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户看你
![]() 太阳白炽炽的,让人体味到一种闷腾腾的燥热。铁蛋站在穿衣镜前,重又整整衣领。在这样闷热的天气,还得穿这样厚重的衣服,实在是受罪。但铁蛋愿意受这份罪,一则是工作的需要,二则铁蛋的心里窝着一个小小的甚至是甜蜜的秘密。他清楚地记得,在那次和她说话时,他就穿着这一身工作服,她当时笑盈盈地说:“你穿工作服真帅,有军人的气质和风度。”她这句有意无意不经意地话,就像一股暖暖的风,停留在了胸口那个暖暖的港湾里,暖暖地熨贴着他的心。在铁蛋每每想起时,他的嘴角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丝自然而甜蜜的微笑。他总在笑后,才意识到自己笑了,他咀嚼着笑后留存的那点儿蜜,就像小孩子吃了喜爱的甜食,又没有吃够一样,舔着嘴唇上余留的那一点儿甜,反复地回味。 老婆趿着拖鞋走过来,望着站在镜子前的铁蛋,话音裹在一声庸懒的呵欠里:“我看你照了足有一刻钟了吧?臭美什么呢?当年和我谈恋爱时,好像也没有如此经心过。”老婆呵欠里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醋意,在闷热的天气里,竟有了一种污浊的气息。铁蛋的老婆不老,才到少妇风韵犹存的年龄。尤其那一双眼睛,大大的,大的似乎超出了常规,大出一种茫然的空洞和愚蠢的无知来。鼻梁很高,显得立体感很强,也很突兀。照理说,面部单个的部件是很有特点的,大眼睛,高鼻梁,很合乎人们特定的审美标准。可这些部件在铁蛋老婆脸上组合后,总感觉有很多欠缺。像一幅素描的练习作品,人眼睛很大,鼻梁很高,但没有精气神,缺少一丝儿灵气。底子在那儿了,无论你如何卖力气修改,仍然是没有神韵的。铁蛋的老婆就是这样,不论怎样收拾,总没有女人的那丝灵秀,那份土气就像在骨子里生了根似的。再说了,她也不爱打扮,总是素面朝天,像是在极力地追求简朴自然。其实女人还是要打扮的,俗话不是说: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么? 铁蛋没有回头,只从镜子里飘了老婆一眼,说:“我在看嘴角的这颗痣怎么越来越大了?听说长着的痣很危险,有癌变的可能。”“心理作用吧,以前又没有拿尺子量过。”老婆边说边凑了上来。没等老婆走上前来,铁蛋抬腕瞅一眼表,转身出去了。 柏油马路被太阳炙烤的软化了,自行车行驶在上面,有一种涩涩的迟钝。铁蛋感觉身上也近乎要热出一种沾液来了。他缓缓地骑着自行车,正是上班的时间,纵然是热,路上的行人仍往来熙攘。铁蛋在自行车上端坐着,看似眼睛直视前方,其实不然。他眼角的余光中有路旁的一溜房子,那一溜房子中有一间小店,是他所关注的。小店的门口很冷清,没有看到有人进进出出。小店的门大开着,铁蛋没有看见,她是否在里面。这一年来,每在上班下班离家门口的这几百米的路段,总让铁蛋莫名地有一种渴盼的心情。他希望能看到她,看到她静静地守候在柜台旁或是走来走去忙碌的影子。纵使看不清,看不真切,但只看一眼,看到她在那儿存在着,似乎也很满足了。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一个习惯——一种思念的习惯。但是,每到自行车行驶到与小店门口的平行处时,铁蛋却又不自觉地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在刹那间,他会在骤然间丧失勇气,他不敢偏着头去望大敞着门的小店。他怕,怕露出他那一份赤裸裸的心思。每每在经过小店的门口时,心就总被一种甜蜜又烦躁的感觉乱麻麻的搅着,理不清楚。可即是这样,他仍就是如此地迷恋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处在一种清醒与梦境之间,使他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心情与羞涩中。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原本自信的他,却感觉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似乎身体里有两个自我,一个蠢蠢欲动要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一个却在拼命地压制心中滋生着的欲念。就如这一次,他的自行车仍就直直地从她小店的门口驶了过去,可他没敢看,她是否在小店里。等在自行车远离了那个小店之后,铁蛋猛然间感到燥热异常。 铁蛋在没有认识她之前,其实就已经听过她多次了 铁蛋住的这片居民楼,群楼的规模不大,只有四栋,是教委的家属楼。顺理成章,就称之为教委家属院。铁蛋在国税局工作,与教育挂不上钩。铁蛋的老爸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了一辈子,他沾了老爷子的光,住进了教育工作者的住宅区内。 铁蛋在南街的国税所里当着一个小所长。手底下五六个人,他老婆也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铁蛋结婚前夕,他正忙着装修房子。一日他和同事们外出吃饭,喝了一点酒后,所里的小王笑嘻嘻地向他打听一件事,问他住在了教委家属院里,可曾认识一个叫李倩的姑娘。小王说,他曾和住在教委家属院的李倩经人介绍相过面。铁蛋看得出,小王的微笑掩不住那一份浓浓的遗憾。铁蛋直笑小王,女儿都叫爸了,居然还记挂着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子。真是幼稚之极。 这个话题就像一粒种子,在不经意中种进了铁蛋的心里。就像一粒居无定所蒲公英的种子,它落在了那儿。如果有湿润的土壤,它就会生根发芽,就会有生命重新开始的希冀。如果没有合适的环境,它就会在一日日的干涸中无声无息地随风飘逝掉。铁蛋是常去家属院门外的那个小店的。小店里经营着一些家常日用和文具用品。有一日铁蛋去买醋,发现几日不来,店里竟换了人。原来扎着小辫操着外地口音的小姑娘不见了,替代她的是年龄稍大一点的一位女子。铁蛋发现小店的名称也换了,店里的营业执照也换了。铁蛋看了看营业执照上贴的一寸相片,是一个相貌很清俊的女子,端庄里透着一股静静的闲气。铁蛋看到营业执照上的名字——李倩,恍惚间是那般的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抑或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小店里去的次数多了,那个名字那张脸看的更熟了之后,那种熟识已久的感觉也更浓烈了。铁蛋总感觉一定在哪见过她?那熟悉的面容那熟悉的声音甚至是那熟悉的气息。抑或是在前世?铁蛋真的竟有点儿恍惚了。 于是,在又一次闲聊中,铁蛋问所里的小王,问他那个念念不忘的女孩子叫什么?小王装作很努力地想了半天,方才不经意地说:“好像叫李倩什么的,怎么啦?”铁蛋说:“我们楼下有一家小店新开张了,叫什么‘李倩商店’,弄不好就是你那个梦中情人开的。哪一天你过去瞧瞧?”小王很快地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疼着的痉挛。铁蛋依就感觉很好笑,想必这是小王的一见钟情罢。一面之缘,真是难得如此念念不忘啊。 铁蛋跟一个喜欢的不反感的女子结成了婚姻的联盟,他感觉一切就那么一回事。小说里的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你死我活,情深深意浓浓,对于他来说,很可笑,也很遥远。铁蛋从一个发育正常的男孩到体魄健壮的男人,他梦想过也向往过。但从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到三十而立才结婚的男人,他没有碰到过像小说中那样让他神魂颠倒的女子。包括娶到家里的老婆,也没有让他有过心跳的感觉。人的梦想往往是有显明年龄段和限度的,经过太久的等待和时间的耗竭后,就会变得怀疑甚而麻木。所以,看过太多的爱情连续剧,看过身边别人太多的平常故事后,慢慢地,铁蛋就觉得,世上的女人与男人都就这样,他甚至于都懒得去想这些问题了。 所里的小王都是孩子她爸了,居然在提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时,脸上竟有那样的表情,铁蛋很纳闷。 花看半开,饮酒微醉。 那一日昏黄时,铁蛋和朋友们喝酒,不多,恰到好处,略有点儿晕糊,但思维还是很清醒的。他晃晃悠悠向家的方向走,路过小店时,微醉中一偏头,他看到小店里冷冷清清。小店里的日光灯很亮,清晰地照着货架上的东西。最高处排着一溜儿暖水瓶,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着。下面有烟酒,方便面,笔记本……都是些家常里不重要又离不开的零碎。李倩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她下巴枕着浑圆的胳膊,呆呆地向外看着,眼神很远,远的可以穿过大街小巷,远到目光不能追逐到的地方。那静静的模样有一种令人心动诗意的悠远。铁蛋忽地想起了,这就是小王一见钟情至今念念不忘的女人?他坏坏地笑着,走进去,坐在了柜台外的靠背椅子上。 李倩看到铁蛋泛着红光的脸,站起身来,冲着他笑着说:“喝酒了,要个什么?” 铁蛋想开玩笑说:“要你。”可这句话在胸腔里打了个旋,化成了一股酒气吁了出去。他盯着李倩,心在想:“这就是小王藏在心底露都不敢露一露的女人?”铁蛋要了一包烟,一下一下拆开,似乎想要拆开一个心中疑存谜底。他缓缓地吸着烟,依旧眼珠儿不错地望李倩。这女人,你还不要说,细瞧起来是很耐看的:弯弯细细的柳叶眉紧蹙着,含愁含烟。俊巧的鼻子,俏丽中有丝轻灵的调皮。唇形也很有特色,轮廓分明,饱满而小巧,让人生出一种想要碰一碰的欲望。铁蛋看着看着,竟然在晕乎乎中发现,女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不同的女人自有她不同的妙处。有的女人,就像国画,远看一朵花,近看一块疤;有的女人,远近都山清水秀,给你清爽恬静的惬意;有的女人,就如一团烂了的水果,走近了就赶紧想远远地离开。 铁蛋虽然实实在在地拥有了一个女人,同她同床共眠,也有了一个孩子。但他不知道,他还是一个没有觉醒的没有被开发出来的璞玉。他结婚成家,一切就如花开花落一样的顺理成章。是一种自然的原始。 李倩感觉到铁蛋眼神中涩涩的色。但她仍就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眼睛是人家的,人家眼里发出什么样的贼光,那是人家的事。在经营小店的过程中,见识过的人多了,也就见惊不怪习以为常了。 望的久了,铁蛋反倒感觉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女人,居然这么经得起望,居然这样的经久耐看……铁蛋感觉身体有一种异常的热。 透过自己喷出的烟罩,铁蛋看着李倩,像雾里看花,他色迷迷地笑着说:“你认识王兵么。” 李倩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她怎么不认识呢?那是她刚毕业不久,她朋友介绍的。见了一面后,没有什么感觉,就给说掉了。朋友还反复缠过她,说王兵对她一见钟情,让她再考虑考虑。直至李倩快结婚的时候,朋友还来找她,说一二年过去了,万一没有合适的,就找王兵吧。王兵一直在等她,为她置好了房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她一句话了。李倩就要结婚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在她心里,听到朋友说这个话时,是异常快乐的,建立在别人等待上的快乐,是兴奋的虚荣的刺激。但最终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份感念,一份触着就异常温暖的感念。就像与有些人交往了许多年,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那么一两句话,或是一两件事。它会一直留存在脑海中,散发着温暖的永恒的光芒。一个没有再见第二面,又没有给他任何承诺的人,他竟痴心地等了她二年,虽然一切是一厢情愿是一种强加。但李倩却就此记住了他。 铁蛋看着李倩神思飞跃,他咧嘴笑了。他说:“那时候,你朋友为什么不把你介绍给我呢?” 李倩的脸在刹那间红了,她低下头。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用手摆放着柜台里的零星东西……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几乎是情不自禁,这句话就从铁蛋的心里跳出。 这一红,竟使铁蛋心一跳。一跳,一种温柔的牵痛。铁蛋第一次发现,女人与女人是不同的。她比他老婆耐看多了,清香多了。她是那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老婆是路旁围墙上绕着的一朵牵牛花,随处可见。 就像那粒静静候着的种子,它遇到了潮湿的土壤,又到了温暖的节气,在春天的温润里,一跳,就跳出了土壤。就像铁蛋的心,一跳,跳出了正常的思维。 自此后,铁蛋对李倩小店的关注就刻意地多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想能为李倩帮个忙,却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也直接地对李倩说过,有什么忙要帮的,你尽管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可李倩说也没有什么。 铁蛋一直认为自己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人。可是,那日里,朋友向他借钱,当他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要借时,老婆却拉下了脸不借,任凭他如何诱导也不借。君了出口,驷马难追,他只得瞒着老婆另想他法了。 铁蛋去了李倩的小店。铁蛋接过李倩手里的五百元钱时,吃力地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假如我老婆来问你,问是不是我从你这儿拿钱了,你就说没有。”李倩一愣,怔着想了一会,笑着说:“行!这个谎我帮你撒,不过,你可别在俩口子要好时把我卖了。” 李倩的小店,生意还凑合吧。在现如今这个小城里,尤其是这些年下岗人员多了之后,小店就如同雨后春笋,满街林立了。货比三家,物价越降越低。尤其是一些生活用品,价钱降的近乎于批发价了。其实在一些大型的超市里,物价的标价就是批发价的价钱。幸而小店有小店的方便之处,虽不太热闹,也还有一些固定的顾客的。铁蛋就是她小店的常客。 有一次,铁蛋买了一包烟,烟是四块五一盒。铁蛋给了李倩五元钱,剩下的五毛钱,铁蛋买了两个泡泡糖,一个自己吃了,一个给了李倩。李倩望着铁蛋伸过来的泡泡糖时,很是意外,意外里竟有一点儿感动。 在这个顾客是上帝的时代,在这个小店满街林立的街面,李倩开这个小店,每日里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感受着许多不同的目光。每日里为一些蝇头微利斤斤计较,使心境总也无法保持详和安静;每日里处在喧嚣吵闹中,心就如同马路上被车带起的尘土,飞飞扬扬,浮浮沉沉,难以落到平实之处。许多的时候,她也有委屈感。 就像大多数人是好的,品质恶劣的只是极少数。顾客中大多数人也是好的,只有个别的,颐指气使,让人难侍候的不得了,让人感受心理的不平衡。一个小店,几乎就是那些固定的人,你不可能为了一时的志气而把人得罪掉。生意还是要做的,于是只有笑脸儿陪着了。可铁蛋给李倩的感觉不一样,他不论是来买什么东西,总给李倩一种平等的感觉。 铁蛋走了,李倩站在柜台里出了神。一个泡泡糖,竟让她吃出丝丝缕缕的感动来。也让她吃出对往日的回想来。她想起上师范时校领导针对女生谈恋爱的一番话。校领导在训话时说:“有些女生真是不自重,男生的一个泡泡糖就可以让她跟着他压马路,一个泡泡糖才二毛钱呵,难道你就值二毛钱吗?一个男人对你望一望你就以为对你有意思?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天天望着你播新闻,你就以为播音员也对你有意思……”现在自己也不是为了一个泡泡糖而感动吗?难道自己是一个不自重的女人吗?李倩感觉到好笑,为领导的那番话好笑,也为自己产生的一些想法而好笑。但在心里,李倩感觉铁蛋这个人挺不错的,就像是自己熟识已久的一个朋友,让人感到有一丝丝温暖。 果然,到下午的时候,铁蛋的老婆来了,说要买一袋醋,另外装作不经心地问李倩,说她男人是否向李倩借了钱?李倩说没有。铁蛋的老婆显得很意外,又补充说,只是问一问,如果借了,她是要急着还的,她是不习惯在外面欠钱的。之后提着醋带着孤疑的神色走了。 通过借钱还钱的这件事,让铁蛋对李倩有了一番重新的认识。再加上平时里一些细微的感受,使他觉得这个外表柔静的女人,做事竟有男人一般的气量,是一个有潜质的女人,是值得他好好认识一番的。 就像静候着的那颗种子,它终于等到了温润的适合它发芽的机会,与相适宜的气候,它要开始酝育和成长的梦想了。开始那个嫩嫩的梦想,嫩嫩的芽。 感情上的事,总是没有道理的,让人说不清楚的。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说不清怎么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铁蛋说不清楚。只是在常来常往中,莫名地铁蛋竟对李倩产生了喜欢心。他喜欢常看到她,他喜欢和她一起说话,他喜欢看她笑时静美的模样。他很纳闷,这种感觉,是他与老婆谈对象时都没有的。他与她老婆,从相识到结婚都很平淡。老婆是他所里的一员,也是他小所里唯一的女性,似乎是上帝放在那儿让她做他的老婆的。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好了。倒是铁蛋的老父亲很反对,说铁蛋高高大大的,应该找一个个儿大一点的,面相福气一点的。那女子,虽然大眼睛高鼻梁,但面相里有一份穷气,体态单薄不富态。可那时,老婆追的紧,再加……再加老婆的爸是税务所里的顶头上司,日后对自己职务的升迁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老父亲喋喋不休地劝说了半天,见铁蛋不表态,也只好说,作为老子,只想世上女子多的是,挑个个大一点儿的,身体胖一点的,将来生出来的娃儿也会很不错的。但既然儿子你“爱”,那么,也只好这样了。老父亲说“你爱”,竟使铁蛋想了半天,他到底爱不爱呢?还是爱的吧,不爱怎么相互间有了亲昵的举动呢?不爱怎么感觉在一个办公室里的时候就像一家人呢?不爱怎么开始着装修房子商量结婚的事宜呢?再说了,女人,都不就那么一回事。人家说,女人,灯一拉,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两样么? 可是,最近里,铁蛋对李倩生出来的那份情意,竟然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感觉。他常常会想着她,似乎她总存在于他的思维里,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让他赶不走,驱不掉。他甚至于喜欢想她时的感觉,是那样的温柔,是那样的美好。就像在憧憬着美好的前程一样,是诱人的,是甜美的,近乎是一种享受。 当别人开玩笑说起有关女人的话题时,铁蛋奇怪自己竟然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李倩。是她的影子,是她的声音,是她的恬静的笑容。铁蛋感觉自己变得羞涩起来,一个大男人,变得羞涩了,这对于他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事实就是这样的,他渴望见到她,却又怕见到她。他总在找理由去她的小店里,比如卖个烟啊,醋啊什么的。而这理由也是合理的,小店开了,就是让人进去买东西的。铁蛋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每次去小店时,他的心里总是如同怀了小兔子般“怦怦”地跳,跳的他脸上火辣辣的,呼吸也急了。他竟不知道面对李倩时自己应该说什么,他多想说些什么啊,可又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微笑着对李倩说:“来个打火机,”或是“来一包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笑也是那么的不自然不顺畅。自工作后,铁蛋感觉自己在人情世故上越来越老练了,老练得已难得再脸红心跳了。可如今,这是一种青春年少的狂想,他甚至埋怨自己不够老练不够大方,想说的话总说不出口,憋憋的,胀在心口,如同没有决口的洪水,在胸口那里撞击着他,澎湃着他。每一次,想要表一表心意,哪怕一点点,也觉得够了,可总是说不出,要说的话竟是那样的难以启齿,难以出口。而说出的,又总是无关紧要的,与自己的心思不关联的,也说不到心灵的深处去的。 铁蛋倒是给李倩打过一个电话的。他想,打电话,毕竟不是面对面,有些话,是能说出口的。他按着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一下一下,就像一下一下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按的心脏“澎、澎、澎”地跳。可是当他坚持着鼓励自己把电话接通后,蓦然地,他竟失语般地张不开口……静默中,只听得李倩在电话那端“喂,喂”了几声,又是静默,然后那边就挂断了,只剩下电话这头茫然痴呆的他。 铁蛋喜悦着痛苦着焦灼着,他在找一个释放的机会,在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要不然,他会憋出毛病来的。都说爱会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可铁蛋却觉得自己异常地懦弱,没有一点儿胆量,甚至没有表达的勇气。好似一个懦夫! 铁蛋一直想向李倩表一表自己的心迹,一直。他假想过种种方式,种种可能。但没有想到,他的表露,竟是这样一种方式。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一种方式。 铁蛋家里是常摆酒场子的。单位上的弟兄们常来吆五喝六,像他们单身时的那样。虽然铁蛋的老婆很反感,但碍于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也不便说什么。喝的酒有时候是铁蛋买的,有时候是哥儿们买的。后来,铁蛋就直接对弟兄们说,以后凡是来我家喝酒,酒就不要在别处买了,一定要到李倩的小店里去拿。当时朋友们就揶揄地笑他说:怎么?还要定点啊?这样地照顾,是不是有一手啊?铁蛋谎称说:老家是一个乡的,照顾照顾是应该的。自此后,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只要是在铁蛋家喝酒,不管是谁买酒,都要上李倩的商店去买的。 那天,铁蛋在家里招待客人,三下五除二,四个人几瓶酒就下肚了。铁蛋想下楼去买,可感觉竟有些儿摇晃。他打电话说:“李倩呵,家里来客了,我走不开,你能不能给我送上来二瓶酒呵?” 李倩答应说一会就来。 李倩来了,拎着二瓶酒。进门后,李倩放下酒就要走,铁蛋一把拉住李倩的手腕,说道:“别走!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们,彼此认识认识,这——是我的朋友李倩。” 铁蛋的朋友也都附合说:“既然来了,既然都是朋友,那么就认识一下吧,来我们一起端个杯,喝个酒。”铁蛋说:“不!让李倩敬你们,这是我的哥们。”李倩在众目睽睽下端着酒碟子,正要敬。铁蛋的一个朋友说:“她敬的什么酒,她又不是女主人?” 铁蛋一听高兴了,咧着嘴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她,她就是这儿的女主人!”朋友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大笑起来。李倩感觉如坐针毡,脸上火似的红,她站起来要走,铁蛋又一把拉住她道:“多坐一会儿,多坐一会儿。” 李倩只得又一次坐下来。正在大家七嘴八舌相互说笑的时候,门开了,铁蛋的老婆下班回来了。她看到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酒气,她勉强地冲着客人笑了笑。可对李倩,她却像没有看到一般。 众人们都感觉到了铁蛋老婆的不快,铁蛋的一个朋友说:“来,让真正的女主人敬个酒,给咱们敬个句号酒。”铁蛋的老婆过来,一一敬了。敬到挨着李倩时,她就像忘了似的省略掉了。 铁蛋在晕忽忽中,他竟忘了,老婆要下班回家的。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老婆是那样地多余,她根本就不该在这个家里。她该在哪儿呢,似乎不是他管的事。 朋友们看到铁蛋醉了,而他老婆的笑脸挂上去又掉下来,挂上去又掉下来的,像娃娃脸上的面具。大家都知趣地站起来要走。 李倩跟在客人的后面,看到大家客气话说够了,下楼去了。她也对身后门口的铁蛋夫妇打招呼告辞。 哪知,铁蛋醉得有点儿晕了,他激动地一把抓紧李倩的手腕,说:“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呢?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喝了酒,多日里埋在心中的真情再也埋藏不住了。他甚而想拥她入怀,向她诉说他心中的那份暗恋。铁蛋忘了,老婆就在自己的身后,可是他醉得全然忘了。 铁蛋的手像一个箍子,紧紧地套着李倩的手腕。他不让她走,他怎么能让她走呢?多少个日子里,他日里梦里地想着她,想着怎样给她表白自己那一腔冰雪似的相思。他要紧紧地抓住她,似乎这一放手,她就要飞走了,从他的视野里,从他的相思里飞走了,再也抓不回来了。他不能让她走掉啊! 李倩难堪极了,她看到铁蛋的老婆大张着眼,一双眼,本就大,一吃惊,张的更大了,像有无数的惊愕在里面,在突然里,掩饰不住地气愤与惊讶。 李倩猛地挣脱手,通红着脸,匆匆下楼去。她感觉到铁蛋望她的灼灼目光,可她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一个朋友的。从没想到,他竟当着他老婆的面,望她望得那样直白,似乎要把她一眼一眼望到心底深处去,埋藏住。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失态。 还没等李倩的身影从楼梯的台阶上消失,李倩就听到铁蛋老婆愤怒的拍门声。铁蛋在这一声门响声中,他有些清醒了。 铁蛋晃荡着走向沙发,可感觉沙发竟然那么远,远得走了半天,还走不到。老婆一把把他推到了沙发上,疯笑似地讥笑说:“难怪,难怪现在人不一样了,愿意为我买个盐,买个酱油了,原来是想多看看那个女人啊。人都领到家里来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你竟也就那一点儿眼光呵,你看上个比我工作更好的呀?我才服你呢……没有我爸的提拔,你以为你能当上小小所长?自不量力,你也就这点儿的出息,这么一点儿眼力,竟然看上一个卖货的!” “卖货的——”! 胃里的酒在翻江倒海着,铁蛋感觉到恶心,是酒刺激食物使他恶心,还是老婆的话让他恶心,在晕忽中他弄不明白。他忍不住,“哇”一口,吐了,污迹满地。 铁蛋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又一次被拍得山响,他还来不及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夜就深深地压降过来,合住了铁蛋的心,合住了铁蛋的眼睛—— 春光美媚,绿草青青。铁蛋骑着摩托车,车座上带着李倩。李倩的双臂环着他的腰。他们顺着一条蜿蜒小道,来到了一片杨树林里,密密的杨树挺拔而俊逸。树林里空气清新,有啁啾的鸟鸣声与风过树间簌簌的轻响声,还有小溪流水的潺潺声。阳光从树间射下来,明亮而清洁。脚下是久年积压厚厚的落叶层,间或有无名的小花点缀在其间,是腐朽中新生的希冀。李倩依旧是那幅静美的模样,让他看不够的那幅模样。李倩捡起地上一根不知被谁折断的树枝,揪着一片一片密密缀着的树叶,一片一片,丢进小溪里,看它们像个绿色的梦波折着顺水缓缓而去……不知什么时候,小鸟停止了叫嚷,小溪也噤了潺潺的鸣声,时间与空间都已不存在。他和她,便是一切的一切。铁蛋禁不住,禁不住,走上前去,挽过李倩的纤纤细腰,正要冲动地吻一吻她那饱满而小巧的唇时,蓦然地,一道强光,从高高的树缝里射下,耀住了他的眼…… 铁蛋睁开眼,那道强光依旧射在他眼睛上。一个梦就是一个夜。是第二天早晨了,烈烈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着他的脸。他感到刺刺地难受。铁蛋坐起身细看,才发现,自己一夜是和衣躺在沙发上睡的。地板上是一摊他吐掉的污秽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污秽。屋子里静静地,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味。 是休息日,老婆已不在家中。铁蛋知道,肯定是去了当官的老爸家了。对于这一现实,铁蛋是无奈的,现在他已不能清楚地肯定当初找老婆时,是不是就因为她爸是他们局的副局,他才不顾老父亲的反对找她的?也许是的,可铁蛋在内心深处是羞于承认这一点的。是啊,男人怎么能承认这一点呢?承认了这一点,不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是吃软饭的么?虽然软饭没有吃过,可罩在头顶的那把保护伞无形中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于是,在铁蛋,这成了无奈的事。在小小税务所里,他是自己老婆的领导,可事实上,老婆是他的领导。老婆和她老爸站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触犯不得。 铁蛋感觉胃仍在烧,他想去喝点儿稀饭,清醒清醒。出门时,他习惯性地摸摸口袋,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几乎找遍了衣服所有的口袋,就连平时所有可能放钱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一分钱。还有,他发现,存折也不见了。铁蛋颓废地又复坐下,他这才意识到,老婆动真格的了。他打了电话到老丈人家,一听到是他的声音,那边电话就一下子挂了——嘟、嘟、嘟的茫音声顺着话筒传过来阵阵冷气,一点一点,冻结着他的心。 次日,自己的老父亲就来了,领着铁蛋可爱的女儿。老父亲说:“你真是个糊涂虫啊,怎么能把女人领到家里来呢?怎么能当着你女人的面还拉拉扯扯呢?做事一点儿都不长脑子。想当初,我让你多挑挑,多挑挑,天下何处无芳草,你自己偏要找。纵然是当官的人,也总有下台的那一天,不能扶持你一生一世的。现在,女儿也这么大了,一切的话都已成了屁话,你还是快去认个错,日子还是要平平和和地过下去的……” 父亲的话让铁蛋有酒喝醉般地晕,父亲说他领女人到家里来了?父亲说他还和人家拉拉扯扯了?难怪老婆卷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回娘家去了呢? 铁蛋弄明白一切后,他沮丧万分。他心中那美好的爱;被他像水晶般经心呵护双手捧着的爱;他那含苞的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爱;他那刚抽出芽还未来得及茁壮的爱……被他酒后一不小心晾晒了出来,夭折了。 铁蛋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蠢猪一样笨。 铁蛋在这半生里,见过的女人很多,动心的女人不多,能让他有过梦幻般感觉的到目前为止仅这一个。却又闪电般地破碎了。他在埋怨自己笨拙愚蠢的同时,他的心一点一点萎顿了。他去过李倩的小店,李倩仍笑着,可她的笑是那么的勉强,那么地衿持,那笑里保留了许多东西,诉说了许多东西…… 铁蛋去老丈人家认了错,老丈人语重心长地说了一些话,话里面透着话,都是有关铁蛋职务上的事。 接了老婆回家,老婆越发地有些趾高气扬了,警惕性空前地高涨。并且明文规定,家里的日常用品针头线脑包括他抽的烟和用的打火机,以后都不用他铁蛋操心了,她会在上下班或是闲暇时替他置办好的。老婆在生活细节的许多地方都操了心,再也不用他铁蛋费神了,断了他去小店的一切理由,一切可能。 老婆在走过那个小店时,头比平时几乎昂高了几倍。她穿着一身税务警服,很威武地走过小店,头不会偏一下。她要证明,她要让“李倩商店”里那个“卖货的”知道,她们之间的差距。她要用身体的行态语告诉她,她不屑去说的。 铁蛋的日子很快就回复了平稳,只要他“乖”,小日子会像他老父亲所说的那样平平和和地过下去的。 铁蛋几乎不去小店了。但他在上下班经过小店时,远远地,他仍改不了望一望的习惯。只要那个小店门开着,那个小店的主人没有换,他想,他是永远也改不了这习惯的。没有人能管住他,骑着自行车,头往哪一边望吧。这是铁蛋唯一能够做的事,唯一能畅畅快快做的事,没有人能管制得了得。他感觉他脖子里扎着的圈,稍稍地松动了些,让他有了趁人不注意喘气的机会。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着。有一天,铁蛋无意中从联网的电脑中发现,李倩商店的国税涨了,从原来的一个月七十元一下子调到了一个月一百三十元。后来,小店的门就关了,连那个熟悉的牌子也撤下来了。关了的门在一个月之后,又开了,开了一家压面店。 铁蛋不知道,“李倩商店”高涨的税款是否与自己有关,他不敢知道,也觉得羞于知道。他连望一望的希冀都没有了。 又一日,铁蛋正在给阳台的花浇水,一抬眼的时候,他发现对面的四楼,李倩正在打开阴台的窗户。她赤裸着胳膊,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裙,远远地,在阴台上忙碌着,是一个粉红色的梦影,一点一点,牵动着铁蛋的心。 铁蛋知道李倩的那口子也是教育系统的,仍就在这个家属院里住。他以前虽然也知道她和他住着相邻的楼,但他不知道她确切住的楼层,再加她经常守在小店里,难得瞧见她在楼上的。这一次无意中的发现,竟使铁蛋兴奋了好久。他感觉他一辈子都可看见她了,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了,他异常地振作。 懒散的铁蛋又变得精神勤快起来,他住二楼,不高。他端来水,拿来细细的棉纱,蹲在窗台上,把自家的窗户擦拭的洁净无比,净得看上去就像没有装上玻璃一样。这样,在中午下午做饭的钟点时,他在屋子里有意无意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李倩在阴台上走来走去忙碌的身影。 铁蛋抬头低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和原因的,老婆自然再聪明,也是无法体察到的。 冬天来了。 虽说北方的冬天大多是暖冬了,可冷的那几天,玻璃窗上还是会结上霜花的。早晨起来,厚厚地一层霜花,鬼斧神工描绘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或原野、或冰川、或山花,玉脂冰肌,煞是好看。 厚厚的一层霜,再加上对面楼上玻璃上的一层霜,铁蛋看不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有时候,他甚至等不及玻璃上的霜花融化掉,就急急地拿抹布试擦。可还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总是对面玻璃上的模糊一片。 于是,他只好耐心地、耐心地等待冰雪消融,春花浪漫的时节。 ![]()
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09/7/11 20:34:31
呵呵,选老婆要选个头大点的,怎么觉得好象在买水果呢!写的真不错,读完之后让我忍不住在想铁蛋的将来会是怎样的了。出手不凡,欣赏啦。不过,什么时候再能看见其他文字呢?期待哦。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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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南平 发布于 2009/7/11 1:21:21
呵呵,谢谢你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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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倩理 发布于 2009/7/11 12:47:40
生活的原态,细致的叙说,文字质朴,问好凝子。发在<<凉州文艺>>上的,读过,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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