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响
![]() 村口又响起了铜铃声,这铜铃声规律性地隔十天半月便会伴着牲灵稳健的步伐,爬上村外那道陡坡,穿过村口的一排洋槐树,清脆、均匀地飘进村人们的耳中。 日头暖洋洋正值中天,秀秀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晒太阳。这块石头陪伴秀秀度过了漫长八载,从屋里到门口也是秀秀的最远行程。她在这一块石头上用一种诗人的听觉感知着圪凹村,于心底描绘出无尽的姹紫嫣红。当熟悉的铜铃声再次响起时,秀秀渴望、羡慕,她想亲眼看看二载以后的今天,那个货郎将他琳琅满目的杂物驮在了怎样的一头牲灵身上,那个发出特别声音的铜铃又是何等好看和精致。 “收羊羔皮哩!拱线、袜子、花椒大料、头绳……”货郎爷爷的吆喝合着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奸商,奸商,无奸不商……” 铜铃声中,孩童们杂乱的号子又蹿进秀秀的耳朵。秀秀打心底讨厌这群荒谬的声音,它否定了一切,硬将浓厚的色彩涂抹在土地般亲和、宽广的货郎爷爷身上。 两年前,秀秀同样可以和一群孩子充满好奇地围着来村的货郎爷爷,一路将其送出村庄方才意犹未尽地折回。满嘴拉碴胡子的货郎爷爷,“咯吱咯吱”的扁担,挑着同样扁圆的一对货筐,筐里堆了妇女们最好的七色细线、顶针头巾,或者质量较差却抢手的缎被面子、冰糖味精,还有秀秀最喜欢的红头绳呢! 秀秀妈给秀秀买过一根红头绳,货郎爷爷夸秀秀长得俊,还多裁了一寸。 秀秀眨着大眼睛说:“爷爷,你人真好!” 货郎爷爷年复一年地来村,离村,“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嘶哑或浑厚的吆喝,每次来圪凹村,他都能见到秀秀,秀秀也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东家进,西家出。 村人吓唬秀秀说“这老头子要把你带回去给他孙子做媳妇!” 听到“媳妇”,秀秀本能地脸红了,“把你才引去做媳妇!”继而看着货郎爷爷笑,自己也笑。 两年后,货郎爷爷还来,秀秀却再也不能和同龄人簇拥着货郎漫村跑了。每听到货郎爷爷的吆喝声,秀秀就会到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等他从面前经过,问一句“爷爷,你又来了?”露出甜甜的笑容。“哎,我来了,货郎爷爷将两颗洋糖塞进秀秀的小手,摸摸她的头。秀秀恋恋不舍地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奸商,奸商,无奸不商……”簇拥的孩童喊着参差不齐的调子。 秀秀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喊起了这种让她费解的调子,她当然不懂这样的号子是在褒货郎爷爷还是贬货郎爷爷。秀秀想:或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喊这个调子吧,也或者过去那一句“骑摩托,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的确不好听,他们不再喊了?秀秀不管那么多,总之,在她心里,他们的呼喊一定是在赞颂货郎爷爷,因为这是个好货郎。 货郎爷爷经过秀秀门前时,秀秀已经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等他了。 “爷爷,你要不要到俺家喝口水?太阳很毒的。”等货郎爷爷经过她面前时,秀秀发出稚嫩的邀请。 “不了,爷爷刚在隔壁那家喝过。”货郎爷爷依旧塞给秀秀两颗洋糖,叮嘱秀秀,“亮红晌午的,当心晒着,快回家里去吧。” 秀秀和货郎爷爷说话时,近旁的孩童还在喊着那句号子,参合了些杂乱无章的嬉笑。“秀秀,你和我们一起喊。” 秀秀没有和那些孩子一起喊,转而问货郎爷爷,“爷爷,他们喊的是啥意思,是在说你好吗?” “小孩子们玩哩”,货郎爷爷顿了顿笑笑说:“是说我好哩!” 货郎爷爷走了,秀秀也回到屋里。一回到屋里秀秀便开始喊同伴们喊着的那句话——奸商,奸商,无奸不商。 “秀儿,你这是哪学来的?”秀秀妈听到秀秀喊时,着实感到诧异。 “他们都这样喊哩。”秀秀说:“货郎爷爷说,这话是夸他好哩!我也要夸货郎爷爷!”秀秀显然有些得意,下次再见到货郎爷爷时,她也可以和大伙齐声喊那个号子了,货郎爷爷听了肯定高兴。 秀秀妈说:“傻秀儿,那是骂货郎爷爷的话。” “为啥哩,货郎爷爷不是说那是夸他的话吗?”秀秀不解地问。 秀秀妈说:“现在好多货郎都很坏,他们卖假东西,还卖得很贵。城里人都说他们是奸商,咱村里人也学会说这句话哩。这个货郎爷爷可不是坏人,你不能骂他。” 秀秀听了便梗咽起来,两湾泪水从眼眶内流了出来,秀秀妈见状忙说:“秀儿,别哭,小心你的眼睛。” “他们咋能这样哩?货郎爷爷是好人!”秀秀委屈地说。 秀秀妈安慰了好一阵秀秀才停止了啜泣,她用手摸了摸扎辫子的上那根货郎爷爷多给她裁了一寸的红头绳。秀秀这才记起,这根红头绳已经扎了两年多了,如果照着镜子,它一定变得很旧了,不再那般鲜红。想着,秀秀决定下次货郎爷爷来时,她要买一根新的。 村中来的货郎很多,但秀秀能很容易地辨清哪一位是她最熟悉的货郎爷爷,以前是他的声音,现在只要听到那特别的铜铃声秀秀就敢肯定是他,只有他是用牲灵驮着货物卖。秀秀曾问过货郎爷爷改用牲灵驮的原因,货郎爷爷告诉她他老了,挑不动了,秀秀也知道货郎爷爷老了,他的吆喝声低了很多。 现在那铜铃声和货郎爷爷的吆喝声越来越近,秀秀很高兴,很快她便可以买到新的红头绳了,而且她要告诉“傻货郎爷爷”,那群小孩子喊的话不是夸他,是在骂他,一定要让他教训那帮孩子。 “秀秀”,老远货郎爷爷便招呼秀秀。 “哎爷爷,俺要买新头绳,红色的。”秀秀脸上的两只小酒窝浅浅地露了出来。 货郎爷爷走进秀秀,将牲灵栓在院跟的木桩上,拿下沉沉的货物带,为秀秀找红头绳。 那群孩子一个劲喊着“奸商,奸商,无奸不商”。 秀秀为货郎爷爷打抱不平,“你们怎么这么坏哩,爷爷是好人!” “俺爸俺妈说货郎子都不是好人,尽骗人!”一个小男孩说。 “胡说!爷爷给俺吃糖哩,还给俺多裁了红头绳哩!”秀秀很肯定地反驳。 孩群中有调皮的说:“你能啥哩?俺叫俺爸到城里给俺买。”说着还不闲嘴,“你带上红头绳更难看”,孩群中立刻“嘿嘿哈哈”成一片。 秀秀的泪很快便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货郎爷爷见状摆出十分威严的样子,狠狠地训斥了他们,一群孩子被吓着了,立刻四散而去。 “秀秀,甭哭,他们都被俺吓跑哩。”货郎爷爷说:“甭听他们胡说,秀秀扎着红头绳可好看哩,不信你回去问你妈,就像个小媳妇。” 秀秀很快便被货郎爷爷逗笑了,“爷爷你胡说!” 货郎爷爷摸着秀秀的头将红头绳放在秀秀手里,秀秀从口袋里翻出秀秀妈给她的五块钱。这五块钱都快一年了,秀秀妈说兜里揣着钱好,长大了不缺钱花,秀秀一直没舍得花。 “爷爷,嗯,给你钱。”秀秀恭恭敬敬将五块钱递向货郎爷爷。 货郎爷爷笑呵呵地说:“这根头绳是奖给你的,你告他们的状,他们被俺吓着哩,以后就不敢再骂俺哩。” “真的吗爷爷?”秀秀惊喜地问。 “是真的,是奖给你的。”货郎爷爷说。 “爷爷,你能帮俺扎在辫子上吗?”秀秀说:“俺看不到。” 货郎爷爷的心头被酸酸瑟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他何尝不知道秀秀的眼睛有看不到呢。早在突然秀秀只是直直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和他说话,不再跟着他东家西家转那时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后来村人告诉他秀秀脑里长了瘤,医生说压迫了视神经,秀秀的眼睛便再也看不到东西了,所以只能摸索着从屋里来到门口的石头上,不敢走远,用她幼小纯洁的心灵感知圪凹村的新旧更替。 货郎爷爷认认真真为秀秀扎头绳,秀秀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竟蹦跳了起来,以致货郎爷爷费了好大劲才帮秀秀扎好。 “爷爷,俺的红头绳好看吗?”秀秀抓着货郎爷爷的手问。 “好看,好看,秀秀扎着红头绳真俊丹丹的哩!”货郎爷爷说。 突然秀秀很伤感地说:“俺要是能看到就好哩,俺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俺的红头绳哩。” 货郎爷爷赶紧说:“秀秀的眼睛很快就会好哩,到时候就能看到你的红头绳哩,可好看哩!” “真的?”秀秀又蹦跳了起来。 “嗯,真的,爷爷啥时候骗过你哩?”货郎爷爷这般说,心中的沉积物却越来越重了。 “俺回去让俺妈看去!”秀秀说:“爷爷,俺回去哩。”说着摸索着靠近大门。 货郎爷爷将秀秀带到大门旁,秀秀妈也赶了出来。 秀秀突然停住脚步说:“爷爷,你走,俺看你走!”货郎爷爷解开牲灵缰绳,向村口走去。 “爷爷你真好!” 货郎爷爷回头看时,秀秀向着他离开的方向,两只酒窝更深了几分,他真希望秀秀可以真切地看着他离开。铜铃声穿过村中的洋槐树,在花椒大料的浓香里下了那道陡坡,仍清脆悦耳地萦绕在圪凹村中、秀秀的耳朵里。 ![]()
评论人郑力萍 发布于 2009/11/27 16:05:09
有一份纯真在里面,中间夹杂着些许悲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