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倚在窗前，看冷清清的白月光将树木的枯枝照得熠熠闪光，仿佛舞女身上披着的那层霞衣映衬在了华灯之下。纵目远眺，一切都在这寒冷的夜里睡熟了，只剩下一两盏昏黄的灯还在咻咻吐着寒光，很吃力的样子，那些微弱的残光落在渺茫的夜色里，很快被吞噬，咀嚼，然后化为寒气。恍惚中，时光流转，我来到了那个中秋节夜晚。
　　那晚照旧天上一轮圆月，但由于白天时候下了一阵小雨，月光就显得有些窘白。天空呈现瓦蓝色，有成片成片一样窘白的云朵。我得了母亲的指令去探望五奶，一个住在村外坟茔边教会里的鳏寡老人。起初，我以为她依然与儿子一家同住，然而母亲却说她独自一人已经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了。母亲语毕，叹了口气，脸色凝重起来。
　　我一个人走在凄冷的街道上，心里五味杂陈。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从狭窄的街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就恍如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不禁想起从前的岁月，想起五奶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五爷身体还硬朗。他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老头，清瘦，走起路来总低着头，摇摇晃晃的。那段时间，近村的田地上耸立着一座座砖窑。艰辛生活所迫，村里人都拼命烧砖卖钱。我家有两座砖窑，父亲和姑姑负责打泥胚，爷爷忙着烧火。五爷家的砖窑离我们很近，总能清晰听到五奶责骂他的声音。五爷很少有话语回应，总是默默点头，偶有出声的时候，那声音又细小如蚊虫喁喁私语，几不可辨。到了夜晚，爷爷睡熟忘了添煤时，他就会走来帮着添几铁锨。夜晚蚊虫多，叮咬得让人心烦，我无心睡眠，他就让我和他一块看火。他埋头抽烟，我看着远处黑魆魆的树影发呆，无聊至极时，我就苦苦哀求他讲些早年的事情。他支吾半天，最后总说，那时只有看不到边的苦日子，没有什么有趣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五奶就吵吵嚷嚷着来了，肘间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烙好的饼。那饼很硬，没什么味道，但五爷总是吃得很香。
　　到后来，日子渐渐好过了，五爷却由于操劳过度患上了绝症，我读小学五年级时他走了。之后，五奶一直跟儿子一家过。她的勤劳众所周知，但她的急性子也是无人不晓。她由于看不惯儿媳妇的懒惰，经常训斥她。她本就不是一个贤惠的媳妇，怎么能长久忍受这样的责难。她唆使丈夫撵走五奶，五奶那儿子主见一点没有，唯媳妇的话是听，他没怎么迟疑就让五奶到教会里去住了。
　　走过坟茔的时候，我心里一片凄凉，连恐惧都被冻结了。草木有些依然浓绿，有些已经开始凋残，很多坟堆都裸露着，黑色的土像是老年妇人脸上的雀斑一样难看。
　　我不知怎样鼓起勇气走进了那漆黑的院子，虽然才七八点光景，但五奶已经准备睡去了。幸而我赶在她拉灭那盏暗灯之前敲响了门。我把月饼和苹果放在油垢很厚的老式桌子上，好容易找到一个小凳子坐下。之后，就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敢注视她的脸，那几乎没有肉的削瘦的脸会让我心如刀割；我也不敢环顾这简陋的屋舍，怕那仅有的几件家什会搅扰我的睡眠；我更不敢问她的身体状况，问她的生活怎景况，怕她嗫嚅出的几句话会让我的灵魂长久处在阴霾之下。五奶起身给我洗了一个苹果，我接了过来，但到最后也没有吃。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条老狗偶尔朝着院子外面吠叫几声。我不知道五奶这许多年是如何活下来的，这寒冷的没有一丝温暖的冬夜里，陪伴她的只有那条老狗了。
　　回去的路上，我仰头看见了那轮圆月，凄凄惶惶的样子，似乎内心里蕴藏了满满的悲伤。还没有走进家门，我就流泪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悲苦的老人。前些年，村西边的一间破屋里生活着老两口，他们以捡破烂为生。老太婆腰坏掉了，不能走路，老头的身体还算健朗。白天，老头出去捡破烂，老太婆半靠在院墙上晒着太阳等着老伴归来。有时候，老头运气很好，会捡到很多东西，能卖不少的钱，基本上还能维持他们的生活。但到了不走运的时候，他往往捡不到什么东西，那么他们就只能挨饿。村里若是有人看不过去，就施舍一点。他们的儿子倒是很富有，都盖上二层小楼了，却从没有给过他们任何东西，甚至没有来看过他们一眼。
　　这老两口相濡以沫着生活了几年，到后来老头因一次意外被车撞残了腿，他们的日子就再也过不下去。在一个月意融融，村里人都各有所乐的夜晚，他们点燃了那间破屋子。村里没有人知晓，直到第二天清晨，当大伙都围过来的时候，那房子已经只剩残砖碎瓦。火熄灭了，只有浓浓的烟夹杂着一股股恶臭还在清晨的风里摇摆着上升。
　　眼前的光景变得暗淡起来，我才意识到月亮已经西斜。我努力去找寻那轮圆月，终于在屋檐后面看到了她苍白的脸。我迷惑，我怅惘若有所失。那张脸究竟见证了多少这样的人间悲剧才会如此的惨白，谁能告诉我？然而就算知道了结果，又能如何？
　　这死寂的夜晚里的一切都正睡得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