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魂
作者:刘杰文竹
发表:2011/7/8 17:3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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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涛声——不是大海的涛声,是竹林的涛声。 弦月。蟾光拥抱着大地,大地便滋润在月的温柔与明亮里。 竹林一侧约丈余,一位皓发银须的老人,身披一袭质料颜色都极高雅、华贵的宝蓝色长袍,端坐一隅。老人手里攥着一支一尺六寸长的金笛;老人的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冷俊、傲然,透出一种对世间的冷漠、轻蔑与不屑。 金子本就闪光,此时在蟾光映照下,老人手里的金笛更加金光耀眼。 金笛向世人昭示了老人的身份——南山金笛。 既响亮又耀眼的名号。南山家族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南山金笛是南山家族第几代后嗣,怕已无人说得清了。江湖上武林中人,只记得他那支名满天下的金笛和威震武林数十年响当当的名号,这难道还不够么? 几十年来,没有人能战胜他。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依然自信手中的一支金笛,仍有足够的威风统治当今武林。 南山金笛的这一份自信绝不是盲目的,谁都知道南山家族统领武林的历史已远远不止百年。 轻歌曼舞。金笛横在南山金笛的唇间,一曲袅袅娜娜摄人心魄的乐曲,如烟似雾由笛孔里舒缓流出,轻柔的旋律便渐渐扩散出醉人的意境…… 四个娇美女子,适才还如四株牡丹一般立于南山金笛两侧,此时乐曲一起,奇迹陡现:娇美如花般的女子,竟然于陶醉间宽衣解带,媚态毕露,片刻已然赤身裸体,仿佛一朵朵彩云飘至南山金笛眼前。 笛声悠扬悦耳。 少女婀娜翩翩。 约莫半柱香工夫,笛声突然止住,吹笛的人道:“今日山下好像没有新消息?” 语气冷漠、傲然,问得不是少女,问得是他身后的一个痴汉。 痴汉三十余岁,方头傻脑,腰粗似桶,一脸痴相;嘴角涎水涟涟,让人想起落雨天的屋檐。 痴汉正仰面大睡,听主人问话,哼哼哈哈,极不高兴坐起,道:“还是老消息……” 南山金笛不等痴汉说下去,狂傲地笑声直刺云霄,四周卷起一阵竹叶的颤抖声,继而道:“挑战?比武?杀我?” “痴汉知道,这些消息对主人来说早已老透了,是以回来后没有禀报。”痴汉好像做了亏心事,话语战战兢兢。 南山金笛收起笑,少顷,道:“说说看,当今武林中,何人有资格向我挑战?何人有能耐杀的了我南山金笛?南山家族统治武林数百年,你说,何人是我南山金笛的对手?!”他已经不是在说话,是在嘶喊。 痴汉无言。 须臾,痴汉抹一把口涎小心道:“杀你的不是其他人。” 南山金笛颇感兴趣,道:“哦?说出来听听。” 痴汉嗫嚅,道:“当然……当然是你自己!” 南山金笛又是一阵狂笑;笑得月淡星稀,笑得泪流满面,笑得咳个不停。 这样的痴话也只有痴汉说得出口。 痴汉只配打杂、跑腿、干苦力。 五年前,南山金笛下山去了一趟长安城,去干什么无人知晓。返回途中,他遇上了一个行乞的痴汉,看他可怜,遂把他带上了南山。 那个乞讨的痴汉就是现在说痴话的汉子。 五年来,痴汉为南山金笛下山扛过多少粮,买过多少山珍海味,打探过多少消息? 南山金笛的手下从没有不听话的人。 痴汉当然更不例外。 笛声再度扬起,少女们赤裸的舞姿在笛声中几近痴狂。 痴汉又倒头睡去,鼾声如雷,眼角却似乎挂着泪珠,在月光里闪着焦愁、痛惜的星星点点,让人见了既莫名又心酸。 二十四年前,仲夏,正午。 洛阳城北,“思春”楼内。 没有笛声。楼上楼下皆盼着笛声,可惜这只是一种盼望,并未闻笛声,有的却是东瀛人的五矮身材和凶残的奸淫;有的只是满楼悲哀,满楼血腥,还有撕破了的女人的红肚兜,和两具中原侠客的尸体。 突然间,笛声鸣响,似高亢的鹰唳,刺进了紧闭的大门,一条人影似闪电一般已由高墙外掠入。 来人正是南山金笛。一支金笛横在唇间,身形已然飘落于大厅中央。 六个东瀛人的笑声顿起,六口东瀛刀同时亮于胸前,俨然六只饿狼的眼。 笛声依旧;人也依旧。 三十三四岁的褐衣男人,双手轻捏着一支金笛。此时尖唳的笛声已转化为舒曼的悠扬;悠扬的笛声和持笛人冷峻、仇恨的双目,无不昭示着他这个民族不可侵犯的尊严! 然而,他的对手并不简单。 六口刀,唰唰唰眨眼间摆出了一个少林两仪四象阵。看得出来,这几个东瀛人对中华武术分明已有了较深的研究。 同时出手,难分东西南北,难分上下左右;只见刀光森寒,不见人影衣衫。 好诡奇、犀利的刀法;好玄妙的迷离阵式。 死,并不可惧。但死也许就在一瞬间。 蓦然间,南山金笛拔地旋起,似飞旋的陀螺在空中旋转,双手的金笛依然横于嘴唇间。笛声已不再悠扬,激昂的乐曲像万马奔腾的蹄声,每一个音符都如刀似剑,直刺六个东瀛人的耳鼓。 顷刻间,六个人,六口刀齐声倒地,就如同被风斩断的六棵矮树。倒地的人当然已是败寇。 通常,南山金笛很少轻意致对手于死地。可是这一次,他胸中燃烧着太多的仇恨和烈血,六个人刚仰面跌倒,他手中的金笛就追杀出凶狠且漂亮的二六一十二下点打,分别击向六个东瀛人的咽喉与印堂。 倒地的人并不等于毁灭,而咽喉与印堂被金笛击中的人,肯定连神仙也无法挽救他的生命。 这就是南山金笛的功夫:奇奥、诡谲、干净、利落、实用。这样的功夫是不是已无人能敌? 月明星稀。已是二更时分。 风止,涛声也止。孟春之夜,令人陶醉,况且南山金笛的身边还伴着美酒佳肴、歌舞艳姬。南山金笛怎能不比他人更多了几分醉意,多了几许满足。 但他此时还不想回房安寝。自从回到南山这十余年来,他就几乎很少在星辰和月亮升起的时候睡觉,而总是让太阳晒着屁股沉睡在美梦中。这已经养成了习惯,人一旦养成某种习惯——无论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总是很难改变,正所谓:积习难改。 在花前月下享受人生,这个习惯实在不可多得,又何必要改正呢?放眼天下,又有谁有资格、有条件养成这福份不浅的习惯呢? 即使有,也寥若星辰,也难以与南山金笛的潇洒匹敌。 因为没有人能战胜他。 武林“天下第一”非南山金笛家族莫属。 这一切是不是已足矣?所以南山金笛大可不必再去辛勤苦练;所以南山金笛大可不必改变这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特殊习惯。 至于痴汉平日里时常向他提起的那几个武林后起之秀:“铁拐李”李同九、弦月派帮主鲁琪、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一阵风”司马墨雪、等等,若不是痴汉成天在他身边叨叨个没完没了,他也许早已将这些人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他需要痴汉这样一个既忠心耿耿,又唯命是从的仆人,所以他容忍了痴汉的婆婆嘴。 奇怪,今天痴汉为什么不再唠叨,不再提醒他什么。 比如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比如说:刀不磨则锈,水不流则臭。 比如说:玩物丧志。 …… 痴汉的沉默在南山金笛心里勾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正欲寻问痴汉,话尚未出口,一张脸陡然变色,阔口微张,像是被毒蝎蜇中了屁股。 南山金笛无法相信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奇妙的轻功,如此快捷的身手:刚才还赤身裸体翩翩起舞的四个少女,就在他欲回首问痴汉的一刹那,已有人为她们披上了裙衫。 此时,那个人就立于四个少女的身侧。 南山金笛眨了眨眼,一副行夜路的人与贼的表情,希望所见是一场梦。 可惜,并不是梦。 人总是在失意、烦恼、沮丧的时候幻想做美梦,在满足、快乐、惬意的时候希望少做梦。 神祕的来访者,正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一阵风”司马墨雪。 年龄不过二十四五岁,穿一身紫色长衫,脚上薄底快靴,赤手空拳,并无兵器。 司马墨雪友好地道:“晚辈司马墨雪今夜特来南山拜访前辈。” 话出礼到,一拱手。 南山金笛的脸上顿时跳跃出傲慢的喜庆,旋即又转为阴沉的愤怒,道:“我并没有请你来!” 司马墨雪淡淡一笑,道:“不错。我一向喜欢不请自到。” 南山金笛不再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把玩着金笛的一双目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冷傲。 司马墨雪没有介意,问道:“前辈当真不欢迎晚辈的光临?” 南山金笛微微抬起头,道:“真是后生可畏。好大的口气,你应该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在什么地方说话?” 司马墨雪又是淡淡一笑,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会不请自到。和晚辈说话的人当然是当今武林中最自以为是、狂妄自大、靠吃老本混日子的人!”言语犀利,迸发的尽是直白的冷嘲热讽。 痴汉依旧仰面躺着,泪似已泪干,眼角只有泪痕。 南山金笛大笑,笑得十分自负,冷冷吐出两个字:“很好!” 司马墨雪道:“很好?” 南山金笛道:“你小子应该知道,我手上的金笛,一向不喜欢你这种口吐狂言的人!” 司马墨雪道:“我知道。” 南山金笛道:“你是不是还知道,南山金笛威震武林时,你还埋在石头缝里没发芽哩!” 话音未落,人已腾空掠起,只见一道金光,金笛已刺向司马墨雪的咽喉。 司马墨雪身形一矮,脚下如抹了油一般滑出了三丈开外,未等南山金笛身形落地,司马墨雪的人一如搏击长空的苍鹰,已然飞到了他的头顶。 人到掌也到,南山金笛必死无疑。 可是,南山金笛毕竟是南山家族的传人,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也许早已死了百次。 一声暴喝,南山金笛并不闪避,反用双手紧握笛杆横向头顶,同时提足拔地蹿起,这一招叫做“横笛逐鹰”。他这一飞蹿的力量足有千斤,无论什么样的手,一旦碰到横飞而来的金笛,不碎裂,也必然折断。无奈,此时南山金笛的推力、体力的力度,和功夫的娴熟程度,均已远不及昔日。六十余岁的年龄不能算作老朽,尤其是习武之人。可是他的精神、身体实际上早已堕入了老朽。即使这样,南山金笛横击出去的一支金笛,仍然足以粉碎一个二三流武林高手的双掌。 可惜,今天南山金笛的运气不好,他碰到的并非二三流的武林人物。 司马墨雪显然早已料到南山金笛这一招,所以他挥出去的手掌没有劈下去,而是在空中突兀一个拧身,一个斜刺,擦着南山金笛身侧飞泻落下,就像苍鹰扑食一般,甫一落地,右掌照准南山金笛的左肋就拍了出去…… “咔嚓”一声,悲哀的断裂像一个梦游人的嘶叫。 被劈断的却不是南山金笛的肋骨,而是一根碗口粗的树棍。 劈断的两节树棍就攥在痴汉的手里。 司马墨雪怔住,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 南山金笛却已惊悸的飙出一身冷汗,嘴唇颤抖,好像下颏被吓掉了似的,只见嘴动,未闻语声。 在场的人皆为之愕然,为之哗然,惊讶不已。谁也没有想到,痴汉会有如此神奇的功夫,如此快捷的身手。 南山金笛的脸色苍白,平日一双傲慢的眼光也已黯然失色。 司马墨雪忽然笑了,依旧是淡淡的笑,道:“看不出你是一个会功夫的人。”他对痴汉说。 痴汉不以为然,道:“是不是会武功的人,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司马墨雪道:“至少你的脸不是一张精明的脸。” 痴汉笑了,笑得很响亮,道:“哦?是不是一个人的精明只有表现在脸上?” 司马墨雪张了张嘴,无话。 司马墨雪过了一会儿,叹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像他这样一个每一天都在堕落的人?这样做值得吗?”他用冷目刺在南山金笛猪肝色的脸上,“是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的命?” 这也正是南山金笛想要知道的,这个谜对他显然更加重要,所以他并未插嘴——他也不敢轻意插嘴。现在他只有听着。 痴汉仰起头,看着远方的星空,道: “自从南山金笛回到南山,过起这种逍遥奢糜自我毁灭的生活,我就制定了上山的计划。” “哦,上山还有计划?到底是怎样的计划?” “二十四年前,南山金笛在‘思春’楼与东瀛人一战,救下的几个女人里面,其中有我的母亲。” “如此说来,你出手救他还是为了感恩?” “知恩不报非君子。这是我出手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愿看着他骄狂自大的堕落下去!不愿看着南山派的功夫在他这一代失传——南山派的功夫,是我们中原功夫一个值得骄傲的流派!” 四个少女静悄悄地拥作一团,她们从没见过南山金笛今天的这种表情——像一个认错的孩子,可怜巴巴的,让她们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 司马墨雪静静地听痴汉说,他的眸子里流动着太阳光般的钦佩和赞许的光芒。 痴汉继续着他的述说: “可惜那时我武功平平,一个无名小辈怎会有资格与南山金笛说话呢?提醒、劝诫他就更不可能了。多少年来,我始终在寻找接近他的机会。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南山金笛要下山的消息……” “你就是五年前他带上山的那个乞丐?” “不错。他那个时候还能怜悯一个乞丐,证明我对他抱有希望的想法是正确的。” “上山以后,你就偷学了他的武功?” “起初我只是提醒他、刺激他,希望他能从狂妄自大的井底跳上岸,谁知他不仅听不进去,反而更加懒惰,成天花天酒地,几乎放弃了练功。他自以为南山家族的武功有悠久的历史,他南山金笛也已成就了大业,现在该是享受的时候了。”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选择这样的道路!” “不错。他妄自尊大的既可笑且糊涂;他整天炫耀南山家族的辉煌历史和他自己的业绩,又整天耽迷享乐、宴安鸠毒。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帮助他。后来,我就偷看了南山武功秘笈。” “可惜,世上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司马墨雪的感慨沉重而悲凉。 “哦?” “知恩图报的人,关心民族命运的人,不说谎的人,如今是不是已然不多了?”司马墨雪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出偷学南山秘笈的事,不怕他杀了你?!” “司马大侠的话固然不错,但是我相信,天底下关心、爱护南山派武功的绝非我一个!我想,如果他明白了我的一片诚意,就不会错上加错!” 司马墨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理解你。一个人为了他心中的所爱,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 “昔日关龙逢为了夏国的安危,不惜以性命直谏上书!” “可惜姒履癸却是个十足的昏君,一味的喜欢听信谗言蜜语,反把真正关心国家的关龙逢给杀害了!” “我想南山金笛至少不会像姒履癸那样昏庸!” 南山金笛的脸色又变了,红一阵白一阵,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眼这个平日痴痴呆呆的汉子。 司马墨雪少顿又道:“你还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所以你又假冒南山金笛的口气,邀我今天二更时分上山与他比武。” “可是你刚才为什么不向他挑明是他请你上山的?” “我这个人好像生来就喜欢与别人唱对台戏。” 痴汉笑了,笑得很自信、舒心,道:“所以说,一个人的精明或痴呆不该从脸上去判断。至少我选择你上山与他比武就是聪明之举,因为我了解你的脾气,我还相信你一定能战胜他。你这人有一个最大的长处:永不满足。所以你的武功才可能天天都在精进。也只有你战胜他,才有可能让他惊醒!” 司马墨雪未解其意,问道:“哦,此话怎讲?” 痴汉道:“你们司马世家的功夫从你祖辈起始,也不过几十年的历史,你一旦战胜他,你猜他会怎么样……” 未等痴汉的话说完,南山金笛突然一声怪啸,似笑似哭,但见身影一闪,人已钻入无边的夜色。 黑暗中洒下一路大彻大悟: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玩物丧志——真乃羞杀我也!” 话音随人而去,眨眼间已消失的无踪无影。 痴汉与司马墨雪相视而笑,并未追赶。两个人分明都从这会意的笑中得到了某种满足。 本文共有 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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