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文中的主人公已经故去二十年

　　乡村里的圆月像是刚娶进来的新媳妇，镶嵌在幽深的天穹里，含情脉脉地俯视着大地，多少对情人在这样洒银般的童话世界里隔山隔水的对望着，相思着，有谁知道，有一个白发的老人，对着看了七十多年的月亮，也如热恋的少女，痴痴凝神仰望着圆月，嘴唇抖动，她在凝望什么？她在思念什么？她难道是思念离去了三年的丈夫么？还是回忆月圆之夜给她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么？
　　是的，是的，她在回忆她过去的岁月，她的回忆让她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发出晶亮的光。今天又是八月十五了，三年前的八月十五，还和她的老头子一起度过的，那个时候，老头子还没有查出胃癌，他查处胃癌没有用一个月就走了，那个八月十五，老头子炒了两个菜，老头子的女儿拿来的肉，拿来的月饼，都摆在桌上，他说：我们过一个十五少一个十五了，吃吧。她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说：你身体好，你看得多。老头子说：黄泉路上谁也定不准，你也不是阎王爷。她说：要不你先走，先找你的亲媳妇去。老头子说：好，你就去找你的亲夫。他们谁也没料到那是他们最后一起过的八月十五，她却像少女似的，不喝不喝的喝了一小杯酒，脸热热的，她依偎在他的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身上，他揽着她，她竟睡在他的怀里，等着她又醒了，他一直揽着她娇小的身躯，怕她冻着，怕惊醒了她，他的褂子盖在她的身上，他上身什么也没有穿，赤裸着膀子，夜里的露水让他的上身湿漉漉的冰凉。
　　老头子是疼她的。
　　她犯了很多的错误。就单单她虐待他的女儿，他都该狠狠的揍她一顿。她的眼珠陷在眼眶里，她太瘦了，以至那眼睛就像是深深的年久失修的老井，长满了青苔，让人不敢和她对视，幽深而又满腹仇恨，时刻想让人失足掉落进去的样子，她不大言语，见着村里的人，只是用眼睛看，一口深井一般的眼睛瞪着你，谁都会吓跑，何况都认为她狠毒。被抱着的孩子看着她的眼睛，吓得哇哇直哭，会走的娃娃看到她拔腿就跑，少年看到她拿起石头举着，也恶狠狠地瞪着她，她依然不言不语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冷冷的光，就像毒蛇随时吐出毒信子，有人说看到她拿捏小孩的小家雀，一个传一个，不知真假，反正大人们都嘱咐孩子不要靠近她，她孤独而又狠毒的眼神，哪用大人嘱咐什么？孩子们背后叫她老马蜂。马蜂是一种尾部带毒的昆虫，她对待丈夫的女儿，曾经用火钩烙过她的头，她的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叫臭大妮子，因为谁也没有为她起过名字，她天天喊她臭，臭——，过来烧火，臭——，过来提水，然后大家就臭啊臭的，成了臭，也叫臭大妮子，平辈的叫她臭大姐，小辈的叫臭大姑，臭大妮没有记恨她，嫁了人后还是一样的孝顺，让丈夫给他们挑来柴火，白菜，邻居们的记性好得很，那些妈妈们对着自己的孩子说：看，不听妈妈的话，叫你爹给你找个后妈，像老马蜂那样拿火钩烙你，你要是不信看看你臭大姑的头皮，头上一道道的都没有头发。孩子愣怔怔的眼神，想象着那个情景，吓得扑到妈妈的怀里，叫着妈妈说我听你的话，我不要后妈。
　　她是个后妈，是个狠毒的后妈，她不知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就那样讨厌那个脏脏的小妮子，憨瓜一样的臭妮子。整天不言不语，就像一块发霉的烂地瓜，冬天她给她穿过薄薄的衣服，冷得哆嗦她也不会甜言甜语的叫她声娘，她心说你叫声娘就给你穿厚的，她从不叫她娘，她看着她就想起她的儿子，忘不了他仿佛都是这个傻妮子的错，没有她她能这样痛苦？她的儿子的嘴可不像臭妮子一样，他娘娘娘叫得成串，他伸向她怀里的小手，他含着乳的那种感觉，想起来就心醉，可是那个臭妮子总是不合时宜的来打断她的回忆，她就恶狠狠的对她，发泄她心里的痛苦，臭妮子是傻啊，也不告饶，闷声不语，她总是越打越来气，其实臭臭多么像她啊？她也对着生活对她的残忍也不告饶，祈祷当什么？她的儿子总不回来，臭妮子没有罪，她也没有罪啊，为什么她唯一的儿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呢？为什么啊？她哭诉无门，她看着那个小妮子偎依在他的身边就来气，她找到她一点点的错误就惩罚她，打了小妮子，小妮子哭她也哭，她在十五的晚上，对着月亮说：我以前没有这么狠，我的儿子回不来，现在我有了罪，对人家的女儿这样狠毒，你怎么还不让我的儿子回来？他回来我就对她好了，好像她和月亮赌气。又过了一年，她又对着月亮说：你照着我的儿子吧，他不回来不要紧，只要他活着就好，我不再对那个小女孩子狠毒了，我好好地待她，你也不要这样狠毒的对我了，他有女儿，我没有儿子，不嫉妒了，就算是我看上他一眼，让我立刻死了也心甘，死也瞑目，不要再这样的对我了。
　　她乞求她看不见的老天爷，她在每一个节日里，在院中央的石台上放上饭，有时还要隆重地放上水果，点心和菜肴，酒，筷子，每次都祷告让她见到她的儿子，祷告她在做着饭的时候，他对着她的后背咳嗽着，她诧异地望着陌生的他，然后听见他对着她喊：“娘！”她一边做饭，一边回头，可是他连影子也没有来过，她渴望着她正吃着饭的时候，他突然回来了，她就不住的看着门外，门外总是恹恹的小狗懒懒的躺着，看见她看它，对着她摇着尾巴。她都等了多少年了，她认真地对着站在天上的老天爷说：你不要对我惩罚了，你托梦告诉我他还活着也行啊，你让我看看他现在长得什么样了也行啊。
　　可是，她梦着的总是他苦巴巴的脸，总是告诉她，娘，我死了。她就哭醒过来，她从来不相信他死了，因为她什么信也没有得到过，梦是反的，她更相信他活着，她对谁也不提，她要等他回来。好多的人不知道她曾经有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是她和前夫生的，丈夫那个时候年轻有力气，抿嘴笑得时候让她心中充满了蜜一般的甜，他们的儿子的鼻子像他，嘴唇像她，有点儿薄，但是一咧嘴就笑的样子，仿佛就是她的小时候，她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瘪进去的嘴唇，她的儿子要是活着是个什么样子？她梦里总是看不清他的样子，每当醒来就哭啊哭啊，她怎么能不哭呢？儿子和丈夫在一年里走了，丈夫是那年病死的，儿子是当国民党兵走的，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啊，她的心揪着，慢慢就疼得身体蜷成团，她就抱着她的胸膛蹲在地上，这个时候要是正烧火，她就一个劲的往炉灶里塞柴火，塞得炉膛里冒着黑黑的浓浓的烟，都认为她的眼泪是熏出来的，她把痛苦放在心里，臭妮子的爹看得明白，什么也不说，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的痛苦她藏着，她躲不过他的眼睛，她从来不说想儿子，他就什么也不问，就是把他的女儿打得厉害的时候，他恶狠狠地说：你的儿子有一百个也死了，你毒吧！毒吧！她哭着说：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你不要咒他。你咒死了他你有什么好处！他就说：你打死臭，你儿子也回不来。她就躺倒地上呜呜的哭，哭过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她抱着臭说：我不打你了，我不打你了，你的娘地下也心疼。从此她一回也不打臭。在他回光返照的时候，攥着她的手，他说：我的痛苦完结了，你还没有。他胃癌疼的时候，老是对她说：你给我点药吃，让我死个痛快！她那里去给他找药去？有也不能给他吃，痛苦总会有头的，她一直坚信她的儿子会回来的，那个时候，她的痛苦就像是他的癌痛一样，消失了。他死了三年了，她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她等了儿子四十二年了，四十多年都没有回来，她总是说：我再等他十年，十年不回来就不等了，四个十年还要多了，她也没有等回来他，她绝望了，她等腻烦了，她活着其实一直都是痛苦着的，她对自己还活着有点气恼，她突然对着圆圆的明月憎恨了起来：你从来对我不说一句实话，他听见老头子的声音：给我点药吃，让我死个痛快；给我点药吃，让我死个痛快。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老头子问她要药的时候，她想哪里还用买药啊，她早就想好了结束痛苦的方法，那个时候看到老头子疼痛的样子，好几次想对他说怎么死好，她还是忍住了，现在她耳边老是听见他说：还是死了痛快，不要这样疼了，求求你了，老婆子。她心说笨蛋！你真是笨蛋。
　　她找到一根绳子，对着绳子说道：你就是我的儿子了，送我走吧。她摸着绳子，绳子在她的手里挣扎了一下，儿子是不会这样的，她叹息道：儿子的身体有着硬硬的骨骼，儿子会对着她的尸体嚎啕大哭的，发出悲苍低沉的哭声，为她合上眼睛，为她放上寿饭，为她的手里放上银钱，最后给她擦擦脸，也许先擦脸，她记不清了人死了那些道场，她从来没想让她丈夫的女儿来给她擦脸，给她送终，她恶狠狠的对她，就是要老天爷知道，她只要她的儿子来给她送终，她的愿望终于落空了，她的泪水最后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当绳子勒紧的时候，她的泪滴落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她曾经落了多少泪，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她把自己挂在院子里高大的柿子树树杈上，都奇怪七十多的老妈妈怎么能把绳子扔那么高？那棵柿子树谁也不杀，都说她是想站在院里的树上看着儿子的归来。
　　解放前跟随国民党去台湾的，有很多人回来探亲，也有投资的，可是她的儿子从来没有一点信息，都说他是真的早就死去了。每到中秋十五的晚上，看着那如新妇般的圆月，走到那座没有人的气息的院子墙边的时候，想起高大的柿子树下的桌子上摆放着的月饼，还有菜肴，还有四双筷子，人们就仿佛看到深深的眼眶里的那双阴沉的眼睛，走路的会绕开那个破落的院子，不去看那棵高大的柿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