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照片，上面有八位母亲，中间的母亲抱着康乃馨，回头微笑着，细看，就会看到一朵花瓣上有一滴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亮，那不是滴上的水滴，而是那个母亲的泪。
　　“李清月，明天是母亲节，知道不？”
　　李清月是与我无话不说的同室好友，母亲节到了，还无动于衷，让人气恼，其实我想给妈妈买束花，当然送妈妈要送康乃馨，我自言自语都好几遍了，目的就是让她说我们一起去买，她不言语，只好对着她吼了。
　　她竟说：“噢——”
　　拖腔拉调的让我起火，我说：“哎——，你从来没有给妈妈过母亲节？不会说这是外国节不给妈妈过吧？”
　　她低着头，上下唇褁来裹去，还是不说话，她对她妈关爱少，回家少，几乎很少给她妈买东西，对了，还不如对她班上的孩子好，经常领着孩子来吃饭，一年多了，我就没有见她妈妈来过，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她的爹老早去世了，弟弟都上大学了，她妈一人孤单在家，姊妹中离她妈最近的一个是她，两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电话里我都听到她答应姐姐们说多回家看看，去年我记得母亲节她不但什么也没有买，回也没有回去，今年，说什么我也要劝劝她，她抬头见我一直盯着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不知道，……”
　　她欲言又止，我说：“当然不知道和你妈什么过节，可是她供养了你吃饭，穿衣，上学，没有她，就没有你，这个没有错吧？”
　　“没错。”她说，她转身坐到床沿上，竟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要是你的妈妈，你会怎么做？”
　　我一下愣住了。
　　随着她的描述，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幢农家小院，干净的院落，门前有一丛竹子，四季青翠，有着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家庭，单单是超生两个孩子的罚款，足够这个家庭承担了，何况要承担这些孩子的生活和学费，她说妈妈瘦得跟高粱杆似的，仙鹤一般的腿，因为超生，罚款罚得家里干干净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学费都不知母亲怎么淘换来的钱，那时候母亲到山上挖过药材卖，冬天凿开冰层给他们捉过鱼，父亲在外面挣的钱，对这个家来说，就像拿杯水倒在沙漠上，无济于事，我们不知道，只是知道妈妈总是在地里劳作着，我们什么都种，什么也卖点钱，可就是穷，父亲接着胃出血，住院做了手术，我的家，就像雪上加霜，我们的学费没有了着落，我想，她是怕我们停了学，妈妈也许是再也在亲戚家借不到钱了，所以，所以……，我们能够上学，也许应该归功于母亲，可是……，她接着描绘了这样一个画面：那个大眼高鼻梁的母亲，手脚麻利地劈着烟叶，很快就在月色中把三个筐装满了，母亲挑起了担子，那个少女却怎么也不肯背起烟筐，任母亲低低的声音责备，就是不肯，那个母亲无奈地挑起扁担，胳膊上挎着另一筐，少女“嘤嘤”地哭着，见母亲咧咧趄趄地走去，她才急匆匆地跟上去，月色浓浓的晚上，她没有心思注意夜里的露水湿了她的裤脚，她知道这片地，是二叔家的，妈妈为了他们的学费，不惜做起了小偷，二婶在天明后对着青青的烟叶，对着鲜鲜的碴口几乎放声大哭，没有熟烟叶劈，她把力气都用来骂了，她们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把一对对的烟叶绑在烟杆上，她干得有气无力，她没有勇气去揭发母亲，也没有帮助母亲把别人的东西占为私有的坦然，妈妈一直是教育他们不要动人家的一点一毫的东西的，她看着母亲，母亲一眼也不看她，母亲躲闪着她的眼睛，母亲是被逼无奈了才这样做的么？是不是可以还回去？她期待着妈妈找到理由说清月，叫你二叔来担回去吧，可是，妈妈竟一直没有说，妈妈的形象在她的心里，坍塌了。
　　两个姐姐都在学校加课，自从大姐上了高中，学杂费就像小河里的小溪一样，往学校里淌，清福跳着说：“娘，祈祥他娘说我这个裤子是鸡蛋皮的，啥意思？”娘说：“笑话咱卖鸡蛋给你买裤子，她家的猪给人家当种猪，她要是再这样说，你就说祈祥的裤子是猪蛋皮做的。”清福笑得露出豁牙，一溜烟地跑去了，一定拿娘的话还击去了，妈妈对子女是和蔼慈祥的，她总该给我一个解释吧，是她和父亲拿钱供我们上学，知道了做人的道理，是不可以做贼的，她就没有想到女儿心里的矛盾？她还是羞于跟我探讨这件事？还是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是秃子头上明摆着的事，所以不跟我说这件事呢？我希望她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原谅她，甚至心里都是在祈求她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过，母女都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二婶的叫骂，人穷志不能穷，她没有什么理由要做贼，与她的平时的教诲矛盾着，她自然应该是羞愧，无话可说，学校教育做人要清清白白，是像长在脑子里的树，根须已经塞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偷盗是想想都感到可耻的事情，现在偷盗的母亲和一心要清白的女儿，共同在绑着偷来的叶子，空气里是两颗心无法忍耐的弹跳，我终于气恼地扔下烟叶，和飞回家的“钻天猴”般弟弟撞了个满怀。在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听见妈妈说：“清福，给你二婶把这篮子鸡蛋送去。”
　　“婶子停止了叫骂，妈以前也让我送人家东西，我怀疑也是偷了人家东西再去安慰人家，我怀疑其实都知道是妈妈偷了人家的东西，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我再也不能昂首挺胸地走在人前，尽管以前老是自认学业优秀，可是自己的学业优秀，又管别人什么事情呢？村里的人是善良的，没有人对我点破，我更是羞愧，心里鄙视母亲，你可以想象是如何的鄙视，我不跟她说话，几乎不说，我为自己吃一个做贼人做的饭，穿做贼人做的衣服，感到羞愧，我好像恐惧传染一样，躲着母亲，和她无话可说，我实在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生这么多的儿女，难道没有男孩子，就真的让她在村里抬不起头么？她这样就让她的儿女抬得起头么？”
　　“在我十六的那年，父亲被粉碎石头的颗石机碾伤，不久就去世了，大姐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他的补偿金成了大姐的入学费，二姐正在上高中，二姐说她不上了，妈妈坚决不同意，说砸铁卖锅也要供她，家里艰难到什么程度？什么青菜、肉，想也不要想，饭吃饱就不错了。那个时候，我有点理解了妈妈，不然，我们就要饿死，也说不定。”
　　她眼里噙着泪。
　　“有一天，大队长来了，以前大队长也来，有时还带些东西，我起了疑心，母亲叫我烧水冲茶，我们家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一般只有父亲回家的时候，才烧水的，我们就喝凉水，我像一个侦探一样，添上柴，就跑回门槛前面的石板上，装着画画的样子，是怕他们出来时看出我在监督他们，大队长来得不是很多，小队长常来，来了总要到很久，母亲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以前还很佩服母亲对当官的也有着很清高的样子，大队长在和母亲拉大队上的计划一类的，像是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点着头，大队长的“那个那个”的口头语比小队长的还多，好像在母亲面前也让他紧张，烧好水，大队长还好吸烟，母亲让我去买，小卖铺有三里地，快了也用不了半个钟头，但是我不情愿给他买烟，爹都不吸，他凭什么比爹的待遇还高？每次我总是磨磨蹭蹭地走，一个小时也回不来，有时回来了，大队长就走了，我就很高兴，这次我没有磨蹭，而是一路小跑，十几分钟就回来了，我悄悄地走进了院里，我听见了我不该听见的声音，我扔到地下的酱油瓶炸响惊动了他们，我没有看母亲惊慌的样子，那个大队长却并不怎么慌张，我记得他似乎还对我笑了一下，我想到他这样子就恶心得不行，他一手系着裤带，还对着我笑了一下，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比挨骂更羞辱人！”
　　“清月，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人，供养四个孩子吃饭，上学，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易地而处，你现在有学问，有知识，有工资，让你供养四个孩子，你能做到吗？那个人在很多方面，可能给你们很多帮助。不是你妈妈的错。”
　　“就算是吧，”她哭着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理解她，可是，总是让我感到羞辱，我爱她的，我心里是爱她的，不然不会这样的伤心，她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想把我今天挣得钱都给她。”
　　“都过去了，我看你做得很好了，你有能力经常地帮助困难学生，不是已经在回报社会了？难道没有你妈妈的功劳？”
　　“是的，……不回去过母亲节，我也内疚。”她抽泣着在我的肩上点头，她的下巴弄得我的肩痒痒的。
　　母亲节的早上，我告诉了妈妈我去看望另一位妈妈，妈妈非常支持，我们坐在去清月家乡的车上，阳光射出金线般的光泽和硬度，我和李清月都怀抱着一束康乃馨，她眼里透出淡淡的羞怯，微微地咬着她的嘴唇，车上的人都用微笑的眼神看我们，看我们怀中的花。下了公共汽车，这是个座落在黄土地上的村子，公路离得村子不远，满山坡都是庄稼，地边是淡淡的小碎花，山野的清香感染了清月，她的脸上有了血色，淡淡的红，刚刚走进村子，村里的人看见鲜艳的康乃馨，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一位个子高大的老大娘笑吟吟的对我们说：“清月，你臭妮子挣钱不回家了，你娘整天念叨你，你娘现在还是吃舍不得吃，喝舍不得喝，你还给她买花，咱们满山哪里不是花？你姐姐们给她的钱，她整天说，以前偷东家偷西家，现在要还人情了，谁家缺钱就跟她借，你花钱给她买花，她还不骂你啊。”清月有那么一瞬楞楞的，仿佛捂得严严稳稳的发毛的心，一下揭开了，她的脸亮堂了，笑得也自然了，我也跟着笑着，邻居们从来没当回事啊，她却拔不出来，那位大娘还在说着：“快回去吧，你娘叫了好几个去吃饭，说今天是什么节？妈妈节？”
　　我们站在清月妈妈面前，她娇小，瘦弱，她接过我们粉红的康乃馨，粉红色的花把她的上身都遮住了，她的脸伏在花里，笑着，泪水从脸上滴下来，落在温馨的花上，嘴唇颤抖着，清月伸出长长的胳膊，把花和小小的身子，搂抱在怀里，是的，那个母亲，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不是高大的，而是娇小，瘦弱，一只胳膊，就能够抱起来，她的脸在花的映衬下，泛着红色，幸福的微笑，是那样的动人，她转身往院里跑去，六十多的人了，跑起来腿脚如此快捷，像小姑娘一样，清月快步跟上去扶她，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六七个五六十岁的大娘大婶们，她们笑着迎出来，母亲抱着粉红的花，回过头来，自豪地笑着，我赶紧拿出相机，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那副照片上，一位娇小的妈妈，站在母亲们中间，她们都笑得那样的灿烂，像花儿一样的温馨动人，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笑也有了阳光般的光泽。
　　我在照片背后写下这样一行字：“拥抱妈妈吧，因为她给了你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