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女尸
![]() 【1】 那天晚上,接到一个很少联系的老朋友的电话,告诉了我一件离奇的怪事。 他叫王天策。此人心眼多,脑子灵光,能说会道,心机很重。我从没想到,他还会联系我。十多年前,我跟他在同一所乡村小学教过书。那个地方叫庙山,交通不便,贫穷落后,师资严重缺乏。全校一百多学生,四个年级,五六位教师。除了校长是公办,其余都是民办。对他,我可算是印象深刻。他是本村人,初中毕业,没有教师资格证。当年,为了转正他耍过不少手段。转正后,他又争取外调,不几年,便从村小调到了镇小。后来,我也调回了县城。听说,他还做到了校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教书,转而从商,发了身家。如今,早已在大城市安家落户。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最近庙山出了一件怪事。 村民在修公路放炮时,炸松了石山,把一座坟给炸了出来。坟里的棺材还没怎么腐烂。不可思议的是,经家人的同意,村民们打开棺材,竟然发现了一具尸骨。他当成奇闻怪谈说给我听,但我并没觉得这有多奇怪。多年不联系,就为这事而联系我,我甚至有点纳闷。我说肯定是地理环境的原因,才导致棺材没有完全腐烂,而棺材里肯定有尸骨,要是没有,那才真离奇了呢。 听得出来,这事应该让他很惊讶。他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偶尔还会出现停顿。我想,他可能有些害怕,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害怕。难道就因为一具尸骨吗?棺材里有尸骨这很正常,要是没有才不正常。我这样告诉他,也是为了平抚他的情绪。他丝毫没听进我的话,说了几句,又停顿了,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说:“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他这么一问,好像死者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自从调回了县城,我再也没去过庙山,对那边的情况可谓一无所知。要真是我们共同认识的某人去世了,我也不可能知道。 他说:“就是那个女的。” “女的?哪个女的?”我还是没想起来。 “你难道忘了那间屋子?忘了那些诡异的纸条?”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一下子回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他肯定地说:“是的,就是她。” 我又想起了别的事,就问:“当年她的尸体不是不见了吗,怎么可能又出现了呢?” 他突然放大声音说:“对啊,所以我才说是离奇的怪事吗。你想想,一个当年消失不见的尸体,如今又在棺材里出现了,这难道不离奇?” 这事,的确很离奇。 【2】 这次通话,使我陷入了十多年前的往事中,再次回想起了那个房间,以及房间里出现的诡异的纸条。 那时,我刚刚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偏远的庙山小学。除了我,其他老师都是本村人。他们早上来,放学了就回去。我是远道而来,不能像他们一样早出晚归,得有个固定的住处。学校教室有限,腾不出来地方作为宿舍。于是,我就被安排进了学校附近的一间民宅。 村里的房子都是黑瓦木柱,翘出飞檐,有吊脚楼。给我安排的那栋房子在一片松树林里,有些隐蔽。校长跟主人商量好了,便带我去到那里。那栋房子连排三间,两边有厢房,一头是灶屋,一头是吊脚楼。吊脚楼铺着木板,楼下是牲畜的圈栏。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乡下人常年在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日头晒久了,皮肤都很苍老。校长称呼那个男的叫吴老三。吴老三脸色黧黑,布着皱纹,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人。他沉默寡言,很少笑,但有一股热情。乡下人都有这股热情。 吊脚楼上的房间门一打开,就冲出一股霉味。里面显然很久没住人了,到处积着灰,板壁上悬吊着蛛丝。房间对开着两扇窗,有一张木头床,几口老式衣柜。一扇窗对着院子。另一扇窗对着清清的河水与碧绿的田野。房间里还有一个门,开门便是阳台,当地人称为私檐。站在私檐上,能远望群山,俯瞰河谷,视野蛮开阔。 在给我安排这个房间时,校长和主人的神色都怪怪的,好像生怕我不满意。一看之下,我其实很满意。房子有松林围绕,可以临窗看河,尤其是,还有一个别致的私檐。能住在如此清幽雅静之处,我如何不满意?见我很满意,校长和主人都很高兴。 住在吊脚楼上,夜里,我等于是枕着潺潺流水入梦,早晨,又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黄昏,可以在私檐上看书,或是追风纳凉。我住的还是蛮惬意。唯一不足的,或许就是太安静了。尤其到了晚上,整个山村安静得好像无人居住,只是空空的荒山。 当别人问我住的习不习惯时,我回答很习惯。他们便会露出一种笑容。刚开始,我没觉得这笑容有什么异样,渐渐的,我发现必定有什么隐情。很多次,我邀请他们去玩,他们都笑着拒绝了。屋子的主人几乎从不到房间里来。我以为他们是客气,怕打扰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时间一长,我越来越感到不对劲。村里人虽不说,他们的表情却告诉了我一切。我开始怀疑这个房间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事。但在那个房间里我的确住的很舒服,也就没去深究内心胡乱的猜疑。 【3】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窗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快离开。字迹很笨拙,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写的。我以为是谁在跟我开玩笑,会是谁呢?我就去问吴老三。吴老三久久没说话。他的女人在一旁脸色很难看,好像受到了惊吓。此事我也告诉了校长。校长要我别声张,他好暗中调查。 不久,纸条又出现了。内容还是让我快离开,别霸占了房间。字迹还是那么笨拙,“霸”字显然不会写,用的是拼音。我很纳闷。校长依然叫我别声张,他好暗中调查。 之后,纸条反复出现。我想,此人肯定不是跟我开玩笑。但他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吓我?过了一段时间,夜里醒来,我总是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吴老三的女人说,可能是老鼠,家里老鼠多,一到夜里就吵翻了天。但她的神色很怪异,明显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开始害怕起来。尽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夜里睡觉,却总是想着关于鬼的事。那奇怪的声音,更是搅得我彻夜难眠。还有那些纸条,写着命令的话语,始终在叫我离开,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窗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半夜醒来,我第一眼便是看看窗边有没有人,然后坐在床上,捉摸究竟是怎么回事。窗外的夜虫鸣叫着,风呼呼地吹着松树。山村的夜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吓人。我拿了手电去外面上厕所,看着四周黑黢黢的暗影,晚风一吹,不禁浑身打着冷颤,心头一阵发麻。我赶紧回到房间,蒙了被子继续睡。 那天上语文课,我就把这个梦告诉给班上的学生了。 放学时,一个叫王树的男生走到我面前。看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问他有什么事。 他细声细气地说:“老师,在那个房间里,去年死过一个女人。” 【4】 王树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被另一个男人弄死的。 通过王树的讲述,我了解到了很多事实。那个男人就是吴老三的儿子,是个哑巴,村里人都叫他哑巴。那个女人家住山上,叫秀芝,跟哑巴家是亲戚。两家自小指腹为婚,结成了儿女亲家。后来,吴家的儿子不会说话,对这门婚事,女方便不同意。两家人为此也发生过纠纷。但随着儿女的长大,两家人又照常来往了。 去年夏天,秀芝来哑巴家玩。那几天连着下暴雨,河水猛涨。过不了河,秀芝就在哑巴家住了几天。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小年纪的王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天亮,哑巴的家人发现秀芝死在了哑巴的房间里,就是吊脚楼上的那个房间。 秀芝的家人得知,就派人去镇上报警,又叫了村干部。警察一天后才来。他们断定,人就是哑巴杀的。我猜测,哑巴的作案动机是强奸。王树年纪还小,不可能知道。警察拷上哑巴,要带回派出所。不料,在河堤上,哑巴却扑进了山洪滚滚的河水中。哑巴的行为,被定为畏罪自杀,这件案子也就这么了结了。 哑巴投河自杀,秀芝还停在灵堂。秀芝的家人不依不饶,要求厚葬。 不料,就在哑巴投河的当夜,秀芝的尸体不见了。 我问王树:“怎么会不见了呢?” 王树说:“听大人讲是诈尸了。” 我有点不相信。 王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秀芝上山的那天早上。 秀芝的家在山上,她的家人要求必须葬回自己的土地。那天早上雾气很重,下着细雨。人们敲锣打鼓,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河堤,护送秀芝的灵柩上山。王树说,他见过很多埋人的场景,唯独埋秀芝的那天早上人最多,非常热闹。经王树的描述,我似乎已经看见了那天早上的长长的送葬队伍。在朦胧的雾气中,他们抬着没有尸体的棺材,走在流水翻滚的河堤上。 【5】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但又更困惑了。校长安排我住那个房间,肯定是因为那房间没人愿意住,也就意味着,可以节省一笔费用。秀芝的尸体不见了,会去哪儿?那个房间真的有鬼吗? 我要求换房间,说什么也不住在那里了。 校长见我已经知道了事实,也不好隐瞒,就给我找了别的房子。 我追问校长关于秀芝死的事。 校长沉吟了半晌,才说:“这事,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应该是不想说。根据王树这个孩子的描述,我已经猜测到,那是一件很可耻的事。这肯定就是校长不愿说的原因。 我又追问关于秀芝诈尸的事。 校长看了看我,似乎知道不说点什么,是无法消除我的好奇心的,就说:“这事说来也稀奇。你我都是读书人,按理,是不应该相信鬼神之说的。但秀芝的尸体的确不见了。” “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偷走了?” “可能性不大。因为整个晚上都有歌先生坐在灵前唱夜歌。我们这里的风俗,人死了要请歌先生来唱丧歌。歌先生四五个,都说没听见任何响动。再说,谁会来偷尸体呢?如果哑巴当天不投河,还可以说是哑巴干的。但哑巴投河自尽了,谁还会来干这样的事。” “就是诈尸也应该有响动啊,怎么可能毫无声息尸体就不见了呢?” 校长一脸茫然:“所以,这就是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时候发现尸体不见的?” “早上。歌先生要到凌晨四五点才撤台。他们说,撤台时,没有任何异样。六七点钟,帮忙的人就来了。有人发现棺材盖被挪开了。死人一入殓,就盖严了棺材盖,怎么会被挪开呢?胆子大的人揭开棺材盖,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了尸体。众人惊慌失措,忙着四处去找,找遍了也没找到。更奇怪的是,棺材里虽然没有尸体,出柩那天,据抬丧的人说,棺材照样很沉重。当然,村里人都相信秀芝是诈尸了,不然怎么可能消失呢。又说,她的冤魂不散,压在棺材上。这事被传的越来越神,越来越不可思议。你一来,又出现稀奇古怪的纸条。这下,村里又得闹鬼了。”临末,校长突然问我:“你说,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 我犹豫了一阵,没回答。 虽然换了房间,纸条再也没出现过,我还是很害怕。 闹鬼的传言四散而去,吴老三的房子成为了真正的鬼屋,没人愿意登门。 有村民告诉我,秀芝是被吴老三的儿子害死的,她的冤魂就缠住了他们一家。 据说,秀芝是被哑巴在房间里用被子捂死的。他们猜测,秀芝肯定激烈地反抗过。两人发生扭打。哑巴为了制服秀芝,就把她捂在被子里,结果被捂死了。 他们说,很显然,秀芝的冤魂只针对吴老三一家人,所以才会给我写纸条,目的就是要我离开,免得害了我。这听起来既玄乎又像是真的。因为我的确接到了不少纸条,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 在那个小学教书的一年中,就因为住进了那个房间,收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纸条,我便始终被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纠缠着。她就像不散的阴魂,纠缠着我,使我不得安宁。 后来,我离开了那所学校,便渐渐地淡忘了。 【6】 没想到,王天策会在十多年后打来电话,旧事重提,告诉我秀芝的尸骨出现在了棺材里。这个当年诈过尸的人,为什么又会在棺材里出现?实在让人想不通。 更没想到的是,就在通话后不久,王天策登门来拜访我了。 他变了许多,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跟当年那个乡村小教师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很明显,他也老了许多。 多年未见,他一见面也没跟我客套,在客厅里刚一坐下,就说:“我必须回去看看,你去不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主要是不想再跟这事扯上关系。 “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我不明白的是,当年消失的尸体,为什么还在棺材里?” 他似乎被我问住了,自言自语似的说:“是啊,明明消失了,为什么会在十多年后又出现呢?” 半晌,我们都没说话。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继而,他放低了声音,“当年,我也收到了纸条。” “你也收到了纸条?写的什么?”我很惊讶。 他顿了顿才说,“跟你的差不多。” “十多年过去了,对那件事你还记得住什么?当年,我总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秀芝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尸体又不见了?你有什么想法。” 王天策便跟我说了很多这件当年他不想多谈的事。 这一说,我才得知,原来他跟秀芝之间有过一段恋情。原来如此。 据他说,秀芝应该是夜里死的。那段时间下着暴雨,发了山洪,学校停课了。秀芝到吴老三家的那天下午,他们还见过面,在河边聊了会天。秀芝准备出远门打工。那时候,乡下还没有多少人出远门打工。他不同意,远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没个照应,怕秀芝应付不过来。 “那时候,一般人是不会想着出远门打工的,一个女孩子家就更不让人放心了。所以,我坚决不同意。” 没想到,几天后,秀芝就死了。 他得知这一消息,翻身就往吴老三家跑。 吴老三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吴老三阴沉着脸。他女人在一旁嚎啕着哭。哑巴不见了。有人正在房间里给死去的秀芝洗浴。过了不久,几个人就把秀芝抬了出来。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上有伤口,泛着乌青。秀芝的家人不准入殓,必须等派出所的人到了,才能入殓。众人在堂屋里用两张高板凳撑起一块木板。秀芝穿着黑色的丧服,被安放在堂屋的木板上。哑巴不见了,众人四处去找。 天下着大雨。在山上,王天策发现了哑巴。哑巴见有人来,就跑。他拼命追,追上了揪住哑巴就打,劈头盖脑地打。哑巴被打得受不住,气势汹汹的咆哮,如同野兽。两人在山中扭打。其他人也纷纷跑了过来,帮忙制服哑巴。他们用绳子捆绑了哑巴,赶着哑巴走。哑巴就是不走。他们便用脚踢。哑巴就发出如同野兽的咆哮。回到家里,哑巴不再发狂了。秀芝的族人全来了,他们非常气愤,将捆住的哑巴拖到秀芝灵前,为她守灵。吴老三的女人一直嚎啕着哭。秀芝的母亲也哭。人群中夹杂着忙乱、愤怒与悲痛。 王天策说:“这么多年后,我始终忘不了哑巴的眼神。他被捆起来,遭到众人的拳打脚踢,就发狂,然后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们。那眼神,我始终忘不了。” 哑巴投河几天之后,他的尸体才在很远的河滩边找到,被浸泡得浑身肿胀,又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哑巴的尸体很吓人,吓得一般人不敢去搬动。那天黄昏,众人把尸体用被单裹了,抬了回去。由于是在外面死的,哑巴的灵堂不能设在堂屋,只能设在外面。秀芝的族人也不同意他跟秀芝停放在一起。 “在你没到那个小学教书之前,我就已经收到了纸条,”他慢悠悠地说,“我以为是哑巴的阴魂找上了我。但你来之后,我才知道,秀芝的阴魂也没散,但她从没给我写过纸条。” “你怎么确定收到的纸条不是秀芝写的?” “刚才,我跟你说纸条的内容和你的差不多,其实不一样。” “你收到的写着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我:“写的是,是,下一个就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显然,如今说出这句话他还是很害怕,好像一说出,就真的应验了。 “所以,你一直以为是哑巴再找你索命。” “是的。直到你也收到了纸条,我就更相信哑巴的阴魂在向我索命。” “就算哑巴的阴魂不散,但又不是你害死他的,他干嘛要向你索命?这没道理。” “鬼就是不讲道理。”他笑了笑,“当时,我跟秀芝好上了。这事几乎没人知道。秀芝跟哑巴从小就有婚约,但后来秀芝的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便取消了。我想,我跟秀芝好上之后,肯定被哑巴发现了。所以,他才会恨我,才会向秀芝下手。自然而然,他死后,也不会放过我。” “你真的相信有鬼?”我问他。 他茫然地望着我:“你说,要不是鬼干的,这件事该怎么解释?” 我不知如何回答。 “无论如何,我要去确定一下。”他说得很坚定。 我不想再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就没跟他一起去。 他走后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突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房间里。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风吹起她的头发。然后,她转过身,忧伤地看着我,身上好像在冒水,浑身颤抖着,一副无助的样子。 我猛地醒来,没想到自己会入睡的这么快,更没想到,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7】 几天后,我接到了警局的电话,要我去一次。我还从未被警察传唤过,突然传唤我,使我满腹猜疑,疑虑重重。他们说,需要录个口供。录口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去录口供? 我去到警局。 一个警察问我干什么。 我说你们这里传唤我录口供。 “录什么口供?”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先等等。 一会儿,一个警察出来了,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向我招了招手。 我刚一坐下,他就问:“你就是王天策的朋友?好,是这么回事。王天策遇害了……对,就在昨天。当地警方从他的手机里查知,他最近跟你联系过……” 我再一次打断了警察,惊讶地说:“他遇害了?前几天我们还见过面。” “你们见过面?”警察直盯着我,“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就把前几天跟王天策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警察做好了记录,便让我走了。 临走,我问他王天策是怎么遇害的。 “车祸。”他说得轻描淡写,说完,站起身就走进了办公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明白,一个几天前才见过面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死了。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不明白,也深深地感到人世的无常。同时,又使我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与迷茫之中。 【8】 第二天,我动身去庙山。在县城坐乡村公交,半个小时,就到了镇上。到了镇上,还有很远的山路。以前,只能走山路去庙山。如今,已经通了公路。 我在镇上询问着去庙山的车,一个人喊了我一声。我回头,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站在面前,没认出来是谁。 他笑着说:“您忘了吧,我是您当年的学生王树啊,您还是没变,一眼就能认出来。” 原来是王树。 他在跑运输,开着一辆面包车。面包车里挤满了人,全是庙山的村民。我就坐上了他的面包车去庙山。村民们听说我就是当年的某某老师,便非常热情。 “您去庙山有什么事?”王树问我。 我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原来您也是为这事。这事太邪了。”他开着车,摇着头,若有所思。 “我就是不信邪,才想弄个水落石出。” “您知道吗?最近庙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当年那个王老师,您还记得吧。他前几天回来了,开着车,在村里跑上跑下。听说,他也是为那件事。不料,离开那天,他的车从山上翻了下去,摔死了。” “有这种事?”我没有道破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 说起这事,村民们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他们把王天策的出车祸跟秀芝的尸体联系在一起,说,王天策就是不应该去转移秀芝的尸骨,肯定是被沾上了,才会翻车摔死,不然何至于。他们又提起十多年前的事,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就给我详细的讲述。而整个事件被他们传的面目全非。 车行到一个转弯处,众人就指着窗外说,就是那里,车子就是从那里冲下去的。我也向窗外望了望。公路下面是一片荒芜的坡地,再下面是笔陡的山,山上满是灌木与茅草,山根有成片的茶园。王天策摸滚打爬一辈子,结果就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车到庙山小学,车上的人都下完了,王树问我在哪里下车。 “就在这里吧。” “您晚上去哪里?” “去王老师家。” “他家在为王老师办丧事,待会儿我也要去。” “这次来,也主要是因为他。他要不出事,我也不会来了。” “您早就知道王老师的事?”王树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早就知道。” “他们家通知您了?” “没有。”我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告诉王树,“王老师回来之前,我们见过面,交谈过关于那件事。我完全没想到,他这一回来,就出了事。所以,我才特地赶了过来。” “你们见过面?交谈过?”王树的表情很复杂。“那您知不知道,”说到这,他放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当年,秀芝那件事很可能是王老师干的。” “这怎么可能?”我完全不相信,就问他,“是谁告诉你的?” “吴三伯临死之前说的。” “村里人都知道?” “不,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只是一种秘密传闻,没谁公开。” “吴老三也死了?” “是的,死了几年了。吴三婶还在,整天疯疯癫癫的,也不中用了。” 王树要先把车里的货给人送去,然后再来接我去王天策家。他跟我说了几句话,便开着车走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面包车的马达声回响着,使暮色渐浓的庙山愈发的寂静而荒寒。 【9】 我站在河堤上,庙山小学就在对面。我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山,暗沉沉的山影立在昏黑的暮色中。不远处的树林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山风一吹,便显得异常荒凉。我走过一座木头桥,桥下的水哗哗流淌着。四周没有一个人,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我感觉从那昏黑的山影里,有什么东西朝我走了过来,但又回到了深沉的寂静中。 庙山小学早就不招生了。村里的学生全去了镇上读书。学校旁边是村委会。很多年前,庙山跟别的村合并,村委会也搬走了。如今剩下的,都只是一些空房子。医务室就在村委会楼下,也没见亮灯。 我沿着一道田埂,绕过一片茶林,就到了学校。昏暗中,有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慢慢走过去,见是一个老妇人。她杵着一截竹竿子,一身黑衣,弯腰驼背地站在学校门口。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她见到我就说:“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声音颤巍巍的,好像已经等了我很久。 老妇人迟缓地转过身子,杵着竹竿子,颤巍巍地走着。 我望了望她,走到教室窗户口,朝里看。里面空荡荡的,一片昏黑。 老妇人苍老的声音又响起了:“这里是学校,当年的学校。当年你读书的地方,你忘了?” 我转身看着老妇人。天色昏黑,我看不清楚她,只是一团阴影站在操场上。 她说:“快走,回家去。” 我掉头就走了,快步走出学校,绕过那片茶林,走到木桥边,等着王树。 不久,一团阴影缓慢地向我这边移动过来。桥下的流水哗哗流淌着。那团阴影缓慢地移动着。近一点,再近一点,微弱的暮光,显出阴影的轮廓。她杵着一截竹竿,颤巍巍地向我走来,走得那么艰难。 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走到我身边,她喘着气说:“我找了你好久啊。他们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你爸也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说,不用去找,他自己会回来的,等着就行了。”说着,她就嘿嘿的笑,“我就等。等着等着,人都没了。他们说,走了,不会回来了。我不相信。”突然,老妇人的声音变了,哽咽起来,“都走了,没了,连个信儿也没有。我说,他忙着呢,回不来。忙着好啊,好。”停了一会儿,老妇人又放大了声音,“快,快走啊,你听,他们来了,来了。快走啊……”她抓住我,使劲拉,“快走啊,他们来了,那么多人,拿着绳子,快点,快点躲起来……” 我被老妇人拉着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车声远远地响起了,雪白的光刺穿黑夜,照过来。 老妇人听了听,声音更激动:“走,快走,他们来了。跑,从后门跑,往山上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 面包车已经开到了桥头,停了下来。 我喊着:“王树,王树,你快过来。” 老妇人推着我,大声说:“快跑啊,快跑啊,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王树跑了过来。 老妇人见有人来,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做下了什么孽啊,你要干出这样的事。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王树叫我快走,别管那个疯婆子。 我们走过木头桥,桥下的水哗哗流淌着,那么清脆。 老妇人还在撕心裂肺地痛哭。那凄厉的哭声,使黑沉沉的夜,愈发得悲凉。 我已经猜到了她是谁,坐在车上,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老人是谁?” “就是吴三婶啊,整天疯疯癫癫的,说话神经兮兮,搞得村里人心惶惶。”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我的心里很乱。 【10】 一路上,王树给我讲了王天策出车祸那天的情况,使我的心更乱。 面包车爬行在山间泥路上,颠簸得很。四野一片黢黑,黑沉沉的山脊线露在蒙蒙的天光中,如同野兽的背。王树一边开着车,一边讲着发生的事。 王天策是在秀芝的新坟建好之后,才离开的。他开着越野车出山,然后出省,穿越长长的高速,就可以回到自己在大城市的家。不想,却在出山的路上,他的车翻下了山沟。 王天策做过不少缺德事,在村里名声不好。很多年前,他在村里大放高利贷。每到年终,他就跑回村里收利息。这样利滚利,他的钱越来越多。于是,他开始在镇上、市里等处购买房子放租,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村里人恨他,在于他不讲情面。就算是本家亲戚,生病无钱医治,找他借钱,他照样放高利贷。一旦背上高利贷,很多年都还不完。当然,也有嫉妒。毕竟,相对村里人而言,王天策实在太有钱了。对有钱人,若是巴结不上,就只有恨,还有嫉妒。王树算是他的本家侄子,对他也是怀着切齿的恨。所以,他翻车死在沟里,都没人愿意去给他收尸。 王树骂着说:“我毕竟是他的侄子,没办法,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 他和族里几个人一起,走下山沟,去到事故地点。 越野车直插在山沟里,摔得稀巴烂。 众人都有点害怕,不敢近前。王树胆量最大,一个人走了过去,把他从车厢里拉出来。他脑袋侧歪着,血流不止,浑身软绵绵的,骨头应该都摔断了。众人围在一旁,没谁上前搭把手。王树抓住他的脚,倒着拖,就像拖一只沉重的蛇皮袋。他头上血流不止,破烂的衣服里也渗出血,染红了一路的野草。拖过田埂,拖到开阔的地方,王树累得满头大汗,手上沾着血迹。众人七手八脚,把尸体胡乱地用被子裹了,捆上轿杆,像抬一头打死的猎物一样,抬回家去。 哑巴的尸体在河滩边找到后,应该也是这样被抬回去的。这两个画面,在我脑海里重叠起来。还有秀芝的棺材,众人抬着走在河堤上。在不同的时间里,他们三人的尸体都被抬着,走过长长的河堤。他们的魂会不会相遇?秀芝的尸体不见了,那天早上,他们抬的只是空棺材?十多年后,空棺材里为什么会出现尸骨? 原本我有很多问题,要当面向吴老三问清楚。这个人却死了。 王树说完了,我就问他:“你说当年那件事是老王干的,可信度有多少?” 王树迟疑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也说不好。” “秀芝的尸骨为什么会出现?”我虽然是在问王树,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村里人说,当年在她诈尸之后,请了道士来。道士画了符咒,贴在每条出村的大路上,然后又沿着当年抬丧的路贴了符咒。这样,她便无处可走,只好回到棺材里。也就是说,在她诈尸之后,道士的符咒,又把她赶了回去。村里人并不认为这事有多稀奇,倒是一个劲地夸赞当年那个道士的法术厉害。” “这你信吗?” 王树还是那句:“我也说不好。” 面包车在一个平地上停了。不远处有一栋高大的平房,灯火通明,人声喧闹。那就是王天策在村里的家。夜色掩映中,也能看出,这栋房子很气派。 我一下车就看见,房子外面站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照亮的黑夜边缘。 我们没走几步,黑影便转身离开了。 【11】 在灵堂里,我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校长。校长跟我热烈地握手,嘻嘻哈哈的谈笑,表达着别后重逢的喜悦。 灵堂里很拥挤,也很杂乱。进门就是五颜六色的花圈,环拱着高大的灵位,完全挡住了棺材。一张桌子紧靠灵位,摆着青花大碗装的祭品,两根粗大的白蜡烛发出无声的光。桌前的地下铺着一块棕垫子。有人一进门便跪在棕垫子上磕头,磕得敷衍了事。旁边的人拿出一块白色孝布,披在磕头者的身上。整个灵堂以灵桌为界,前面热闹,后面冷清,几乎没人跨过灵桌划出的无形界限,好像那就是生死的界线。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紧靠灵桌跪在分界处,应该就是王天策的儿子。桌下有一个铁盆,燃烧着草纸。从侧面,能看见灵位后黑漆漆的棺材,棺材下亮着一盏煤油灯。 不一时,外面响起了鞭炮。一队敲锣打鼓的人,吹吹打打地走进来。顿时,灵堂里响起了一片吹打出来的丧乐。外面的鞭炮一直放,刺耳的爆炸声完全吞噬了吹打的丧乐。而敲锣打鼓的人依然面无表情,继续敲敲打打。吹唢呐的鼓足了腮帮,吹得脸红脖子粗,唢呐微微扬起,发出“滴滴滴呐,滴呐呐”的乐音,低沉而急促,有点刺耳,又透出悲凉。灵堂里挤满了人,大门外也挤满了人。人们都围着看,围着听。有的还在唾沫横飞的谈笑。鞭炮声稍稍停一会儿,又响起来了。 校长说,这里太嘈杂了,咱们去别的地方说话。 他带我走上楼梯。二楼也很吵闹,几个麻将桌上围满了人。我们上到三楼。三楼的人果然少了点,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外面的阳台上,也有一桌麻将。猛烈的鞭炮声吞噬了一切,足足炸了一二十分钟,才停止。校长跟我说了会儿话,又被人喊走了。我便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们打牌。不久,鞭炮又响起了。很多人放下了牌,去阳台上看放鞭炮。阳台上的一桌麻将移了进来,移进了一个房间,并且关上了房门。我也走到阳台上。 鞭炮声中,一个一个火点冲天而起,带着摩擦空气的颤音,冲到比三楼还高的地方,轰隆一声炸开,散出一片炫目的烟花。这次,鞭炮燃放得更久。持续不断的爆炸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鞭炮声终于停了,不久又响起来,反反复复,持续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再次停了。 校长走上来,喊众人吃饭。 我跟他一起下去。 场院里摆满了餐桌,熙来攘往,人头攒动。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等着开饭。王树也过来了,骂着手气不好,输了几百。 饭桌上,众人推杯换碗,甩开膀子喝酒。我酒量不行,推辞不喝。众人不肯,非要倒上,至少意思意思。旁边的桌子换了几拨人了,我们这一桌还在喝。酒桌上杯盘狼藉,杯中无酒,盘里也只剩了残羹冷炙。王树大嚷,拿酒来,上菜来。酒上来了,菜上来了,众人继续喝。我喝得不多,也已醉了,醉眼朦胧,看什么东西都摇摇晃晃的。校长应该也喝醉了,嘴里却说,没醉,咱们接着喝。他们的酒量很大,喝了那么多,竟然没什么醉意。我渐感体力不支,脑袋一垂,趴在了酒桌上。众人的谈笑声,听起来那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醒了我,是校长。 他说:“走,去我家,今晚在我家睡。”他的声音是那么遥远而渺茫。 他看我醉得不行,又说:“算了,你就在这里过夜吧,我扶你上楼。”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整栋房子冷清了下来。 他扶着我走上场院。 灵堂里坐了一圈人,敲敲打打,传出奇怪的歌声,不知在唱什么。 我望了望灵堂,说:“今晚去你家,带路。” 校长问:“你这样子能走过去?”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 我们走下台阶,走进黑沉沉的夜。校长打着手电。 夜里的风很凉。风中飘着灵堂里奇怪的歌声。 【12】 晚风一吹,我的酒倒是醒了不少。校长喝的多,酒的后劲足,使他越来越迷糊,话特别多,走路也踉跄起来。 校长的家在对面山上。 我们打着手电,走在一条山间平坦开阔的泥路上。路上有碾压的轮胎印,很多地方堆着碎石,或是垮塌的泥土。这是一条尚未完工的乡村公路。公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高大的树木挺立着,遮住了幽暗的苍穹。唯有公路上方,悬着一线天光。我们走在尚未完工的公路上,就像是穿越在某个幽深的峡谷。山中有夜鸟的鸣叫声,听起来也是那么幽绝而渺远。 走出一条山沟,我便看见对面山上通明的灯火。 校长说:“那就是老王家。”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通明的灯火还是那么耀眼,在深沉的黑暗中,聚成一个光团,尽管照不亮无边的黑暗,却使人在很远的山头都能看见。 不久,我们走到了公路的尽头。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很多破烂的撮箕。电筒光下,出现一堆巨大的山石,如同一堆凌乱的累累白骨。我们绕过山石,走上一条小道。山林愈发幽深了,晚风袭来森森寒气。 校长蹲下身子,难受地呕吐着,又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走。我差不多全醒了,便扶着他。 他喘着气喃喃地说:“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个地方……” “什么就是这个地方?” “秀芝的坟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他们放炮炸开了。” 秀芝的坟! 我感到背上一阵寒气袭来。 校长打着嗝,发出一股浓烈的酒味,接着说:“是的,在上面。”他朝上面虚晃了几下手指。 我扶着他继续往前走。 小路蜿蜒在深山里,特别幽静。 我始终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校长慢悠悠地说:“其实,当年我已经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 “那些纸条,你收到的纸条……” 一阵冷风从背后吹来,我浑身一颤,回头看了看,只有凝固的黑,彻底的黑。电筒握在我手里,我很想往回照一照。电筒光照着积满枯枝败叶的道路,却没有投下我们的影子。我往后看了看,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不觉想到,据说鬼就是没有影子的。这么一想,身上便阵阵发寒。 校长继续喃喃自语地说着:“其实,我早就怀疑。秀芝尸体失踪那天,就在怀疑。我总觉得,这里面,绝对不是鬼在整人,而是人在搞鬼。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苦于没有线索,也没查到什么,只是有一种猜测。当你收到了那些纸条,线索就来了。纸条就是线索……” “老王在我之前就已经收到了纸条,他没告诉你?” “什么?你是说?”校长站住了,哈哈笑了几声,“我早就猜到,搞鬼的人沉不住气,肯定会继续搞鬼的。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我扶着校长,加快了脚步。 我有些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人究竟是谁?” “吴老三,除了他没别人。” “吴老三临死之前还说,秀芝是老王弄死的,此事当真?” “不可能。” “吴老三为什么要撒谎?” “他一直在撒谎。”校长的语气很慢,“这样才能掩盖事实。” 我们终于走出了树林,走到了一个山梁上。 【13】 四周还是很黑,但一走出树林,顿时就开阔了。校长说走累了,要坐下歇歇。我们便坐在山梁上。山风阵阵吹来,呼呼作响。我用手电四下里照着,在不远处的电筒光下,出现了一些飘飞的纸带。仔细一看,是一座坟墓。 校长指了指:“那里就是秀芝的新坟。” 我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当年,秀芝的尸体根本没有失踪,也不可能诈尸。”校长又开始说了,“全是吴老三在作怪。” “你是说,是吴老三藏起来了?” “对。” 校长做出了这样的推测。歌先生撤台之后,到帮忙的人到来之前,灵堂里几乎没人。那是凌晨四五点钟,天已经麻麻亮了。趁着没人,吴老三抹开棺材盖,弄出秀芝的尸体,藏到房间里,就是吊脚楼上那个房间里。众人一发现,便特别惊慌,分头四处去找,却绝对想不到尸体就在房间里,尤其不会到吊脚楼的那个房间里去搜查。因为,他们除了惊慌,就是害怕。尸体没找到,就被认为是诈尸了。灵堂里便没人敢去。第二天晚上,连歌先生都不敢在灵堂里唱夜歌了。尤其是到了深更半夜,不说灵堂里空无一人,就是整个屋子里也只剩了吴老三跟自己的女人。等女人睡后,他就弄出秀芝的尸体,装进了棺材。也有可能是他们一起干的。谁也不会想到再去打开棺材检查。所以,在出柩那天早上,棺材照样很重。因为,秀芝本来就在棺材里。十多年后,当没有彻底腐烂的棺材被打开,自然就会有尸骨。 “这个推测似乎很合理。但吴老三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没想通。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秀芝就是吴老三弄死的。哑巴等于是个傻子,他应该还想不到去干那种事。直到一个传闻散开,我又改变了想法。” 传闻说,是他们一家人合起来弄死了秀芝。吴老三和他的女人都明白,自己儿子又哑又傻,肯定娶不到媳妇。他们又只有一个独子,也就意味着,要绝后。所以,他们想法设法要给哑巴找媳妇。秀芝和哑巴自幼有过口头婚约。秀芝到他们家来玩,他们就打起了主意。听邻居说,那晚,三更半夜的,听到他们家有哭闹声,还有打门的声音。雨下的大,也没人出来看。那应该就是秀芝在做最后的挣扎。吴老三两口子不可能听不见,为什么不开门看看?这就说明,他们在帮自己的儿子,整个事情就是他们一手操控出来的。他们以为,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同意也得同意了。没想到,秀芝却拼命挣扎,结果,就被哑巴捂死在了被子里。 “警察没发现什么线索?”我问了一句。 “他们还没有展开深入调查,哑巴就投河死了,也就草草结了案。”校长吐了一口唾沫,“后来,他们再也没来过。毕竟这荒山野林的,要走十多里的山路才能进来,谁还愿意再来。但是,秀芝的族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要查出个究竟。整个事情并不复杂,只要深入调查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一旦查出来,吴老三两口也免不了合谋犯罪的嫌疑。怎么办?吴老三就想到了偷尸体,来个尸体失踪,制造恐慌。乡下人都是很迷信的,相信世上一定有鬼。秀芝诈尸,变成了厉鬼,便没人敢过问这事了。就这样,秀芝的族人也相信秀芝是诈尸了,也就不好再追究。” “他写纸条,就是要故弄玄虚,让人相信秀芝的确是诈尸了?” “对。但我却偷偷地对了笔迹,从而发现了是他在搞鬼。”校长掉头望着我,“你说老王也收到了纸条,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下一个就是你,他以为是哑巴在向他索命。他很害怕,所以应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收到了纸条。” “当年,老王跟秀芝好,这事我知道,吴老三肯定也知道。他收到这样的纸条,我也能理解。吴老三就是要让他害怕。他太害怕了,收到纸条不对任何人说,吴老三的目的却达不到。当你住进吊脚楼之后,吴老三便故技重施。他知道,你会把这事告诉别人,这样,就传开了。于是,村里人就会更加相信,是秀芝的冤魂不散。” “我想,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整死老王,为自己的儿子报仇。老王也的确害怕了一辈子。前几天他来找我,谈起纸条的事还很害怕。” 校长吐了一口气:“吴老三这招果然够狠。” “吴老三死了,老王也死了,秀芝的尸骨也安埋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不,”校长重重地说,“有的事又重新开始了。” “什么事?” “闹鬼的事。” “估计,真相将永远成为鬼话了。此刻,坐在这里,谈论这件人在搞鬼的事,我也害怕。真是奇怪。庙山真的要闹鬼了。” “早就在闹了,几千年前就在闹,一直闹到如今。” 我望了望头顶幽暗的苍穹,笑着说:“真是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校长也仰头望着苍穹,“世人总是宁愿相信鬼,也不相信人。鬼整人的事,我没见过。人整人的事,我见多了,说起来,鬼都怕。” 我望了望校长,不知他是酒醒了,还是醉着。 晚风吹着树丛,一重一重的黑影飘动着。四野安静。秀芝的坟也很安静。远方的山脊线露在蒙蒙的天光中。 【14】 早上的雾气很重,飘飞在群山之间。晨风阵阵吹着,凉如深秋。鞭炮声声,丧乐响动,人们抬着老王的棺材,走在山路上。山路蜿蜒着,到达一处平地。平地上早已挖出了柩坑。老王的棺材被放下去,他们便用锄头挖着泥土掩埋。很快,黑漆漆的棺材就消失了,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 众人放下锄头,敲锣打鼓的也停了,开始往回走。 早饭还没准备好,回来的人谈笑着,或是继续打牌,或是聊天,等着开饭。 饭后,有些人上山了,听校长说是去砌坟。 我要回县城。 校长在镇上教书,他也要回去。 他开着摩托车,我坐在后面。 摩托车轰隆隆响着,奔跑在山间泥路上。两边的树木缓慢地倒退,扑面的晨风有些冷。公路坑坑洼洼,满是泥沙碎石子,环绕在大山里。十多分钟,摩托车才跑下大山,来到河边。河水缓缓流淌,飘着一些垃圾,非常清澈。公路沿着河堤,一直前行。两边是碧绿的茶田,田里修着不少两三层的平房。一座一座的山,拔地而起,遮住了天空。摩托车穿行在平坦的河谷,依然颠簸得很厉害。 快到庙山小学时,我问校长:“你不赶时间吧?” “有什么事?” “我想在学校那儿停留一会儿。” “看看往日的学校?早就是空房子了。” “我想去看看当年住过的吊脚楼。” “你是说要去吴老三家,还是……” “对,去看看。” 摩托车停在木桥边。我们过了桥,沿着河堤,走过一片茶田,就进了松树林。路边有一口废井,长满了野草。我记得,当年很多人到这里来挑水。过了废井,小路开始蜿蜒而上。我们爬着坡。松树的掩映中,露出了飞檐翘角的吊脚楼。爬了一截坡路,便是倾斜而上的石梯子。这里跟十多年前几乎没变,就是野草丛生,路上积满了枯枝败叶,显然少有人出入。走上石梯子,就到了场院里。 四周无人,一片沉静。 屋里估计也没人,房门紧闭。 校长去敲门。 我站在场院里,打量着这栋房子。 场院里长满了野草,堆着几根烂木头。房屋的一边垮塌了,以前是灶屋。屋上的瓦片很多消失不见,大大小小的窟窿,就像遭到了天外陨石的袭击。吊脚楼立在一边,一副随时会倒塌的样子。 校长推开了大门的一条缝。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我走过去,从缝隙间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堂屋里用石头垒着一口锅,旁边搭着一个木架,上面挂着几样黑不溜秋的东西。老人见到我们,便迟缓地站起来,杵着一截竹竿,颤巍巍地走向门口。 她的声音很微弱:“你们回来了,快进来啊。” 我和校长愣在门口没动。 老人颤巍巍地走着,脸上的笑容很平静:“昨天晚上我就做梦,梦见了你们。我想,是要回来了。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忘了。反正很久了。果不其然,你们就来了……” 校长望着我说:“早就听说她神志不清了。” 校长便上前安扶老人,叫她回椅子上坐下。老人把校长当成了吴老三,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儿子。校长就给她解释,说自己是谁,又说我是谁。老人仿佛没听见似的,认定校长就是吴老三,我就是他们的儿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漾着笑容。校长见没法解释,便摇着头走开了。 他说:“走吧,”掉头走出了堂屋。 老人坐在椅子上,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望了望走到场院里的校长,便走到了老人身边。 老人说:“你们这一回来,就不走了吧。” 我说:“不走了。” “你们还没吃吧。”老人拍了拍膝盖,“我这就做饭。” 校长在外面喊我。 老人转过身,拿起地上的柴火,放进石头架起的铁锅下。她又低头拿了一点干枯的松针,打燃火机,点着松针。松针燃起来,升腾着一股细细的白烟。她把燃着的松针塞进木柴。一片火光照亮了烟熏的石头,映着老人苍黑的脸。她望着灶塘的火,显得一丝不苟,似乎忘了身外的一切。 我站起身,轻轻地走出堂屋,快步走过场院,走下石梯子。 校长开着摩托车,我坐在后面。我们都没怎么交谈。 摩托车飞快地穿行在河谷里,冲出群山的包围。连绵的群山,永无尽头。 我始终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一直望着我。不,是很多双眼睛在望着我。 回到家的当夜,我坐在沙发上回想着在庙山发生的一切,突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拿过来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将手机扔到沙发上,步步后退。手机上显示的,竟然是王天策的名字。铃声还在响,我望着手机,感到那就是一个随时会跳起来咬人的幽灵。 ![]() |