卵子哭!谁干你?!”狗伢压低尖细的嗓质问。 “咱是守不住丁先生了呀!乡里不支人家工钱,”女人哭声依旧,“你们这几个野坯子还煽风点火逼人家……咱山荣的学怕是念不成了哩!” “再嗥,真干你!”笋尖的一双牛蛋眼,长久地咬紧了女人胸上的奶子不松口。白净净的奶子早烧烫了他裤裆里的东西。 “干沙,干沙!直要别动了丁先生,嫂子由你们干!”女人敛了哭声,又动手去摸裤腰,“嫂子喂你们三天三夜。别动了丁先生就妥。丁先生卖手表,卖皮鞋,卖大氅……咱山荣的书本是丁先生给掏的钱哩!狼造的几个怎么就缺了良心——山荣他大大活着,没你们好日子哩!” 笋尖已不能再坚持下去,不知是担心裤裆里的东西会刺穿了薄裤,还是别的什么原故,拽了另两个野汉一并闪退,旋即就被黑夜卷得无影无踪。 一切复归宁静。 女人不再叨咕,扣妥衣扣,叹出一缕焦愁,说:“丁先生怕是守不住了?!”像自语,又似在问莫老三。“也不晓得支书去乡里可讨得先生们的工钱?” 莫老三说:“听说是让找县里——丁先生真要下山,怕也不全是为工钱哩。” 女人就十分懵懂,问:“那是为么子?” 莫老三说:“不是就不是。为工钱丁先生还不早就下山了?!我也说不清哩。好像是寒了心哩!” “先生们的工钱总归要讨。”女人想一想说:“这里不给就往县里省府京城里上!” “鸟!”莫老三骂得很臭:“鸟X管这鸡毛小事!都泼命弄大哥大哩!”“大哥大”是从《读者文摘》里现逮得的新词,并不完全理解意思,朦胧中有一丝感觉罢了,反正与权和钱有关联。 “那就眼望着丁先生下山去么?”女人的嗓音可怜兮兮的。 “憋死我了!”莫老三仰着脸,血一样浓的泪叭嗒叭嗒湿了衣襟。 “咱砸锅卖铁,咱一日吃一顿,也要把先生守住!山荣他大大活着就想让伢念书哩!”女人坚信守不住香妹,是因为长期拿不到工钱的缘故。 栗子爷一根烟杆在熹微晨光里敲打的劈劈叭叭,最后一抹昏暗似受了惊吓就滚落进了山谷。笋尖在他的养父——村支书骨节清晰的大手里,捆成了一坨女人们纳鞋用的线团状,扔在香妹的屋外,已跪了约莫三袋烟光景。山民们并不因此而解恨,就用狠眼、利嘴且怪味的唾沫欲湮没了这狼造的。昨夜犯事的莫小青已逃之夭夭,此时只有狗伢被反绑了双臂陪在笋尖一侧。 莫老三手里依旧攥紧了桂树棍,立于笋尖和狗伢身边;威风的树棍和莫老三一脸的杀气凝固成一个唬人的冷面杀手,让笋尖和狗伢不敢侧目东张西望。 吕新没见过这种场面。吕新慌得手足无措,只晓得扯开嗓门喊:“丁老师就回来,方老师也走不长久……弄出人命事就大了。丁老师是吃公粮的国家教师,走也是要办调动哩。”吕新觉出说得太过深奥,就往通俗里改口:“丁老师是请了假的,下山去办点事。” 校长就拧身进了他的办公室兼香妹的宿舍,捏出丁香妹留在他桌上的几页长长的文字,递给村支书。两个人交头接耳一番,意图是“断章取义”,然后,支书就念给挤黑了空场上的山民们听。 “我感激校方近两年来对我的器重,村民们对我的好处。我丁香妹会一辈子铭记于心!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校长干咳的嗓音截断了支书的下文。支书蓦然醒悟,遂改口念另节下文: “……百年大计,教育第一。真是动人的口号,振奋人心呀!为此,有多少人在这口号的感召下,为教育事业而奉献着自己!仅仅是为了这口号而奉献吗?不是!为的是教育昌国、教育兴国!山里人为什么穷?正是因为教育穷呀!我是大别山的女儿,我恋大别山!我爱大别山!我娘,我爸为供我读书,临去世还背着三千二百六十块钱的债,直到去年我大伯回国探亲,才给还清。身为爸爸妈妈的女儿,我带着痴心的爱,满腔的热情和远大的理想,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大别山。我深知海拔1160米的溪水村比我们丁家村更穷,更落后,因此更需要有知识的年轻人来改造她!我渴望,我幻想,用自己有限的知识为我们大别山落后的教育尽一份力、一份心,看着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能读书识字,成长为改变大别山落后面貌的英才。可是……” 校长干咳的嗓音再度扬起,却已无法把念文字的支书的感情收拢。支书似已被文字里的爱和怨熔化。 “可是,我终于发现,我太多了稚气的天真;我和我的同事,以及淳朴、善良的村民们渴望办好教育的美好愿望,不过是一场难圆的梦。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才二十三岁呀!我也需要吃好穿好,有一个自己温馨的家庭。我也是人呀!我又何苦要把自己置身在眼前这种尴尬的境地里呢?黎校长,您不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活得很尴尬吗?不正像一只盛水的水瓶,被人无所谓地遗弃于某个角落里一样了吗?校方对我好,村民们对我好,我不会忘记大家!我更忘不了朝夕相处了五百四十六天的学生!喜伢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上课爱做小动作,务必改正;山荣毕竟十二岁才上学,功课有些吃力,要下苦功;山女的算术成绩一直不错,语文欠缺,字也马虎,应引起注意;雀蛋小聪明过人,可惜没用在学习上,还有一个很不好的恶习:欺负女同学。我批评过他几次,有所改正。还需要狠抓。喜伢、雀蛋、狗伢……这就是村民们为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真让人心酸……” 村支书已无法把这沉重的文字念下去,泪水早早就朦胧了他的双眼。空场上黑压压的脑壳间,此起彼伏地啜泣声也已哭软了人心和山石。 栗子爷擤出一手清凉的鼻涕,抹湿了屁股下矮凳的脚。 校长的一声声浩叹,让栗子爷误认为是民国十二年,他家那口粗重的风箱演奏出的嘶叫的重现。 吕新急切想摆脱这令人压抑的氛围,情急之中猛然生出一个新意,就快步进了香妹的屋,先搬出一只木箱,又抱出一个纸箱;木箱里盛着香妹的衣物,纸箱里挤满了香妹的书书本本。然后,吕新开始朝着黑压压的人群叫喊:“看,看看吧,丁老师的穿着、书本还在哩……丁老师怎么会走呢?真是请了假下山两天,就回哩!” 校长埋着脸,很实在的为自己的失误想痛哭一场:怎么想起来让支书念丁香妹的信呢?!怕是急晕了脑壳!就懊悔得很想抽自己的脸。 山民们见了丁先生的物件,就把吕老师的解释信得踏踏实实的了。 莫老三不愿信,在心里嘀咕:鸟!谎三岁毛伢!手续办妥再上山讨她的物件也不迟!嘀嘀咕咕间,他终于对昨日黄昏香妹那可怜的香唇,为什么会被她那一口白牙折磨出红血粒子的行为有了清醒的领悟。于是,越想越恼,飞起一脚定痛了笋尖的屁股。“吊死你!狼造的坏咱……” 栗子爷眯缝着老眼,哼一声,道:“莫急,莫急,呆几日丁先生不见回,自有治保会办他!” 栗子爷的宣判刷白了笋尖的脸,拧湿了笋尖的一身粘汗。笋尖做了不甘心的争辩:“冤哎冤哎,就我一个人错么?我真没碰丁先生一指头哩——她要走,真就我一个人错么?!” 这一声声嚎叫仿佛伏天山里的炸雷,响得很远很远,响得很久很久…… 次日黄昏,在莫老三坐熟的磐石上,忽然间多落了几坨屁股;磐石四周也挤实了翘首企盼的山民。坐着的和立着的一干人,一并把千姿百态的目光投入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山腰上云雾缭绕的鸡肠小道。 莫老三并不在其中,有人见他这日喜鹊乍醒时分,就牵着山女和山荣下山去了。 ![]()
评论人十年没笑 发布于 2011/6/7 21:54:56
又在这里看到大作家 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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