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未大亮,父亲起床,他看到后妈一直坐在弟弟床沿,疲惫不堪。后妈起身,父亲量了下弟弟体温。弟弟还发烧,父亲扶起弟弟,后妈拿来一块湿毛巾贴在弟弟的额头上,欲言又止,他看了看父亲,父亲看了看她,都心事重重。
父亲背着弟弟,一声不响地走了,后妈拉上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他们没有更多的力量,尽显疲惫。
我感受到黎明的阳光是灰暗的,布满尘土。我在这黎明的到来,感受到了是一场灰烬。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不能再有闪失,哪怕是一场短暂地轻意,它必将给我们带来疼痛。我打开一叶窗,所有的意念蜂拥而来,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的不安。阳光是苍白的,阳光是短暂的,我与阳光对峙着。我又感觉到我的内心正在燃烧着,心浮躁,心总有把火,我的身体也燃烧着。我放眼父亲背走弟弟的路,我看到父亲走时那样匆忙,惊慌,又多么的沉重。
后妈敲开村医生的门,医生揉了双眼,他瞧了一眼父亲,父亲喘着气,脸绷得很紧,脸色铁青。后妈撑托着父亲把弟弟放在医生家里的那张病床上,医生洗漱,后妈对医生说弟弟依然还没有退烧。
医生把脉,听诊、看口腔、量体温。医生摇了摇头,对父亲说弟弟患上肺炎了,是先发炎后发热引起的严重疾病。父亲听后大吃一惊,后妈却哭了起来,她来到弟弟的病床前,仔细地打量着弟弟
弟弟看着从瓦缝中透过来的一缕阳光正照在对面那道沉重的墙上,他希望那束光穿过那不平的墙,给他一个灿烂的世界,给他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他无力地躺着,一切是多么的无助。
后妈不相信弟弟的病情是真的,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叫肺炎,但从医生说话的语气上感到一切是难以让人接受的现实。她唠叨着,她哭泣着;她咬紧牙关,她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把弟弟带好;她恨生活原来会变得如此脆弱。
父亲看到后妈满面泪水,他变得毫无表情,他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肺炎,但他清楚知道什么叫疾病,严重的疾病。他知道他的担子又有多重,他被压抑地透不过气来。医生开了青霉素药,当天的药费是八十九块钱。八十九块钱,是后妈喂的半头猪,父亲从裤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全是一块钱的纸币,父亲要医生先收下那三十二块钱。医生面有难色,他告诉父亲,弟弟的病要几天才能冶好,每天要打吊针,父亲点了点头,算是明白医生的意思,父亲说他会去想办法。
后妈紧凑医生面前,她问医生弟弟究竟要冶疗多少天,是不是他所说的肺炎。医生确定,他说他用上了最好的药,他还说弟弟的病要紧冶,不可廷误,否则会转为败血症。
弟弟躺在床上。父亲与后妈坐着,他们走在崩溃的边缘,说不出心中的苦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能他们自己知道,只有一个家,才能包容一切。他们包容了爱,就支撑这个家,让他们的子女快乐、健康地成长。
我把饭盛到他们手中,后妈不吃,她说哪还有心思吃饭。父亲咽了两口饭后,他说把栏里的猪卖掉,后妈说那价钱怎么办。父亲说去找熟人,年关会有人出好价钱。后妈说去她娘家借,父亲知道后妈去借也只是空走一回,后妈没有哥没有弟,也没有父亲,一个老娘还要村里的人帮衬,家里没有男人的家是多么的清贫。
父亲临走时要后妈把那猪喂饱一点,后妈听着听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我走到偏房的猪栏,那些猪睡得正香,它们不知道等下就会走进屠场,结束自己一生。我为它们感到悲哀的同时又觉得它们是多么的幸福,整天只知道吃,吃饱就睡,饿了就叫,等到自己死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都是那么的简单活着。它们没有思想,这没有人知道,它们有思想,也没有人知道,我们需要它们怎么样快快长大,它们的思想是多余的,它们就没有了烦恼,每天快乐着。我看到我每天给它们喂食,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它们就会成为人们碗中餐,我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痛,一种失望。人的一生,所有的生命,都有了自己本命。
后妈把所有的猪料切好煮熟,她在猪栏外第一次认真地看猪吃完食的全过程,我知道她想着是把这些猪卖钱给弟弟读书用的,但现在弟弟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她真不知道治弟弟的病要多少钱,如今,她只能信命。
父亲叫来了一个猪贩子,猪贩子是邻村人,年轻力壮,曾过来我家收过猪,他叫我后妈叫姐,是按村俗叫的。他看了看那三头猪,对我父亲说现在的猪不好卖,接近年关每户都会宰。他还说他担心猪肉卖便宜也没人要,父亲把弟弟的情况向他说了,他却说自己不想收了,父亲问为什么,他说三头猪他都看不上眼,他要父亲把猪的价钱再放低点可以考虑一下。父亲忧虑了,他没想到越到关键时候越让他沮丧,只是离他的算盘越来越远。后妈看了眼父亲,要父亲拖一天再看看价钱,那猪贩子却说我后妈,说肥水不能落别人田,就让他把猪收下来。父亲说后妈,既然叫人家来了,就让他收吧!
三头猪一共五百二十九块钱,猪贩子还欠一百多块,他说他手头紧,过了年后再还。
弟弟一连几天去看医生,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说这个病就是不能停药。父亲整个神经都给绷断了,弟弟的几天医药费早就把家里那卖猪的钱用完了,父亲无奈又多么的无助。
后妈这几天一直不说话,她看到新年的来临,看到所有人家的儿女都是那样的喜悦,她焦虑着,弟弟已经无钱下药,生活已经走进了困境。她时时看到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时时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到弟弟那黯淡地目光,后妈看在眼里,心里在滴血。
夜里,外面没有声音,猪栏里也听不到猪叫声,我们一家人静静地坐着,弟弟把头靠上我的肩膀。后妈对父亲说,她城里有房亲戚,她想去找找。父亲要后妈不要去麻烦人家,事情会挺过去的。后妈听到这句竟哭了,她说弟弟已经两天没去看医生了,她现在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她要去想办法。父亲安慰她,说这样的事是做父亲去做的,要后妈陪着弟弟。父亲知道自己,他已经把所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又是年关,人家还要过年。父亲在家呆了一天,他什么事都没做,什么东西都没吃。
后妈知道,父亲自己知道,他快要崩溃了,所有的人都快崩溃了。父亲问后妈城里是她的什么亲戚,后妈说是远房亲戚,多年不见面了,她说能不能去那里想点办法,快点把弟弟的病冶好,她说来年多喂几头猪用来还人家的债。
后妈没有去过城,我们都担心她,后妈说她识点字,会很快回来的。后妈去城里那天,我一直把她送过村里的那条小河,看着她低头行走,看到她在艰难地爬山。视线越来越淡,天空越来越高,我看到后妈在路上是颗尘土,她随风都可以飘去。
我回到家里,父亲与弟弟在说话,妹妹端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她也似乎感受到家里的种种无奈与辛酸。
第二天,后妈回来了,她的头布满了灰尘,脸色很难看,后妈说她找到了那位亲戚,亲戚对她很好。我忙扶后妈坐下,妹妹打来水,让后妈洗个脸。父亲要后妈去歇会儿,说她走路走累了。后妈说她到城里后还想去弟弟的学校去看看,她说怕我们担心她,她才没去了。后妈问我弟弟去哪了,我说弟弟在后山上,他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我把弟弟叫回来。弟弟只对后妈说他没多大碍事,然后又走了。后妈说她还真的有点累了,我扶起后妈,送她到床上。父亲要我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给杀了,父亲说给弟弟与后妈补身子,他说后妈回来时就发现她脸色很不对劲。我与我妹妹忙了一个下午,饭做出来了,我叫醒后妈,后妈说不想吃饭,肚子不饿。我说弟弟也不想吃,后妈就起了床。
大家围着一盏灯,后妈拿出三百块钱交给了父亲,崭新的没有起皱。父亲问钱什么时候要还,后妈说有钱再还,父亲问后妈为什么没有给那亲戚一个还钱日期。后妈说那是自己人,要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后妈对父亲说要不要现在就带我弟弟去看医生,父亲起身,弟弟不让背,他要自己走。
父亲要后妈不要去,要她在家好好休息,后妈不让,她说她还可以走,她要去看着弟弟打吊针,她要问医生弟弟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要一直守在弟弟身边。后妈顺着桌子站起来,后妈要弟弟不要走得太快,晚上不见月光,更不见星火。
父亲、后妈、弟弟借着弱小的灯光前行,他们的心相互依托着,不可分离。后妈的脚步越来越慢。父亲感觉到后妈落下了很远,很远,父亲回过头,后妈隐没在整个夜色里。后妈看不到了自己,她看不到行走的路,她面对空荡荡地天空,她找不到心里半点的欣慰。
父亲要弟弟等着,他一路走回,后妈坐在田埂上,父亲把灯照在妈的脸上,她的脸色铁青,还流了一脸汗水,后妈要父亲先带弟弟去看医生,她就在地上坐会儿,她说就坐在地上等弟弟回来。父亲要把后妈扶起,后妈说她想坐会儿。父亲取下自己的棉衣给后妈披上,走去。
医生说父亲为什么停了两天药。父亲不吭声,他要医生现在给弟弟看看。
父亲与弟弟返回,父亲要背弟弟,父亲说后妈还在那路上坐着。父亲背上弟弟加快脚步,弟弟提着的马灯来回荡着,光线一闪一闪地,道路忽明忽暗。
父亲心惶惶,他喘着气,来到后妈呆的地方。后妈侧躺在路上,父亲放下弟弟上前,后妈脸色苍白,父亲轻轻推了推后妈,后妈不见醒来。
父亲握着后妈的手,冰凉冰凉的。父亲把后妈扶起,弟弟把好灯,父亲说后妈怎么睡了,在这寒冷的夜里。父亲手忙脚乱地双手抱起后妈,急往家赶。
我听到父亲在外要我开门的声音,我打开门时父亲就迎面走了进来。他背着后妈,后妈双手往下搭着,晃动,脸如张白纸。父亲把后妈放下床,父亲哽咽着说这是怎么回事?
妹妹摇了摇后妈的身子问父亲后妈怎么了。此时,我真的不知道从何开口,不知道从何下手来做一些我应该做的事,我站在父亲身后,心都快蹦出来了。父亲要我去叫医生。
我提着那盏马灯奔跑,我多么的惊惶,我感受天空的黑色浪潮向我汹涌,我是苦海中的一片落叶,我多想随风飘起。
今夜,我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除了对自己的伤感与对自己失望,我只有满腹忧愁。
我来到医生的家,人家已经睡下,我说我后妈脸色苍白,她还没有醒来,我哭泣着。医生当被以为是我弟弟,他说没事。
我语无伦次地对他说我后妈的事,他匆匆地行走在我前面。
回到家,医生把脉,他说后妈虚弱,贫血与劳累过度,是暂时的休克。父亲请医生坐下说话,医生问了一些后妈近来的情况,医生说平常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父亲十分内疚,他说家里实在手头紧,确实让她受苦了。医生还说弟弟的病不能再耽误,父亲说是。
弟弟坐在屋子一角看着后妈。我坐在后妈床沿,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三岁时的情形,后妈就躺在我母亲的那张床,一位永远睡着了,一位还在等待醒来,我感到莫名其妙地恐惧,我看到了当时的情景离我很近很近,我看到了母亲又是用那无助的目光看着我,拉住我的手。
父亲在,我们都在,我看到后妈睡过后,一切都会变好。我端详着后妈那凹陷的眼睛与她那干瘪的脸,想起她在田地里那忙碌时的背影,想起她每晚一个人在猪栏边忙上忙下。我多么的惭愧,我没有做好她的女孩,我是她的血与肉,我应该成为她的手与脚,我应该成为她的一种力气,让她永远健康美丽。
我感觉到后妈动了一下,医生还在与父亲说话。我说后妈醒来,父亲与医生靠上前,弟弟也走了过来,父亲坐在床头扶起后妈,让后妈坐着依在他的胸前。后妈说她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她坐在田埂路上睡了。后妈笑了两下,说她自己不好意思让医生见笑了。医生要后妈多休息,说年冬没农活,就闲着点儿,不要搭上自己的命也不知道。后妈说年冬就是闲着没事做,手还不自在呢?医生要后妈打瓶吊针,后妈不让,后妈说她从城里走路回来只是走累了,休息就没事。医生说后妈贫血了,身体虚弱。后妈笑了笑,她说她自己感觉很好,要我们都不要担心,父亲要后妈听医生的,后妈就说她累了,想睡会儿,如果有事,再找医生。医生回家已近子夜,父亲送去。
弟弟的病好了,而后妈去城里后,脸色与原来的差很多。这年冬,我一直不让后妈干活儿,在外的田地里,父亲忙着,在家,我洗洗刷刷,生火做饭。后妈在家门前晒太阳,后妈说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后妈说有我这个女孩是她修来的福气,她说她对不起我死去的母亲,让我母亲生下我而把我送给了她。我说后妈给我的爱是最多的,后妈听后笑得很开心。
有一天,后妈不在,我把后妈前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我习惯把衣服的口袋翻过来看看,我发现后妈的裤口袋里有张纸,我看不明白,弟弟正在看书,弟弟看后,叫了我一声姐姐后竟大哭起来。我问是怎么回事,弟弟说后妈到县城卖血了。弟弟说后妈卖了很多很多血,他拿着那张纸条说那是医院给她是收据,一共卖了三百块钱,一千多毫升的血,弟弟越哭越重。
后妈与妹妹到后山刚好回来,正想问是什么事。弟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后妈叫了声妈妈,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后妈。弟弟问后妈为什么要为了他的病而去卖血,弟弟说他对不起后妈。后妈说就那点血没多大碍身体,她要弟弟不要哭。后妈拂拭着弟弟眼角的泪水,她把弟弟拥抱在怀里。
弟弟把后妈的事告诉父亲,父亲看着后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方式来补偿后妈,他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爱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后妈的责骂。后妈知道父亲的心事,她说自己没事,都过来几天了都好好的。
离过年越来越近,空气依然是那样的无味,我们却闻到了年关的味道。感受到了一种轻松、一种欢乐的气氛,心坦然才有了舒畅。弟弟的身体康复给我们家带来了欢笑,弟弟叫了后妈,让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地释放,心中没有了那份压抑,好象心中有座山被人搬走,腾出了我的天空,给了我呼吸与自由生活。这也许是自我安慰的一种生活方式与一种渴望美好的幻想吧。
年关,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不知道我用什么方式来迎接这样的日子,我没有孩子时的欢乐,我看着别人快乐而快乐,我看着别人的欢笑而欢笑。
父亲面对空荡荡地家,面对我们这些子女;面对渐来渐近的年关;面对年关过后的农事与弟弟年后的学习,父亲无所适从。几天来一直是这样,无法安定自己的心事,我看到父亲长时间的叹息,是年关压在他的心头,是日子沉重了他。他总想找到生活的起点,他总想给我们这些女儿带来欢乐,他所做的一切都尽力了,一切又都发生在他的想像之外。
一家人,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年关的来临。
有天大清早,有人来家里要父亲去帮忙宰猪,父亲很快就去了。弟弟与妹妹上山放牛,我与后妈打理家什。快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说人家总要他吃饭,父亲说家里有事就回来了,后妈说回来就刚好一起吃饭。刚坐下,那户人家就跑了过来,手里提了一块肉,他对后妈说父亲不吃饭就送块肉吧,后妈不要,人家老往手中送,还说以后再请我们全家吃饭,后妈扭不过人家,只好把肉收下了。父亲要后妈把猪肉用盐腌一下等到弟弟去读书时拿到学校里去吃,后妈说她照着办。弟弟不要,他说煮给后妈补补身子,后妈说在家吃些杂粮对身休还好点,父亲要后妈把猪肉切分两份,一份让弟弟拿去学校。
离过年还有十天,整个村庄的人家都忙着办年事。父亲感觉到这个年关就是一道坎,年关越近这道坎越高,他迈不出自己的脚。父亲说出去想点办法,后妈问有什么办法想?父亲说碰运气看看,父亲就出门了。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撑灯,父亲看起来很高兴,他说去了村里李富民家,还在他家吃了饭才回来的。父亲还说李富民的女孩从什么广东打工回来,挣了不少的钱,人挺高兴就留了他喝了两杯,还向人家借了三百块钱过年,后妈说是不是借多了到时还不起人家,父亲说让小孩子过好年要紧。
第二天,镇上恰逢赶集,我们全家都去,一行五口。从村子到镇上十五里路,我们爬上了最高的山时,都歇会儿,弟弟站在山顶,说村子里的人真小,还不够他看清,后妈站在弟弟旁边在寻找自己的家。后妈问弟弟看到自己的家没有,弟弟说就是对面那座山的山脚下。我说我们家门前有棵大树,妹妹说她看不到家,父亲说妹妹到年底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妹妹说什么是吉利与不吉利,没看到家就是没看到家。后妈说到镇上给妹妹买新衣服,要妹妹听话一点,妹妹说那她就看到家了。继续前行,妹妹与弟弟走在前面,后妈对父亲说小孩子不懂事,后妈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不是在责怪孩子,而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三仔妹都买了新衣服,父亲要给后妈买,后妈不让,说人老了不用了,实在就行。父亲在给外婆挑些补品,后妈对父亲说,她想把老人家接过来过一个年,问父亲同意不同意,父亲说接过来好,一家人团个圆。后妈说接过来就不要买东西给她老人家了,父亲不同意,说接来也得买,一年到头没有几次去好好看她老人家的,后妈就说买便宜一点补品吧。父亲给自己买了包“新环球”牌香烟,八分钱,说正月里怕有人来拜年。
天色已晚,我们往回家走。我们爬到山顶时,后妈说感觉有点不舒服,头有点晕,父亲要背着后妈走,后妈说就坐会儿,弟弟蹲下来,看了看后妈,焦急地问妈妈哪不舒服?后妈说没事,让我们紧张了。弟弟搀扶起后妈,父亲在左,弟弟在右,搀扶着后妈走着。
我在后,看到父亲、弟弟与后妈并肩走着,夕阳正照在他们身上,我走在他们长长地身影里,他们走出来的是道用爱垒起来的墙。生活是潮水,他们的行走又是如此的艰难,有时他们倒塌在自己的脚下时,一种信念又让他们爬起,跌倒多回,爬起多回,永远没有歇息。他们就那样相互依靠着,走远,走近,顺着一条路一直不回头。
我很想走出自己,不是为了一个梦,我只想能够让自己的一生一世做个完整人,做个明白人,但我没有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存在,我的努力总是微不足道又那么失望。父亲努力了,他把自己、家、责任、力量与爱做到了尽头,但美好的憧憬与现实一样遥远,他有说不出来的苦楚,我们都尝到了他心中苦楚的味道。
生命中存在着生活的苦涩,父亲用他的坚韧给我们一种对生活美好的憧憬,我们看到他的精神与拼搏的力量。让我们在痛苦中有了欢乐,在失望中有了满足,在弱小中有了力量。
来到村子河边,弟弟要背后妈过石蹲,说怕后妈有个闪失。父亲说让他来,弟弟说他有力气,他是大人了。我看到夕阳照映在河面上,把河水淡淡地染红,把两岸桔草发黄。弟弟背着后妈在前走着,父亲在后,父亲用双手小心地托着后妈的背。
回到家,我忙着做饭,后妈坐在房里与弟弟说话,妹妹与父亲一起上后山那块土地里扯几个萝卜回来做菜。吃饭时,大家一起围着桌子,桌子中间放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在黑色中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年味与幸福,我看到家人相互礼让。父亲喝了点酒,他说第一次认真地喝了酒,弟弟总是往后妈碗上夹菜。饭后,父亲说明天就去接外婆,大家都很高兴,后妈说她很想着老人,说自己很长时间没去看她了,很牵挂她。父亲说明天早点去,后妈起身后为大家烧水洗澡,妹妹去牛栏给牛添草。
第二天一早,父亲带上了弟弟去邻村的外婆家了,后妈为外婆准备睡的地方,她说外婆不方便走动,就把床安在堂屋的后堂里。我找来一个小沙罐,给外婆方便用。一切妥当,大家就只盼望着外婆的到来。后妈去人家小店铺里买来几个鸡蛋,说外婆牙齿全掉了,我们做好饭,等父亲他们回来,父亲出门时说赶回来吃早饭。日中天,不见父亲,后妈站到门前大树下看了看,回头对我说不知道怎么了。后妈说要去接他们,我说我去,我不放心后妈,她身体不好。
妹妹放牛回来,后妈要妹妹饿了就先吃饭。我去看父亲,后妈要我路上小心。来到外婆家门口,不见父亲与弟弟,更不见外婆,门虚掩着,推开门,屋内很杂乱,又很潮湿,阴暗,并且有股很大的臭味。我跑到隔壁问人家,人家说不太清楚。我返回外婆家,我找来扫帚,把地打扫了一遍,还烧了水把家什擦干净。时间快到下午,还不见父亲他们的影子,来到外婆家门前不远的一个小岗头,站在上面四处张望,不见人影,我在岗头上小坐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他们出现,我只好往自己的家里赶。
回到家,后妈见我一个人回来,忙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我所见所闻对后妈说了一遍。后妈要去外婆家,我要后妈吃点饭再去,后妈什么都不听,急着走,我跟在后面。我们来到村口时,碰到了村里的李富民叔叔,李富民叔叔说我父亲背着我外婆去村医院了,刚才还到他那里借了钱,我后妈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我父亲走时很匆忙也没多问了。
我与后妈又急急忙忙地往村医院走。来到村医院门口,弟弟在,父亲也在。后妈上前,父亲说外婆正在打吊针,外婆见到后妈,只说了句你来了。后妈附下身子,问外婆哪不舒服,外婆说好象没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又说全身都好象又不舒服。后妈问父亲,父亲不说,医生走到门外对我后妈说我外婆快不行了。
后妈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走到外婆面前喊了一声娘,问外婆究竟哪不舒服,她要外婆告诉她。外婆只是笑了笑,外婆拉住后妈的手,把后妈细细地端详着。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多么相似的表情,不一样的眼睛里流出一样的泪水。后妈紧张着,外婆的手在颤抖,外婆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不是她没有给予自己生命的意义,而是对人生的一种无奈。有时一种思考只会给人带来烦恼,一种希望只会带给人带来一种更痛苦,外婆已经感触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如今她只有用心来慢慢接受与体味这蹉跎岁月。她很安祥,但内心很不平静,她很想与家人永远在一起,人世间,没有人如愿以偿。
外婆眯上眼睛,她用记忆在看世界,用记忆在看人生。她累了,她走过多少风雨不容易;她累了,她走过多少不平的路不容易。她需要一场安逸的歇息,自己不再醒来,命定如此,就去了多少烦恼。她似乎睡了,但没有放弃去听世界上发出的声音,每一种声音就是一音符,每一种声音就是生命的存在。永不放弃,因为我们不喜欢那种孤独与寂寞,也许只有一个人对生命失去了乐观;失去了自己信念的支撑;失去了对人世间的爱,人才会变得冷淡与对世事的绝望。外婆正在感受片刻的宁静与安慰,宁静来自大家对她的生命活力的渴望,安慰来自她对人生的理解与宽恕。
外婆不愿去我家,外婆说不想离开她那熟悉的一切,熟悉的东西才会让人倍感温馨与亲切,她家里的一切让她看上去才是那样的顺心顺眼。后妈说我们的家就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就是她的亲人,要外婆与我们一起,让我们好好照顾她。外婆认真着脸,她似乎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的虚无,也许一个人面对死亡时,一切都不会信任,也包括自己,她只想在人生的最后旅途去感受一下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这是一个人走向死亡,走向生命的结束时最后的一次依恋,她只想全人间只有她一人活着,也许这是一个人的固执与一种彻底的绝望。
后妈总想说明白她是多么爱着她,后妈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她给她布置了房间。父亲站在一旁,他说不上话来,他知道外婆已经快撑不下去了,父亲走过前去搀着外婆,问外婆是不是好点没有,外婆说她根本没病,是父亲硬背过来,现在没病也变成有病了。父亲说外婆几天没吃东西了,要外婆回我们家让我们好好照顾着。外婆说父亲,现在来不及照顾的时候才说要照顾。后妈要外婆不要说父亲,后妈说父亲为了照顾她没有时间来看外婆,要怪就只怪她。
外婆要独自儿走,她要回到她那单独的小屋中去,父亲问后妈怎么办,后妈听后哭了起来,问外婆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外婆说她喜欢,她说她还没死不要后妈哭。后妈听后更加伤心了,她知道这是外婆一直在恨着她,恨她没有好好照顾外婆。父亲把外婆扶下床,在外婆耳边叫了一声娘,父亲说他来背娘回家。
父亲背上外婆时小心翼翼地拱起身体,几乎是猫着腰在走,他只想让外婆更舒服一些,他知道背上的外婆已经快走到生命历程的尽头。医生说救与不救的结果只有一样,医生说老人就不要拖累年轻人了,老人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走快一点。父亲说他没有做个好女婿的责任,让自己的岳母一个人生活着,让她对生活与亲情的失望。父亲背着外婆,后妈在后一路跟着走一路哭着。
父亲要把外婆背回自己的家,外婆不让父亲走。后妈上前,说外婆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后妈说外婆是不是不认她这个女孩了。外婆不说话,父亲要后妈去拿衣服,父亲要后妈去照顾外婆,过年那天再一起过去。外婆不让后妈过去,后妈听后哭得很凶,她要外婆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后妈说她会好好照顾外婆的,后妈说她重新做一次外婆的小小女孩。外婆又不说话,父亲要我陪后妈一起去,他说家里有弟弟妹妹。
我们回到外婆家时,天色已经不够明朗。父亲把外婆放到床上,后妈忙着烧水,后妈要给外婆洗个澡。我走出房间,夜色正好压在我心头,我抬头看看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我只看到躺在床上的外婆,我看不到她能够走过大家团圆时的年关夜,我看不到大家欢笑的脸与年味的来临。我又想走到不远的那个岗头,寻找那些流星划过天空时短暂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