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余华近期写了一本书——《十个词汇里看中国》，在大陆未能出版，只得面世于海外。自古以来，中国都有所谓禁书，余华的这部大抵如此吧。这早是“古已有之”的事，根本不值得惊讶。不过，在今天的世界语境下，发生这样的事，还是难免令人寒心。
　　一个问题悄然向我袭来——文学的表达有过自由吗？
　　仿佛确曾有过的，至少唐朝似乎就没有谁因为文字招来杀身之祸。不然，就凭“天子呼来不上船”这点，李白早成了刀下鬼。既然连李白这样蔑视权贵、白居易这样抨击时政的文人都能容忍，足以显示出大唐统治者的心胸，我想，是没有理由把刀枪指向书生的。更古一点，夏商周春秋战国时期，恐怕也没有这个玩意儿。那时候，或许识字的人不多，祸乱不了人心。孔圣人曰几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完全是维护社会秩序，理应嘉奖。至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似乎出了点格，好在庄子无心政治，也不想去到闹市中大声疾呼，不也无关大碍么？要说，最威胁政府的人，只怕首数老聃，老家伙开口闭口便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难怪跟随他的人都那么偏激，一说就是“绝圣弃智”，再不就是“小国寡民”，很有些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幸亏他向往“无为，故无不为”，终于骑着青牛出关了，不然真是有点伤脑筋。秦始皇一统江山，什么都得按中央的标准了，怎么穿衣，怎么缴税，怎么磕头，书同文，车同轨，钱同孔……于是，焚书坑儒，把逆耳的“圣人曰”一扫而光。大秦帝国在火光中开始，又在火光中结束，真可谓有始有终。
　　第一个进文字狱的人，未经查考，不知可有记载，反正是某某以后，这队伍渐渐地壮大了。从大秦的“坑儒”，一路肃清，到今天的余华，的确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果有人想编一部“禁书通考”，我想，“四库”册数位居第一的地位恐怕得动摇了吧。不同的社会，所禁的书自然不同。大秦是“坑儒”，而汉又成了“尊儒”。魏晋玄学大兴，自由之风尤盛，老庄于是成了统治者眼中的毒瘤。越到后来，说当权者反话的统统遭禁，孔圣人的“曰”倒是地位日益坚固，终于成了正统。新文化诞生，为了反抗旧礼教，孔圣人的“曰”又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鲁迅那帮人振臂一呼“打倒孔家店”，俨然孔老夫子是罪魁祸首，其实也不过是统治者顺手的工具。孔圣人的“曰”，先是被焚，被坑，再是被尊，不料又被打，如今，倒似乎已经被我们神话，想想，真乃咄咄怪事。那结果，说是争回了自由平等，而文学的空间似乎越来越狭窄了。
　　以古类今，也不应该觉得有多奇怪，反正都是“古已有之”的事。就说魏晋，不也先是提倡思想自由，到了司马懿一统天下，又来扼杀思想自由的么？人人都说曹操奸诈，好阴谋，诡计多端，大抵是小说《三国演义》所诱导吧。曹操善于拉拢人心，很会玩权术，倒也确实。文人相轻，曹操恐怕是受不了像杨修、祢衡、孔融这些傲慢的饱学之士的，对他们说不定早动了杀机。尽管如此，曹操并没有急于动手，他必须找一个理由，才不至于引起社会公愤。不然，就借刀杀人，反正要杀一个士人总得慎之又慎。然而，一旦司马懿一统天下，办事就没这么弯弯曲曲了，你不服从于我，我就杀你，这就是理由。竹林七贤这些“文化二代”，个个都不免遭了思想自由的难。顽固者像嵇康这类“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社会愤青，就只能弹着《广陵散》等着砍头了。
　　试着比一比，其实和当今很有些雷同之处。五四时期，文人是可以批判的，并且大快人心，思想是可以自由的，以示进步。越接近革命的成功，批判则越是不允许了，思想也得唯马克思列宁是从，出于抗战局势的考虑，当然也无可厚非。如何到了今天，还是不放手允许文学说一点真话，非得歌颂不可呢？这么多年来，我们谨遵毛主席的教诲，艺术的标准必须是政治占首位，难道文学就只能成为政治的附庸么？那些不为党说话的人，不，只是为了说真话的人，理所当然地被斥为叛徒。于是乎，处决，判刑，关进牛棚马圈。忽而有一天，当局者发现其实是错打了自己人。于是乎，平反，洗雪，追授名誉。可是，一面又在用着洗雪历史的手，继续扼住另一班人的脖子，不让他们发音。
　　中国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现象，一群不懂文学的人，总是横加插手，逼着文学要为政治服务。这也不能怪我们的开国领袖带了头，战争时代这样做自有它的用处，再说，的确是中国的优良传统。今天，虽然很多人讨厌什么文学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但只要你是在中国搞写作，再讨厌也得忍受，不然就只能遭禁，这就是政府的本事。当然，很多中国作家也混得不错，作品相当吃香，在政府部门也有个一官半职。他们嘴里喊着人民，整天是只住在深宅大院里的，酒足饭饱，以为天下人都是这样幸福，于是，坐在电脑前开始写小说。外出采风，自然也有，一群人乘着飞机去，转着旅游区考察民情，住在星级酒店里搓累了麻将，就构思点游记散文。作协不就是一帮唱颂歌的作家向共产党的妥协么？文坛不就是一群顶着坛子走路只看里面不顾现实的御用文人么？
　　秦始皇统一天下，于是焚书坑儒，司马懿统一天下，于是镇压异己，共产党统一天下，于是57右派，于是十年文革……这仿佛已经是历史宿命，根本无法避免。夹缝中，文学喘着气，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从黑夜向黑夜地走着，从灵魂向灵魂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